“被”英雄的生命倒計時

平民英雄

S國是個政局動蕩不安的小國，雖然勉強建立了聯合政府，可社會風氣依舊敗壞，人們自私、冷漠并唯利是圖。在這種環境下，好人鮑爾就顯得特別矚目。

這個普通的音樂老師，因為五年前的一場火災被媒體發掘。他在最危難的關頭，沖進火海救出了五個人，整個營救過程驚心動魄險象環生。以這件事為原型的電影熱映之后，這位平民英雄感動了整個國度。

從那天開始，媒體把焦點持續對準他。人們逐漸發現，鮑爾已經連續十年在福利院做義工，幫助孤寡老人。同時他還拿出大量的積蓄，去幫助所遇到的貧困家庭。“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人們由衷地評價他。

早上七點，好人鮑爾起床了。他看見窗外等候簽名的粉絲，已經等候在通往學校的必經之路上。鮑爾嘆了口氣，今天是否去學校，其實不是由課程表決定的，而是它——代號“火山”發送過來的短信決定。現在他的手機上出現了一行字：999路公共汽車。

自從鮑爾成為名人之后，他出門就必須戴上帽子和墨鏡。現在他全副武裝地站在公車站前耐心等候。半個小時過去了，三輛999路徐徐開過，鮑爾都無動于衷。直到第四輛駛來，他仔細確認了一番才上車。

鮑爾撇了一眼最角落的空位置，知道那是專門為自己預留的。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厭惡感。他看了看門口，有種要下車的沖動。可這一瞬間的想法，被一聲呼喚打斷了：“你是英雄鮑爾對不對？”一個年輕姑娘滿臉興奮地沖上來，眼里燃燒著崇敬，“我叫米雪兒，可以請你簽名嗎？”

鮑爾豎起手指在唇邊示意她放低音量，匆匆簽完名以后只好硬著頭皮走到既定的座位坐下。他知道，現實已經是逃不開的詛咒，除了服從根本別無選擇。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孩突然口吐白沫，身體抽搐，情況十分危急。突發狀況破壞了車廂的平靜，有人向后躲閃避之不及，有人上前旁觀參與熱議。鮑爾遲疑了片刻，他需要確認“火山”發送來的彩信中，是否就是這個女孩的照片。

鮑爾沖上前去抱起小女孩，米雪兒見偶像出手，也興奮地趕上來幫忙。她大聲說：“我是護士。看樣子是她的心臟病犯了，要馬上送醫院。”

鮑爾點點頭，立刻招呼司機停車，并用最快的速度抱小女孩下車。另一位年輕乘客自告奮勇說他的私家車就停在附近，可以送小女孩去醫院。生命刻不容緩，鮑爾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小女孩安頓到車后座。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鮑爾身后駛來的卡車在與其他車輛錯車時失控，一下子將鮑爾撞倒，并把他拖到馬路中央，鮑爾當場昏死過去。

拒絕復明

“鮑爾！”不知道過了多久，鮑爾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呼喚自己，聲音溫柔婉轉，像是來自天國的天使。他想要睜開雙目，可眼部立刻傳來劇痛。那個聲音說：“你出了車禍導致角膜受損，暫時看不見東西。不過醫院已經接到志愿者的電話，有人愿意為你捐獻角膜。只要你做完復明手術，馬上就能像從前一樣了。”

“你是米雪兒吧？”鮑爾努力回憶起公車上那張美麗的臉龐。他搖搖頭：“請轉告大家，我不會接受手術。我并不想復明。”茶杯落地的碎裂聲穿刺著鮑爾的鼓膜，米雪兒難以置信地問：“你在胡說些什么？你是英雄，是點燃所有愛心的光源，你怎么可以沒有眼睛？”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鮑爾聽見政府官員歐米嚴肅的口吻：“米雪兒小姐，照料鮑爾并不是你的職責所在。現在請你出去。”在他不留情面的驅逐下，這個熱情的女孩以及大量請求采訪的記者都被拒之門外。

待到一切安靜下來后，歐米親自勸說鮑爾：“你還有復明的機會。”

鮑爾嘆息：“我一旦恢復視力，就會被你們逼著做那些違心的事情。我已經受夠了。”歐米思索片刻剛要說話，鮑爾又說，“放我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們的約定。”

歐米冷笑：“你應該知道，投入越多就越要控制結果的道理。科波尼剛剛建立，秩序極不安定。如果你被敵對勢力帶走并反咬一口，那么對我們的政府是非常不利的。所以‘火山’讓我轉告你，你可以不接受手術，但必須留在這間醫院直至生命終結。”

