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滅剝削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消滅私有制
追根溯源,正是傳統的剝削理論,構成了非公有制經濟進一步發展的理論障礙。而要消除這一障礙,必須重新定義剝削并重新認識剝削與私有制的關系
非公有制經濟在我國的發展,已經消除了政治、法律和政策上的障礙
我國的非公有制經濟,從改革開放前的革命對象,到中共十三大被確認為公有制經濟的必要補充;從中共十五大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而被納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到中共十六大與公有制并列,成為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的對象;從中共十七大把“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確定為中共的指導思想,到中共十八大強調“保證各種所有制經濟依法平等使用生產要素、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應該說,非公有制經濟在我國的發展,已經消除了政治上的障礙。
從1982年的憲法只承認個體經濟的合法地位,到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確認包括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在內的整個非公有制經濟的合法地位,明確提出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應該說,非公有制經濟在我國的發展,已經消除了法律上的障礙。
從“非公經濟36條”(即《國務院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國發〔2005〕3號),強調要為非公有制經濟創造平等競爭、一視同仁的法治環境、政策環境和市場環境,實行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政策措施,進一步放寬市場準入,鼓勵和支持非公有資本進入基礎設施、壟斷行業、公用事業以及法律法規未禁止的其他行業和領域;加大財稅金融支持,拓寬企業融資渠道;完善對非公有制經濟的社會服務,建立健全社會化服務體系;加強和改進政府服務和管理,維護非公有制企業的合法權益,保護企業正常經營活動,到“非公經濟新36條”(即《國務院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國發〔2010〕13號),鼓勵和引導民間資本進入基礎產業和基礎設施、市政公用事業和政策性住房建設、社會事業、金融服務、商貿流通、國防科技工業等領域,參與國有企業改革和國際競爭,這表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政策障礙也正在消除。
傳統的剝削理論構成了非公有制經濟進一步發展的理論障礙
但是,非公有制經濟在發展中,仍然比較普遍地面臨著“三難”(登記創業難、融資難、訴訟難)和“六亂”(亂審批、亂許可、亂檢查、亂罰款、亂收費、亂攤派)的困擾,與國有企業甚至外資企業相比,在土地征用、人才引進、信息獲取、戶籍管理等方面,受到不公平待遇。造成這種狀況的一個主要原因在于,“私有制是萬惡之源”,“恐私、怕私、懼私”的傳統觀念還深深扎根于人們的頭腦中。
然而,仔細分析便不難得知,人們之所以痛恨和詛咒私有制,并不在于私有制本身,而在于人們賦予私有制的一個似乎是與生俱有的屬性——剝削。按照傳統的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價值是唯一地由活勞動創造的,非勞動收入無一不是非勞動要素的所有制憑借著非勞動要素的所有權對勞動者所創造的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這樣,生產資料的私有制與剝削就成了孿生兄弟。正是傳統的剝削理論,構成了非公有制經濟進一步發展的理論障礙。而要消除這一障礙,必須重新定義剝削并重新認識剝削與私有制的關系。
其實,無論是馬克思把剝削定義為“資本家對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還是瓊·羅賓遜把剝削定義為“壟斷廠商獲取的勞動的邊際成本與勞動的邊際收益產品或邊際產值之間的差額”,其實質都是對他人要素貢獻的無償占有,是要素報酬與要素貢獻的偏離:如果要素報酬低于要素貢獻,要素所有者被要素使用者剝削了;如果要素報酬高于要素貢獻,要素所有者剝削了要素使用者;如果要素的報酬與貢獻相一致,要素所有者與要素使用者之間就不存在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共十六大所確立的“勞動、資本、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簡稱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已經在原則上掃清了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理論障礙。
這里關鍵是要理解,所謂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是以承認各種生產要素(包括非勞動要素)都參與了社會財富的創造為前提的。我們知道,各種生產要素都參與了物質財富即使用價值的創造,這是不言而喻的,所謂“土地是財富之母,勞動是財富之父”,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但在不同的生產方式下,物質財富總是采取相應的社會形式,而作為分配對象的財富,也只能是社會財富。根據內容和形式相統一的辯證法,參與物質財富創造的各種生產要素,同樣參與社會財富的創造。在商品經濟中,財富的社會形式就是價值,由此得出結論,各種生產要素都參與了價值創造。而所謂按生產要素的貢獻分配,就是按生產要素在社會財富即價值的創造中所作的貢獻進行分配,根據這一原則,只要各種生產要素的報酬與各自在社會財富的創造中所作的貢獻相一致,就不存在剝削關系。
