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的游戲

1

東湖大街的拐角處有一家大俠網吧，因為毗鄰芳華大學東校區，所以生意還不錯。到這兒上網的基本上都是芳華大學的住校大學生，而玩網絡游戲的十占八九。

這天清晨七點多，網吧內包夜的人還沒散場，一輛豪華的加長版卡迪拉克疾馳而來，停在了網吧門前。車子停穩后，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只見他恭敬地拉開后車廂門，低頭請后座的人下車。這個人身材高大魁梧，長得劍眉星目，一副器宇軒昂的樣子。他背手站在網吧門前，打量著門牌。身旁的青年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點點頭，一推門走進了網吧。

經歷了一夜鏖戰的網吧內烏煙瘴氣，那人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注視著網吧內。昏暗的網吧內，只有收銀臺上有一盞小燈還在亮著。坐在收銀臺內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此刻，他仍然沉溺于網絡游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了網吧。他的面前放著一碗吃了一半的方便面和幾個空易拉罐，另一邊是一個煙灰缸，里面堆滿了煙頭。男人注意到網吧老板一臉倦容，雙目中卻充滿血絲。一個老人一邊掃著地，一邊嘴里嘀咕著什么，似乎在罵網吧老板，高個男人側耳聽了幾句，然后皺著眉離開了網吧。

高個男人鉆回車里，青年在他身邊坐下。高個男人眉頭緊鎖，出神地注視著前方，半天才冒出一句：“真沒想到，當年叱咤武壇的無影腿仇嘯天竟然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青年說：“許董，根據我的調查，自從當年在香港的拳皇大俠爭霸賽中被您擊敗后，他就一蹶不振，從此再沒有涉足武術，變身成了一個小網吧的老板。”

許董沉思片刻又說：“當年，我和他的最后決戰時，我就發現他根本沒有發揮自己的實力，甚至連必殺絕技都沒有使出來。這讓我一直覺得勝之不武啊。”說著他又回憶起當年自己戰勝仇嘯天后，根本沒有受傷的仇嘯天卻咬著牙，在助教的攙扶下走下拳壇的情景。他的嘴唇甚至都咬出了血，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那副模樣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阿豪，我叫你調查的事情有什么結果了？”

叫阿豪的青年回答：“許董，真被你說中了，當年在與您進行拳皇爭霸賽決戰的前夕，仇嘯天摔傷了自己的腿。”說著阿豪從隨身的皮包中拿出一疊紙，遞到許董手中。

“這就是我在瑪麗醫院查詢到當年的診斷書的復印件。”

“哦，果然如此！”許董拿過那疊紙，翻看著。

“許董，您也許還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另一段隱情。”說著阿豪湊到許董耳邊說了起來，許董一邊聽一邊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

2

仇嘯天終于打完了一關，歇下手又開始吃放了半夜的冰冷泡面。正在打掃衛生的老太太見狀，一把奪下泡面，扔進了垃圾箱中。

“嘯天啊，不是我說你。你像現在這樣可不行啊，整天混吃等死，除了玩游戲什么也不做。你可才三十多歲的人啊，人生的路還長得很，不好好走下去以后我不在了，可怎么辦！”

聽著老太太的哭訴，仇嘯天苦笑著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只是吃力地彎下腰，拿起垃圾桶：“我出去把垃圾扔了，順便透透氣。”老太太看著他自己轉動著輪椅，慢慢出了收銀臺。當仇嘯天的輪椅再轉回來，一個青年走進了門。

“請問，誰是大俠網吧的老板？”仇嘯天轉過輪椅，望著面前的青年說：“我就是。”青年忙上前自我介紹：“哦，您就是仇老板，您好。我是驚雷網游公司的推廣員。您叫我阿豪好了。我這次來，是想介紹一下我們公司的一個新網游。”阿豪說的新網游名字就叫拳皇爭霸——大俠之戰。這是驚雷公司花費了數年心血，制作出來的一款模擬真人版的體驗式網絡游戲。為了集中推廣，驚雷公司特意搞了一個游戲中的爭霸賽。所有注冊會員，均可選擇一款游戲中的角色人物參賽，最終贏得網游中拳皇大俠稱號的選手將會獲得不菲的獎金和一個神秘大獎。

