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美國的視角來觀察1949年之后的中國外交,恐怕就沒有“軟”的時候。中國多少年來一直被認為是現有國際秩序的挑戰者而不是建設者而存在的
國際秩序的“挑戰者”
近代以來的中美關系實際上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關系。在鴉片戰爭敲開中國大門之前,大多數中國人對外部世界了解不多,甚至不知道美國與英國是兩個國家。在東南沿海最早與西方打交道的人之中,也還有人認為“美國”是英國人捏造出來以欺騙中國人的“故事”。鴉片戰爭之后,在西方列強競相宰割中國的過程中,美國一方面積極參與,另一方面又不斷地表現出與其他列強的差別。1899年美國提出“門戶開放”政策,平衡列強在中國的利益,客觀上對保護中國領土的完整起到了積極的作用。20世紀初期,美國又是最先拿出部分“庚子賠款”支持中國開辦大學和醫院的國家,后來又在二戰期間給予中國戰場以強大支持,并率先逐步廢除與清王朝簽訂的不平等條約。美國曾設想把中國作為戰后遏制日本軍國主義再起和蘇聯向亞洲擴張的基地,為此不顧英國和蘇聯的反對,而讓中國獲得了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的位置。但國民黨的腐敗無能和共產黨在內戰中的勝利,使美國的戰略構想落空,因此轉而支持日本戰后重建,變中國為日本作為它在戰后遠東的戰略基石,中美從二戰期間對抗日本的戰略伙伴也很快就轉變成戰略敵手了。
以美國的視角來觀察1949年之后的中國外交,恐怕就沒有“軟”的時候。新中國剛剛成立,中國領導人就敢派兵赴朝作戰,與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國家——美國在朝鮮戰場上一決雌雄,把美國的勢力重新逼回到三八線以南,讓全世界對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刮目相看。后來美國學者貝文·亞歷山大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當然,中美兩個大國在東北亞對峙的戰略格局也從此固定下來。在上世紀60年代蘇聯大國沙文主義愈演愈烈的時候,中國又不惜與蘇聯“決裂”,從“一邊倒”走上了“兩條線”戰略,敢于同時與兩個超級大國對峙,甚至認為自己已經取代“蘇修”而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面對美國在越南戰場咄咄逼人的戰略攻勢,中國政府于1970年5月20日向全世界發表了題為《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520”聲明,以世界各國人民代言人的身份和美國“叫板”!時至今日,當你漫步天安門廣場時,會發現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標志的天安門城樓一側的標語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另一側的則是“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梢哉f,迄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大國,敢于像中國這樣如此明了地宣誓本國的命運承載著世界人民的擔當。即使把自己視為“山巔之城”,以引導世界從黑暗走向光明為己任的美國,也沒有把自己的理念明示在華盛頓特區國家大草坪的某個建筑上。作為一個通過“共產主義革命”締造的國家,沒有人會相信中國的外交會變“軟”。實際上,中國多少年來一直被認為是現有國際秩序的挑戰者而不是建設者而存在的。
20世紀70年代以來“明智和現實”的中國外交
中國的外交也被美國戰略家認為是明智的和現實的,特別是1972年以來的中國外交。中國是共產黨領導的“共產主義國家”,以拯救或維護世界人民的福祉為己任,但中國的外交實踐中更多地表明中國也是一個國家利益至上的現代民族國家。20世紀70年代初,當蘇聯在中國的北部大兵壓境,中蘇之間戰云密布的時候,中國放棄了“兩條線”的外交戰略,通過民間外交和秘密外交的手段,與美國實現了和解。當然,美國當時也希望借助于中國的幫助從越南戰爭的泥潭中脫身。伴隨著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國逐步實現了與日本及西歐國家關系的正常化。中美之間甚至一度結成了無形的同盟關系,共同對付蘇聯的戰略威脅。也恰是借著與美國及西方國家關系的改善,中國在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融入世界經濟體系中來,并且在短短30余年的時間里,實現了跨越式發展,完成了從政治大國向經濟大國和綜合實力強國的過渡。