更確切地說,根據非勞動生產要素的貢獻所獲得的非勞動收入,不應被視為剝削收入。不僅如此,由于剝削從一般意義上說,不過是對他人生產要素所創造的社會財富的無償占有,所以,嚴格地按生產要素的貢獻進行分配,恰恰是對剝削關系的否定。這也就為保護合法的非勞動收入和私有財產,提供了科學的理論依據。反過來,只有像中共十六大報告所強調的,既要保護合法的非勞動收入,又要保護私有財產,才能真正貫徹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因為,合法的非勞動收入是根據非勞動要素的貢獻所得到的合理收入,而作為大多數非勞動收入源泉的非勞動要素,都屬于私有財產。所以,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與保護合法的非勞動收入和保護私有財產,在邏輯上是完全一致的。
把非勞動收入和剝削區分開來,把剝削與私有制區分開來,為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掃清理論障礙
根據以上分析,私有制經濟中并非一定存在剝削,而公有制經濟中未必就沒有剝削。我們不能籠統地把私人業主等同于剝削者——只有當私營業主付給工人的工資低于其邊際產品收益時,我們才能把私營業主界定為剝削者;我們也不能斷言公有制企業中的勞動者就一定不受剝削,除非他們的勞動報酬等于他們的勞動貢獻。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剝削仍然可能存在,但是,不能一概認為凡是私營企業或私有經濟就一定會存在剝削。在非公有制經濟中,如果按照市場價格付給工人工資,工人對勞動所得感到滿意,就不能說他在遭受剝削。當然,也不能完全否認在非公有制經濟中存有剝削,但這種剝削不一定是私有制造成的。
既然承認非公有制目前仍然適應生產力的性質和發展要求,就應該大力發展它。另一方面,既然確定剝削是對他人生產要素的貢獻無償占有,就應該堅決予以取締,至少在目前,我們已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允許剝削存在。要堅決反對剝削,要利用經濟的、法律的、政治的和社會的各種手段對剝削加以限制,并在可能的情況下予以取締。無償占有他人的成果畢竟是不合理的,盡管它在歷史上曾經對生產力的發展起過促進作用,從而其存在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但今天沒有必要以犧牲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為代價來促進生產力的發展。社會主義國家更不能允許以無償占有他人的勞動來換取經濟發展。我們現在完全可以讓人民安居樂業,讓他們得到應有的報酬。因為馬克思所說的剝削是要把工人的生活費用限制在必要消費資料范圍內,僅僅維持生存,而我們現有的生產力水平和基本國力已足以保證社會成員不僅能夠獲得必要的消費資料,而且可以獲得一定的發展和享受資料(可以旅游、購買房產和汽車,可以享受各種教育),為什么還要允許把勞動者的消費水平或收入水平限制在維持生存范圍內呢?
消滅剝削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消滅私有制
由此我們得出的一個結論是,消滅剝削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消滅私有制。人類社會的最終目的是要人們獲得自由全面的發展,這一目的也許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和多種手段而實現,可能通過公有制實現,是否也可能在私有制條件下實現呢?私有制是否更符合人的本性,人們有了自己的私有財產是否可以更自由全面地發展?社會如果保護了私有財產,是否能給人們提供更廣闊的發展空間?既然私有制和剝削可以分開,私有制不等于剝削(它可能有剝削,也可能沒有剝削),那么,消滅剝削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消滅私有制。
這里,特別要強調目的和手段的關系,不要把最終目的與實現目的的手段混淆起來,特別是在實現目的的手段不是唯一的情況下。有些人以為消滅私有制是目的,搞計劃經濟就是目的,搞按勞分配就是目的,搞公有制就是目的,其實這些都是手段。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最終的目的是要進入大同世界,是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實際上,私有制在自身發展過程中不斷地完善,它也在不斷地否定之否定。現在的私有制已不是100多年前的私有制,更不是原始社會、奴隸社會的私有制。公有制也在不斷完善,現在的公有制也不是馬克思當年所設想的公有制。因此,我們仍然要把消滅剝削,實現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發展作為奮斗目標,但是,要實現這樣一個目標,手段可能是多樣的,公有制可能是可供選擇的一個手段,但不一定是唯一的。
顯然,只要我們全面地把握中共十六大所確立的按貢獻分配的思想,把非勞動收入和剝削區分開來,把剝削與私有制區分開來,我們就能夠打破傳統觀念和思維模式對人們的束縛,使保護私有財產逐步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從而為進一步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促進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掃清思想上、理論上的障礙。
(作者為清華大學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導)
責編/杜鳳嬌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