阿豪一邊說，一邊在仇嘯天的電腦上安裝上拳皇爭霸的游戲，然后放下一張名片離開了。仇嘯天頗感興趣地注冊了一個賬號，登陸游戲界面。第一個就是選擇游戲中的身份。他發現這個游戲中的人物都是歷屆參加拳皇爭霸賽的選手的名字。很快，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仇嘯天，再往下看，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浮入眼簾，那些都是當年和自己在賽場上一較高下的武林高手們。

長長的名單筆直朝下，直到最后一個名字停住了。這個名字的頭頂上有一個皇冠的標志，說明他是十年前第七屆拳皇爭霸賽的最終獲勝者——拳皇大俠許劍雄。看著這個名字，往昔叱咤江湖的歲月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記憶，變成了一幀幀膠片，在自己的心頭反復播放。

仇嘯天問自己，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自己會怎樣？他會戰勝許劍雄，奪得拳皇大俠的稱號嗎？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自己的腿就不會站不起來，那自己還會像現在這樣消沉嗎？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后悔當年的選擇。因為，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與后果。當年的選擇，讓他得到了腿殘無法練武的后果，這個后果是他決沒有想到的，也是他一生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結果。

想到這里，仇嘯天痛苦地閉上雙眼，按下了電腦的關機鍵。在網絡的另一端，有一個人也正在眼巴巴地看著電腦。直到界面圖案中，一個代表仇嘯天的IP地址和會員賬號變成灰色。

“許董，仇嘯天下線了，他……并沒有上線玩游戲，這可真出人意料。根據我的調查，他是武打網游必玩的，這一次真是很奇怪啊。”阿豪有些失望地說。許劍雄靠到老板椅上，心中沉思：好的對手總是需要時間來孕育的，就像一瓶陳年佳釀，需要歲月的沉淀。也許，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他對仇嘯天是有信心的。

3

仇嘯天猶豫了好幾天，終于還是再次打開了拳皇爭霸游戲的登陸界面。盡管他內心徘徊彷徨，最終還是選擇了十年前自己的身份，進入了網游中。一旦進入游戲，那逼真的模擬場景、人物相貌，讓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熱血沸騰的年代。他忘記了自己的殘腿，忘記了自己只是在游戲中。他又變成了當年那個縱橫武壇，所向披靡的仇嘯天。

十天內，十場比賽，他擊敗了所有對手，當他打完第十場，順利闖入決賽時，才發現這個游戲仿佛十年前真實情景的再次上演。那一次，在現實世界的比賽中，他也是打敗了這十位對手，最終進入總決賽。而在這個網絡的虛擬世界，他會在總決賽中遇上誰，誰又會和他在最后一場爭霸賽中爭奪拳皇大俠的稱號？

這個時候，仇嘯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游戲之中，對外面的世界根本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直到他看到另一場半決賽的獲勝者名單時，心才猛地往下一沉。十年前，在現實世界的拳壇上，自己遇上了他，而如今這個名字如陰魂不散一般，跟著自己來到了虛擬世界里。自己在游戲中的終極對手也是他——許劍雄。

仇嘯天正準備下線時，自己的游戲內部即時通訊窗口突然冒出一條短信：游戲用戶仇嘯天，IP端號4798779434，你好。為了增加打入拳皇大俠爭霸賽決賽選手的游戲難度，我們公司特意為打入決賽的游戲選手增加了一些小插曲，請按照提示進入下一環節界面。

仇嘯天滿腹狐疑地按短信提示打開下一步的界面，只見上面寫著：如果在參加決賽的前三天，作為選手之一的你（仇嘯天）出現了某些不可確定的變數，作為游戲中的你（仇嘯天），是否選擇繼續參賽。出現變數提示，一、親人遭遇意外；二、因外傷無法正常發揮；三、因為某種不可測的原因導致不能參賽，如果強行參賽可能會今后致傷致殘，所以你退賽。

看到這些，仇嘯天痛苦地閉上眼睛。十年前的往事再次浮上心頭。

十年前，當他興沖沖趕回住處，準備告訴師傅，自己打敗了所有對手，打進決賽時，迎接他的卻是師母悲痛欲絕的哭泣。原來，他們這一次來香港參賽，完全是以私人身份，除了少量贊助，其他一切開支都需要自籌。一向待他如親身父親的師傅從未和他提起過這些，只是自己默默承擔了一切。他通過熟人介紹，簽下了一單合同，要在香港某片場做武術特技替身，希望能借此掙一筆錢，維持他們在港期間的開銷。尤其是要保證仇嘯天的營養和體能的最佳競技狀態。為此，他不惜租住了一棟靠山邊安靜的度假屋，而對仇嘯天卻謊稱，這是比賽主辦方提供的。