美國的尼克松和基辛格與中國的毛澤東和周恩來共同開創了中美關系的新時代。這兩位美國戰略家對中國領導人洞悉世界的睿智和改變敵友關系及世界格局的勇氣欽佩不已。作為在20世紀世界政治舞臺上活動時間最長、也最具影響力的美國戰略家和外交家,基辛格博士對其輝煌生涯中最為津津樂道的還是20世紀70年代前期他與毛澤東和周恩來這兩位智者的交往。在其新作《論中國》中,基辛格博士指出兩國關系合作與矛盾交織,合作從來沒能消弭矛盾,但矛盾也從未遏制合作,這得益于雙方的外交理念與外交政策都是靈活而務實的,并提出中美關系的前途在于兩國如何實現“共同演進”(co-evolution)的設想。美國的另一個大戰略家布熱津斯基也不斷指出,中國是在歐亞大陸上能與美國博弈的重要棋手,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升,中國的外交手段也不斷成熟,但這個棋手的對外戰略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
外交是智者的游戲
實際上,從美國的視角來觀察中國或任何一個其他大國的外交,著眼點都是一國的外交明智不明智,該國外交所展現出來的國家戰略高明不高明,都很難用“軟”或“硬”來概括和分析。因為外交是智者的游戲,即使外在的表現有“軟”有“硬”,但都應該是基于國家戰略目標的縝密思考而精心設計出來的。國家戰略必須是現實、明智和與時俱進的,否則就會把國家拖入災難的境地。
毛澤東與尼克松握手,改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生存環境,為終結“文革”,實行改革開放創造了有利的外部條件,盡管“文革”的終結和改革開放都發生在毛澤東逝世之后。鄧小平的“韜光養晦”讓中國得以在冷戰終結、經濟全球化迅速蔓延、大國關系良性轉變、美國一國獨享“單級世界”的過程中專注國內經濟建設幾十年,即使在鄧小平離開我們之后依然發揮著指導思想的作用。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生產力得到了釋放,經濟迅速發展,GDP總量躍居到世界第二位,中國成為世界多數國家主要的貿易伙伴。中國的利益全球化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發生了歷史性變化。與此同時,世界也發生了變化,一批新興國家成長起來,促使世界經濟、政治和軍事力量的對比發生了變化;在經濟全球化重構世界經濟與政治格局的進程中,無論是發達國家既有的發展模式,還是發展中國家正在探索的成長道路都面臨著諸多問題和挑戰;經濟全球化在挑戰主權國家政府權威的同時,還把各國社會卷入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應對工業化和后工業化、國內矛盾與國際矛盾、區域問題與全球問題交織的,挑戰和變革并存的態勢中。國家內政和外交的界限進一步模糊,任何一個大國都難以一廂情愿地貫徹自己的外交構想了。中國所面對的是一個與1949年、1972年、1978年和1999年乃至2009年都不一樣的急劇變化著的世界。在這樣一種形勢面前,中國不僅是世界各種經濟利益和關系的交匯點,也非常容易成為多種矛盾和沖突的交匯點。
中國必須重新定義中國與這個世界,進一步定義中國與美國,中國與日本、韓國、朝鮮、俄羅斯乃至所有主要利害國家關系的性質,才能更為有效地調動和使用中國的外交資源。毛澤東與尼克松握手的前提是中國重新定義了與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敵友關系;鄧小平提出“韜光養晦”指導思想的背景是中國重新定義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平發展”的判定取代了“戰爭與革命”的構想。美國的領導人和戰略家認為1949年特別是1972年以后的中國外交一直是現實的和明智的,中國也一直是美國所主導的世界經濟、政治和安全秩序的獲益者,現在是中國應該對這個世界秩序的鞏固有所作為的時候了。中國可以對美國和任何其他國家讓中國“負起責任”的召喚置之不理。但不同于以往的是,中國已經把自己置于世界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了。
(作者為吉林大學國際關系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導)
責編/袁靜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