鮑爾有些憤怒：“我絕不會賣國求榮。我只想要過正常人的日子。”歐米的語氣夾雜著警告和勸慰：“在‘火山’的手里，每個人都是棋子，擁有的都只是‘被決定’的命運。”聽見歐米離去的腳步聲，鮑爾的心不斷下沉。歐米說得對，遠走高飛的想法太過天真。“火山”的勢力強大又冷酷，他身單力薄再加上雙目失明，怎么可能與之抗衡？現在除了按照“火山”的意思等死，他似乎真的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鮑爾自從失明以后，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又到了換藥的時間，他聽見門口傳來護士與監護門衛說話的聲音，鮑爾知道米雪兒又混進來了。“你又來干什么？”鮑爾不愿意這個女孩卷入麻煩之中。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接受復明手術？”米雪兒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還有，你為什么像個犯人被24小時嚴密看守？”鮑爾充耳不聞，他是鐵了心要沉默到底。冷不防手掌被按在木板上，他摸到上面有一道道鑿痕。米雪兒說：“你不會知道，有多少人渴望你復明。為了讓你聽見呼聲，他們模仿古代中國人，把文字刻在竹簡上。”

鮑爾的手劇烈地顫抖，他讀懂那些文字：“英雄，一定要振作！”“鮑爾，不要離開我們好嗎？”“你是我們的精神支柱！”這些字跡瞬間變得滾燙，把鮑爾的心灼燒到刺痛。他發了瘋一樣推開木板，淚如泉涌：“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米雪兒為他打氣：“你的愛心影響了一代人。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自發成立了一個組織，取名‘量子之光’。就是希望把每個人遮掩住的愛心聚集起來，最后讓它像量子一樣聚沙成塔。如今這個組織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參加……”

鮑爾粗暴地打斷她：“別說了。那個組織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不配當英雄，我只是個演員。”

“被”英雄

鮑爾不得不袒露往事。五年前，他被診斷出患有癌癥，因為家境貧寒，高昂的治療費用讓他一籌莫展。這個時候，歐米找到了他。歐米表示，目前民心浮動，政府為了加強統治，迫切需要塑造一個英雄，讓他樹立起“大愛”的精神力量：無私無畏地關愛他人，為他人甘愿奉獻一切。這個英雄必須出身平民，學歷、工作、資質各方面都平凡無奇。經過考察，鮑爾非常符合這些條件。如果他愿意扮演英雄，政府就可以為他治療癌癥。

就這樣，鮑爾成了“被英雄”，他出演了一場又一場激動人心的“義舉”。比如從火災中救出五個人的事跡，壓根子虛烏有。鮑爾和被救者都沒有走近火場半步。他們只是在化妝師的形象包裝之下，在全國觀眾面前合作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戲。

“歐米設計好劇本之后，就會安排我在規定的時間到達現場。”鮑爾說，“比如在999路公車上發病的女孩和自告奮勇送她去醫院的年輕人，都是安排好的。”米雪兒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讓她引以為豪的公車邂逅，居然是一場意外？

“真正的意外，是那起車禍。它不在歐米的劇本之內。”鮑爾下意識地撫摸雙眼。可米雪兒的思維卻被無數個疑問擁堵住。她不明白，鮑爾是因為治療癌癥而答應成為演員的。一個求生意識如此強烈的人，為什么會拒絕復明手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恢復視力更重要的嗎？

鮑爾慘然一笑：“因為我發現歐米為我治病只是個幌子，他只是通過注射鎮痛劑緩解我的病痛罷了。隨著病情一天天地惡化，我終于意識到，‘被英雄’不可能活得太久。”

再完美的戲，演久了也會有穿幫的一天。何況社會輿論一直不乏對鮑爾的質疑之聲。人們發現他很多“壯舉”都存有漏洞：為什么鮑爾可以向貧困家庭捐出比收入高出幾倍的善款？為什么他每次做好事，總會被媒體發現并現場拍照？雖然這部分反對的聲音總是被官方用強有力的手段壓制住，暫時不會影響整體和諧。可是誰能擔保今后會發生什么意外呢？

歐米是個精明人，他推測鮑爾的病拖不過六年。這個時間正好讓英雄把精神力量構建起來。而后，鮑爾就不再具有利用價值。

米雪兒翻閱著鮑爾的病歷，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若是歐米在五年前就提供有效的治療，鮑爾早就痊愈了。可是歐米偏偏以治療為名，一路拖延至今，導致鮑爾病入膏肓。現在即便鮑爾接受復明手術，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到這里，她的心一陣悲涼。

鮑爾對她說：“在生命的最后日子我只想完成一樁心愿。”

聽見米雪兒匆匆離去的聲音，鮑爾可以想象她唾棄的神情。他不由自嘲地笑笑。是啊，自己欺騙了米雪兒，欺騙了整個“量子之光”，還有什么資格提出心愿？他突然巴望著時間能過得快一點，讓死亡早一些到來，以便讓巨大的愧疚感戛然而止。

量子之光

鮑爾知道自己不會等太久。失明以后，歐米不再安排醫護人員控制鮑爾的病情，所以癌細胞擴散得厲害。第二天清晨，他聽見一個沉悶的說話聲：“我來打掃房間。”直覺告訴鮑爾，特別的事情即將發生。很快門開了，一輛小車被推了進來。他感覺到有人往自己手心塞了一塊木板，上面刻著：“馬上去洗手間換好衣服。我會扶你鉆到垃圾推車里面再離開醫院。我們安排了一個人代替你住在這間病房。”