就在他看著仇嘯天打完半決賽，贏得決賽入場券后，來不及和自己的愛徒分享勝利，急匆匆趕場去片場拍戲，在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不幸遇難了。

仇嘯天根本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甚至對自己都充滿了恨意。如果不是自己來打拳賽，又怎么會讓師傅撒手西去。他恨不得在比賽場上打向對手的一記記重拳，一個個飛腿，此刻都招呼到自己身上。

就在他和師母在醫院哭天喊地的時候，介紹師傅去拍武打特技替身的黃叔出現了。得知師傅因車禍身亡，黃叔也很難過。但是救場如救火，片場那邊還等著師傅去拍特技武打鏡頭呢。黃叔正準備另外找別的武師試試，仇嘯天一咬牙說自己要頂替師傅去拍。

這種高空翻的武打特技對于從小練武出身，身懷絕技的仇嘯天本來不算什么，只是沒想到拍攝中出了意外。仇嘯天剛剛凌空飛起，吊著他的維亞帶突然斷裂。從半空中跌落的仇嘯天并不慌亂，施展了一招鷂子翻飛，輕松落地。導演一邊罵道具師，一邊夸他好本事。仇嘯天來不及和他多說，匆忙離開片場，回到醫院。在路上他才發現自己的小腿脛骨劇痛，原來剛才落地的瞬間小腿脛骨碰到了一個埋在地上的樹樁。回到醫院，等他忙完師傅的身后事，人已經痛得站不起來了。這時候去檢查，才發現小腿脛骨開裂，這一下他傻了眼。

三天后，他還有一場決賽要打，自己的腿偏偏這個時候受傷了。為了這場比賽，他多年的辛苦和努力就不提了，連師傅都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決不能放棄！他咬咬牙，央求醫生給自己打了封閉，然后在斷裂的小腿上緊緊綁上了一層層紗布，走上了決賽場。

在他堅持到最后，凌空飛起，準備用自己的必殺技無影腿時，當他的腿離許劍雄的身體還有幾毫米，他就感到自己的小腿上痛徹心扉，一陣眩暈，他從空中跌了下來。觀眾們并不知道，只道是許劍雄破了他的無影腿。全場的喝彩聲中，他扶著助教，硬挺著走下去，只留下許劍雄呆呆立在拳壇中央望著他遠去。

莫非是天意！仇嘯天心想，在游戲中自己還有別的選擇嗎？他顫抖著點下備選的一、二兩條，準備在網絡的世界里再有一次重復曾經的失敗。

4

當他纏著傷腿的形象出現在游戲中時，仇嘯天幾乎分不清究竟什么是現實的過去，什么是虛擬的游戲了。他像曾經真實地站在比賽場上一樣，咬牙堅持著。這一次，似乎比真實的那一次更艱難。因為，他不僅要在游戲中努力搏擊，更要面對早已知道的失敗的結局。去再一次經歷曾經的失敗。

就在他準備在游戲中奮力一搏，使出仇嘯天的絕技無影腿時，電腦屏幕中的畫面突然停止了。畫面中的仇嘯天就保持著凌空飛起的姿勢，而他的耳邊突然傳出一個意外的畫外音：這一飛腿下去，究竟會怎樣呢？你能挺住傷痛的考驗嗎？你考慮好了后果嗎？這個問題仿佛問到了仇嘯天的心坎里，他比十年前的那一刻還要緊張，在心中反復問著自己，這一飛腿究竟要不要踢出去。

仇嘯天閉上了眼睛，按下了鼠標。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游戲中比賽已經結束了。畫面中有一個人高舉雙臂在滿場觀眾的喝彩聲中，為勝利仰天長嘯。那個人的左腿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被鮮血滲透。

仇嘯天再也忍不住了，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在網絡游戲的虛擬世界里，他終于挺住了，戰勝了對手。只是這份勝利來的太晚了，如果十年前在香港跑馬地的拳壇上，他能堅持到最后，他能獲得這份榮耀那該有多好啊。這不僅僅是他的夢想，更是告慰師傅的在天之靈的最好的一場勝利啊！

