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家的保姆叫陳香書,雇主叫曹德海,曹德海是陳香書的表姑父。先有表姑,而后才會有表姑父,陳香書的表姑叫強秀文。一個地方,方圓幾十里,莊子里的人互有嫁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久而久之,差不多都扯上了親戚。東秧不連西秧連,親戚有近有遠,有親有表。一旦帶上了表,親戚就遠了,就表面化了。他們那地方的人說,一輩親,兩輩表,三輩過去風吹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然而,表親在近處顯得遠,在遠處就有些近。比如陳香書千里迢迢北上到了北京,在沒有別的親人的情況下,就把表姑和表姑父當成了近親。在喊表姑和表姑父時,她把表字抹去了,把表姑喊姑,把表姑父喊姑父。
下了一夜雨,又刮了半天風,發黃的楊樹葉子落了一地,看來秋天真的來到了。這天晚上,曹德海剛從外面回到家,陳香書就對他說:姑父,你去看看我姑吧,我姑想跟你說幾句話。
曹德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腿伸著,頭靠在沙發背上,樣子像是有些疲倦。他只看了陳香書一眼,沒有說話。
陳香書站在原地,看著姑父腳前的地板,等候姑父的答復。地板仿實木,柚黃色,表面像是涂了一層玻璃質的東西。在頭頂六瓣頭吸頂花燈的照耀下,地板反射著點點白光。
姑父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點開了。電視里正播送一檔勸架的節目,干架的人是兩個,勸架的人是四個。只有干架的人干起架來,勸架的人才能派上用場。干架的人是兩口子,他們與節目制作方配合得很好,一上來就把嘴唇變成了弓,把舌頭當成了箭,干得不可開交。姑父把節目換掉了,問陳香書:你姑怎么樣?
陳香書把話重復了一遍:我姑想跟你說句話。
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的頭有點兒暈,我想休息一會兒。
陳香書不敢再說什么,只得回到姑所住的房間。姑的病越來越重,眼能動,嘴能動,腿已經不能動。姑的眼珠子陷在深眼坑里,人幾乎瘦成一盞人燈。如同一盞油燈里的油快要熬干,陳香書估計,姑的日子不會太多,說不定連今年都熬不過去。
姑問陳香書:你姑父呢?他不是回來了嗎?
陳香書說:姑父說他的頭有點兒暈,想休息一會兒。
姑嘆了一口氣,說:他一回來就頭暈。姑伸著手,欲把胳膊抬起來。她的胳膊剛抬起一點,很快就掉落在床上。她喊:德海,德海。她的聲音是顫抖的,有氣沒有力,跟呻吟差不多。聽不見回音,喘了幾口氣,她又喊:德海,德海!看樣子,如果姑父不答應,姑會一直喊下去。
姑父這才來到姑的病床前,他說:你老喊我干什么?我的魂又沒丟。
你回來了,也不來看看我。
我這不是來了嘛!
德海,我想回老家看看,你把我送回老家去吧。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等你病好了,可以下床走路了,我就送你回老家。你現在這么瘦,眼睛像是被老鴰淘過一樣,老家的人看見你,會影響你的形象。眼下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氣已經涼了。老家沒有暖氣,我擔心你冷得受不了,病情會加重。再說了,現在的老家有什么可看的,人都走了,房都空了,莊子里冷冷清清,看了還不夠讓人傷心的呢!不信你問問香書,現在的老家是不是這樣。
陳香書塌下眼皮,把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蓋在被子下面。姑的手痙攣著,跟風中的樹枝差不多。
姑掙扎著,把被蓋上的手又露了出來。她說:德海,我不想死在北京。
看看,又來了,又來了!我說你別老拿死說事兒好不好,你且活著呢!說不定我死了你還不死呢!死不算個事兒,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到頭來都是一個字,死!姑父說罷,轉身離開了姑的房間。不知姑父和姑是什么時候分居的,反正自從陳香書來到這里當保姆,就發現姑父和姑不在一個房間住,兩口子各住各的房間。
姑閉上眼,兩顆淚珠兒種子一樣慢慢頂開眼皮,分別從兩側的眼角滾下來。
陳香書不能明白,姑瘦成了這樣,淚珠兒怎么還這樣飽滿呢,是不是人咽不下最后一口氣,淚水子就不會干呢!陳香書沒有給姑擦眼淚,她覺得自己的眼角也快要濕了。
陳香書對姑父說:姑哭了。
姑父說: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她哭,是因為你對她伺候得不好,這是你的責任。你知道不知道,她提出回老家,是怕死在北京火化。難道死在老家就不火化了嗎?現在全國哪個地方都一樣,誰最后都逃不過一把火燒掉。你跟她說說,讓她死了回老家的心。另外,我回來你也不要告訴她,我很忙,也很累。要是我也躺倒,這個家就完了。
陳香書解釋說,姑父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并沒有告訴姑,是姑自己聽見的。
姑父有些不耐煩,挑挑手讓陳香書退走了。
姑父家的房子是兩居室,姑父一個人住大房間,陳香書和姑住小房間。姑睡的床是一張單人席夢思,陳香書睡的是一張臨時性的鋼絲折疊床。陳香書就睡在姑的腳頭,她的腳對著姑的腳。這樣,她一抬頭就能看見姑,夜里姑一有動靜她就能聽見,伺候姑很方便。聽姑說,姑和姑父名下的房子在北京有好幾套,有三居室一套的,還有四居室一套的,都被姑父租出去了,每個月光租金就能進賬兩萬多塊。姑父只留下這么一套兩居室的,還是東西朝向,他們兩口子住。陳香書搞不懂,姑父對自己為何這樣狠。看來人的錢多了還想多,錢攢到啥時候都沒個頭兒。
夜里風很大,吹得窗外的防盜護欄嗚嗚響。只聽風聲,好像已經到了冬天一樣。閉了燈,陳香書睡不著,陳香書知道姑也睡不著。她不知道姑在想什么,只知道姑心里很苦。人說黃連苦,恐怕姑心里的苦比黃連還要苦三分??嗑涂嘣诠眯睦锢舷胧聝海玫哪X子一點兒都不糊涂。在老家時,陳香書并不知道什么叫苦。通過到北京伺候姑,通過姑跟她說心里話,她才懂得了,人的苦不是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是干的活兒有多重,而是在于人有心思,心思里的苦,才是真正的苦。牛犁地耙地,鞭子抽在牛身上,牛不知道苦。豬長肥了,到過年時,一刀就捅死了,豬也不知道苦。這是因為牛和豬都沒有長腦子。人長了身子,還長了腦子,是不是就是為了受苦呢!
