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前,中日兩國之間的對立、對抗已經開始威脅到整個東亞地區的和平與穩定,這絕對不是杞人憂天。但是,戰爭并不是消除民族主義情緒的最好方法,反而一旦發生武力對抗,民族主義情緒必將進一步高漲。而要想從萌芽階段完全摘除阻隔兩國友好的民族主義情緒,最重要的方法還不是由政府主導的國際外交,而是由民間主導的“民際”交流。因為促使中日民族主義情緒不斷高漲的,并不僅僅只是兩國之間的對立,還有造成民族主義不斷內化的兩國國內社會的構造問題。
中日“彼此厭惡”的社會心理構造
中日兩國國民彼此印象逐漸惡化的背后,有著明顯的對文化與政治、個人與國家不能進行區別看待的問題。而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兩國自19世紀后半期以來,一直抱著誰才是亞洲老大、哪里才是亞洲中心的競爭心理。到了21世紀,這種競爭進一步內化,兩國在解決各自社會抱有的結構性問題時,更加輕易地將這種競爭用作釋放社會抵抗情緒的發泄口和向社會展示政治能量的手段。
近代日本民族主義源于從中國文明圈中掙脫出來的強烈愿望,因為在這個文明圈中它只能是處于“邊緣”地位。“日本長期處于漢文明圈的邊緣,因此對地處中心的國家就總有邊遠少數民族的劣等感,二者交織,愛憎之間的振幅非常劇烈。如果喜歡就對之俯首帖耳,一旦反感就徹底厭棄;如果屈服就對之一味迎合,一旦小看就冷酷輕蔑。對于日本人來說,冷靜客觀地分析中國問題是非常困難的。”在幕藩體制下接受了儒教教育的日本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抱有強烈的憧憬。但是現實中的中國與他們在夢中描繪的中國之間有著顯著的差異。日本第一代企業家岸田吟香曾經忠實地記錄了這種幻滅感,他于1866年赴上海并生活了8個月,“懷著對清國的向往來到清國,看到了清國的現實后,開始強烈地厭惡清國。”“岸田這種由憧憬到厭惡的搖擺或多或少為所有日本人所共有。這種心理類似一種近親相惡,作為命運共同體的親近感,一旦發現對方不同于自己的想象時就會變成激烈的憎惡和輕蔑。”豈止日本,這種愛憎之間瞬間轉換的心理構造,中國人在看待日本時何嘗不是如此。
擺脫“邊緣”的方法不外乎兩種。一是自己取代現存的“中心”,另一個是再造一個新的“中心”。在這種邊緣-中心的思考模式中,一方成為中心,另一方就只能是邊緣。這種二元對立的思考模式決定了中日兩國宿命般的對立,19世紀后半期之后兩國的對抗爭斗,實質上都是一個爭奪東亞中心地位的問題。在兩國恢復邦交輿論正處于高潮時期,針對日本對中國的這種“愛憎一體的振幅”以及“近親憎惡的心理”,著名社會人類學家中根千枝發表了《阻礙日本國際化的“連續”思想》,力圖從構造上分析日本人在國際上是如何認識自己與他者之間關系的。
“構成日本人社會生活中最為重要、個人高度社會化的第一層人際圈子的標準為‘我們大家都一樣’、‘我們互相了解對方的一切’。這也是日本人與人交際的根本,第二、第三層圈子都是第一層圈子的沒有斷裂的延續。因此,日本人在希望同外國人進行積極交流時往往會作出一種‘人類都是一樣的,只要有誠意就可以互相理解’,‘都是亞洲人嘛,當然要搞好關系啦’的姿態。對中國強調兩國自古為‘同文同種’的做法,也是基于以上的考慮。”可見,在這種“連續”思想的框架中,關系越近愛憎之間的振幅就越大,對近親相惡的失望感就越強。日本人這種以自我為中心形成“連續”的思想或愿望,與他們處于“漢文明圈的邊緣”的現實之間的矛盾,在近代更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出來。
其實,中國文化中也有“連續”的思想,《論語》講“四海之內皆兄弟”,這種思想的具體化,就是構建“多重型天下”。在中國人看來,如果按照“同文同種”的標準,在“連續”的構造中,在邊緣的應該是日本人才對,這正是近代中國人民族主義思想的起點。“中國民族從其文化上的自信出發,認為中國民族優秀于其他民族”,因此就會“從感情上產生強烈追求民族自尊心和民族利益(的愿望)”。換言之,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正是來自于自己的文化優越性遭到無視,中心地位被日本奪走并被邊緣化的焦慮感。