這天晚上，仇嘯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收銀臺前，玩自己的游戲。他找了一個替工，自己卻駕著輪椅，從無障礙通道來到東湖大廈的頂樓觀景玻璃幕墻前。他一個人默默坐在黑暗中，望著下面的車河想著心事。過了好久，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罐啤酒。

仇嘯天沒有回頭看來人，接過啤酒喝了一口。他早猜出了這個人是誰，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惺惺相惜的對手之外，又有誰會一直銘記十年前的往事，又煞費苦心地去做這樣一個游戲來讓他試玩。正如他十年來始終默默關注著當年的對手，看著他從拳壇華麗轉身進入影視圈；在影視圈獲得成功后又轉行進入投資領域，并最終投資控股了一家叫驚雷的網絡游戲公司一樣。

他問身邊的許劍雄：“我想不通，為什么過去了整整十年，你還要翻出陳年往事？為什么要制作這個游戲？為什么讓我玩？最讓我想不通的地方為什么不讓現實在游戲中延續，反而讓我獲得勝利？”

許劍雄嘆了一口氣：“十年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刻。其實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的功夫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厲害的，直到遇見了你。除了你仇嘯天，還真沒有人配當我的對手。可是，那一次的比賽并不公平。別人不知道，我許劍雄心里最清楚。那樣的勝利不是我真心想要的勝利。所以，這一次是你贏了。我們只打了一個平局，我期待一次真正的公平公正的比賽，在你和我之間！”

仇嘯天苦笑著喝干啤酒：“你認為我還能和你打嗎？”

許劍雄猛地蹲到他面前，逼視著仇嘯天的雙眸：“你在說假話。沒有一對真正的對手之間更加相互了解對方的了。我從你的眼中可以看到你的靈魂。其實，你比我更渴望再一次站到拳壇上，打一場完全屬于自己的比賽。”

“我的腿已經站不起來了。十年了，我早是個廢人了！”

“你在欺騙自己。我早從你的醫師那里了解到，你的腿傷早就康復，你之所以站不起來，是因為最后一次的失敗。它不僅讓你心灰意冷，更讓你愧對為此意外身亡的師傅。仇嘯天，看著我的眼睛，我告訴你——你的腿沒有毛病，你的毛病是在心里。如果你不想對不起你師傅的在天之靈，如果你不想當一個懦夫，窩窩囊囊一輩子，如果你不想丟你師門的無影腿的臉，你就站起來，再和我比過！”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兩顆曾經年輕過，曾經無比渴望勝利，曾經同樣驕傲的心卻都在黑暗中苦苦掙扎著。只是一是在和自己做斗爭；另一個卻是為曾經的最好的對手而痛心。許劍雄離開了，頭也不回，只是下樓前撂下一句話：“拳皇大俠的金牌就在我的辦公室，我隨時恭候無影腿傳人——仇嘯天大俠的大駕光臨。”

許劍雄走了，夜色中只剩下仇嘯天。他突然抬頭朝黑暗的夜空大叫，想發泄心中積壓了十年之久的郁悶，許劍雄其實一點也沒說錯，沒有對手之間的了解更為透徹。這十年里，他在對師傅死的愧疚和賽場失敗的雙重心理陰影下沉淪而無力自拔。

他在心中大叫著：“我要站起來，我要上拳擊場，我要打敗他！”他咬著牙，憑借著雙臂的支撐，把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從輪椅上挪起來。直到他力透不支，跌下輪椅，趴在地上。

樓道拐角處，仇嘯天的師母、許劍雄和阿豪都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他。每個人都在心底給他打著氣：“站起來，站起來。”見他無力自己爬起，師母準備現身幫忙，卻被許劍雄一把拉住：“這一步沒有人能幫他，只能靠他自己。”

師母咬著嘴唇，流淚看著仇嘯天在地上爬著，掙扎著，終于他抓住玻璃墻邊的一根欄桿，拼命向上用力，慢慢站了起來。師母噙著淚叫出聲：“嘯天……站起來了！”她沖出去，朝著仇嘯天的方向。這一次許劍雄沒有攔她。

他微笑著看著相擁而泣的仇嘯天和他的師母，心中在想，他終于站起來了，離那個叱咤武林的仇大俠回歸的那一天還會遠嗎？

（責編/方紅艷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