鮑爾的心狂跳，是米雪兒來營救自己了！他由衷地捏了一把汗。雖然鮑爾雙眼殘疾，被紗布蒙住了半張臉，別人要偽裝起他來并非難事。但鮑爾畢竟是歐米監視的對象。若是被發覺，米雪兒豈不是要被連累？

一切都來不及了。營救計劃已經啟動，沒有留給他任何爭辯的機會。鮑爾只好依計換上便裝鉆進了狹窄的推車，被運送出去。他從四周的聲音變化可以感覺到，推車先繞過門衛的監視出了房間，穿過走廊，又上了一輛垃圾運輸車離開醫院。幾十分鐘的車程以后，他終于呼吸到前所未有的新鮮空氣。

“這里是愛丁鎮。”米雪兒扶他下車。鮑爾聽說過這里，它地處偏遠，通訊閉塞。居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英雄身份。鮑爾滿意地笑了，做回普通人的感覺真好。

鮑爾被米雪兒牽住手，走在鋪著鵝卵石的小路上，耳畔都是鳥語花香。“你先在這里曬曬太陽，我離開一會兒。”米雪兒扶他到石凳上坐好就離開了。鮑爾的病痛襲來，額頭上冷汗滲出。他又想起那樁未了的心愿，張了張口卻又忍住了。

米雪兒為自己做得太多了，他還有什么理由再提要求呢？

陽光正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一陣刺耳的小提琴聲卻偏偏撕裂了這份和諧。鮑爾皺了皺眉頭。他是音樂老師，知道這是練習者姿勢不當才導致的錯誤。很快小提琴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啜泣，他聽見有個小女孩哭得很傷心。她的父親正小心地勸說她：“女兒，如果你換一首最簡單的曲子，也許會拉的更好哦。”

“是誰在哭？”鮑爾下意識地用手摸索著。

一只柔軟的小手握住他：“我叫瑪麗，今年八歲。今晚是媽媽的生日宴會，我想要演奏一首她最喜歡的曲子。可是我怎么都拉不好。”小女孩非常沮喪。

男人說：“瑪麗，你才剛剛開始學習小提琴。我相信這位叔叔也會勸你放棄這么高難度的曲子吧。”

鮑爾撫摸著瑪麗的頭：“你爸爸說的對。叔叔是音樂老師，聽得出你基礎很淺，想要今天晚上就拉好它，幾乎不太可能。”

想不到小姑娘很是自信：“只要你教我怎么改正缺點，我就能創造奇跡哦。”

鮑爾打心眼里面喜歡這種傲氣。他接過小提琴，手把手地指出小女孩的錯誤。他發現，瑪麗冰雪聰明，所有的演奏缺點一經點撥，立刻得以修正。短短幾個小時以后，瑪麗的演奏水平大幅度提高。如今她拉出來的曲子已經非常悅耳了。瑪麗喜極而泣，在鮑爾的臉上重重親了一口。

瑪麗爸爸也驚喜地說：“天哪，真的不敢相信。”鮑爾的手被緊緊握住：“謝謝你。我可以邀請你參加我妻子的生日宴會嗎？”

鮑爾婉言謝絕了。聽著這對父女歡快離去的腳步聲，鮑爾發覺自己淚流滿面。他雖然被標榜做過上千件好事，可它們全部都出自于別人的策劃，而非本心。所以這些年，平民英雄的榮譽造成的巨大心理壓力，讓他快要透不過氣來。鮑爾多么希望，能恢復到真實的自己，用最自然的方式幫助別人一次。不求銘記，更不求回報。現在，他終于做到了。原來真心幫助別人的感覺，是那么的好。

夕陽西下，鮑爾坐在石椅上，帶著笑容溘然而逝。他的身后站著米雪兒、瑪麗，還有數十個人。他們都來自“量子之光”組織，為幫助鮑爾圓夢貢獻了不同的力量。

鮑爾不會知道，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壓根就不是愛丁鎮。所謂的營救行動，不過是“量子之光”用特別的方式帶鮑爾去醫院的后山散步。讓鮑爾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歸最真實的自我。

鮑爾也不知道，他早已見過瑪麗。她就是在999路公車上扮演心臟病突發的病人。同時，她還是音樂神童，她在七歲的時候就開過演奏會。她故意拉出刺耳的小提琴聲音，不過是為了吸引鮑爾出手相助，并讓他相信自己有幫助別人進步的能力。

鮑爾更不知道，瑪麗頻繁出現在自己身邊，是因為她的父親歐米。這個男人雖然為“火山”效力，行使著冷酷無情的職責，可這同樣激發著他的負疚感。所以歐米暗中加入“量子之光”奉行善舉，并設計了幫助鮑爾的計劃。為求逼真，歐米專門請教演藝大師如何改變腔調，同時還指導女兒瑪麗怎么把琴拉得差勁一些。

雖然這位“被英雄”，畢生沒有做過一件真正意義上的好事。可是人性本善。鮑爾曾在媒體的渲染下，激發了大量國人善良的本性。如今他們又凝聚成“量子之光”，折射出愛的光芒，一起溫暖著鮑爾。

因為善良，與“被”字無關。

（責編/鄧亦敏 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