民族主義的內化
應該注意到的是,今天中日兩國的民族主義實際上已經內化。從表面上看都是擔心本國被“邊緣化”而展開的“中心爭奪戰”,而實質上為這股民族主義提供強大動力的,卻是兩國社會內部中的邊緣與中心之間的對立。
首先就中國來說,對于在社會貧富差距拉大中被邊緣化的人們而言,民族主義事實上給他們提供了接近社會中心的機會。事實證明,在反日游行中作出非理性的“愛國主義行動”的人中,大多是地方出身的大學生和進城打工的農民工。面對著與富裕階層數倍的經濟收入差距,正如“農民工”一詞所隱含的歧視一樣,并不甘心被邊緣化的人們,對社會大聲疾呼:“真正的愛國者是我們。”在經濟地位備受重視的今天,哪怕只是一個瞬間,民族主義的行動,向他們提供了在精神上嘗受身居社會中心地位的幸福感的機會。
因擔心被邊緣化而走向民族主義道路的絕不僅是中國青年,日本街頭常年活躍的右翼組織黑色宣傳車就是例證。石原慎太郎不惜激化中國民族主義情緒而拋出購買釣魚島的謊言,正說明有一部分日本政治家妄圖通過煽動國內民族主義而占據本國政治的中心。其實,政治家將與中國的國際政治問題轉化為日本國內政治權力斗爭的材料,這已經不是頭一回。在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之前的1978年8月6日,福田赳夫首相在筆記上記下了這樣一段話:“在箱根召集園田外務大臣等訪中干部開會,由外務大臣作以下說明:與本件相關的七成工作為考慮國內影響,屬于國內政治問題。”曾直接參加了締約工作,后擔任過駐華大使的谷野作太郎在回顧當年的狀況時也說道:“說是日中關系,不如說是日日關系。”
由于受到內外兩重來自“邊緣”的挑戰,中日關系中的民族主義逐漸抬頭,嚴重時甚至威脅到兩國外交正常發揮功能。更加危險的是,在這種激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中,兩國領導者為向國民宣示統治的合法性,也不得不向對方顯示出強硬的姿態。例如,2008年胡錦濤訪日期間,在早稻田大學的演講中26次使用了“友好”一詞,表達了中國政府對中日關系的重視。但是在2012年中共十八大上的政治報告中,胡錦濤強調提高開發海洋資源能力,堅決維護海洋權益,向內外宣示了建設海洋強國的目標。這說明中國政府在與鄰國圍繞領土問題發生對立時,也不能不意識到國民中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
據日本《產經新聞》報道,中國赴美國留學人數2011年比上年增加了23.1%,達到了19萬4千人;而赴日留學的中國學生比上年減少了6.2%,且連續7年減少,2011年更首次跌破了2萬人。赴日中國留學生的減少,今后恐怕也無法阻止。透過這一現象,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關于“中心”和“邊緣”的認識:隨著中日關系的惡化,也隨著日本在世界經濟中所占重要性的降低,日本在中國青年的心中,逐漸成為世界的“邊緣”。盡管當年日本也曾是中國青年的憧憬,然而今天的中國青年們心中盤算著的卻是:今后如何才能夠在中國這個未來的世界中心里出人頭地,同時把視點都投向了美國這個當今的世界中心。
如果想要阻止民族主義情緒的繼續蔓延,就有必要讓兩國民眾遠離煽動仇恨的政治,互相加強認識,互相加深信賴和好感。在消弭民族主義情緒問題上,比起由政府主導的國際外交來,以民眾為主角的民際交流無疑能夠發揮出更為重要的作用。在民際交流的層次上,人們可以更多地在文化的層面上深入了解對方。理解了對方的精神世界,民眾就不會再輕易地受政治的影響和媒體的煽動,就能夠發現對方的善良心靈。
責編/袁靜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