姑喊陳香書:香,香。
姑有事兒嗎?
沒事兒。你也沒睡著嗎?
還沒有,快了。
天一涼,夜就長了。
姑,你別想那么多,夜就不長了。
我也不想想,我管不住自己咋辦呢!我覺著我過不去這個冬天。
哪能呢!姑父不是說了嗎,等你能走路了,姑父還要送你回老家呢!
你姑父也不容易,等我死了,你姑父心里就干凈了。好了,不說了,睡吧。
說了不說,停了一會兒,姑又說:我跟你說的你姐跟你哥的事兒,到外邊不要跟人家說,以后回家也不要跟老家的人說。說了讓人家笑話。
姑放心,我知道。
姑說的姐和哥,指的是姑的女兒和兒子。姑的女兒學的是中醫,精通人體經絡和針灸術。姑的女兒在國內大學畢業后,到美國創業,開了一個小診所。據說小診所的生意很不錯,姑父和姑很是為女兒驕傲。兩口子打算,等女兒在美國站住腳,他們就以探親的名義,到美國看望女兒。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在美國給人看病的女兒,自己竟得了病,病死了。女兒病死后,有人從美國給姑家寄了一張華文報紙,報紙上有一篇文章,說姑的女兒給人治病是騙錢的,根本治不了什么病。女兒的事情,姑一直在心里藏著,沒有對外人說。有人問起來,姑和姑父口徑一致,還是說女兒在美國當醫生,已經在美國買了房子。兒子的事,對姑和姑父的打擊更大。兒子先是吸毒,后是販毒,結果被判了無期,正在南方的監獄里服刑。關于兒子的事,兩口子也是嚴格保密,對外稱兒子在南方做進出口貿易,并說兒子嫌北京的空氣質量不好,愿意在南方的城市生活。像他們的女兒和兒子出現這樣的情況,要是在老家農村,恐怕早就傳得滿地冒泡兒,家喻戶曉,連雞狗都知道。在北京就不一樣了,別看北京的人多得腳趾頭碰腳后跟,但人碰面跟沒碰面一樣,誰跟誰都不說實話。家里的人出點事兒,只有自家人知道,連住在同一單元的對門鄰居都得不到消息。怪不得全國的人都愿意到北京來,北京的確有北京的好。
姑父每天早上出門,一出門就是一天,三頓飯都不在家里吃。有時候,姑父說是到外地出差,四五天都不回來。姑父跟陳香書不怎么說話,陳香書不知道姑父忙的是什么。也是聽姑說的,姑父原來是國家某工業部門的一個處長,姑父嫌當處長受限太多,掙錢有限,就辭了公職,做起了生意。姑父心眼兒活,會趕潮流,目光也看得遠。姑父賺了錢,不存死錢,把錢買成了房產。隨著北京的房價翻著跟頭往上翻,姑父的固定資產也跟著翻番。按姑父原來的計算,姑父這一輩子掙下的資產,到他的孫子輩和重孫子輩都花不完。只可惜,女兒一死,兒子一判,隔輩人恐怕沒指望了。姑父一出門,家里只留下姑和陳香書。陳香書每天都為姑吃飯的事兒發愁。到了該做飯時,她問姑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呢?姑想了想,說什么都不想吃。人的命靠飯養著,多一口飯,就多一口氣,不吃飯可不行。好不容易跟姑商量好了做什么,等陳香書做好了飯,遞到姑的嘴邊,姑只吃一兩口就不吃了。姑不吃,陳香書舍不得浪費,只好自己吃。這樣吃下來,陳香書的胃口也不如以前的好,對吃飯也提不起興趣。
這天上午,姑說:香,你給我講講老家的事兒吧。
老家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再說,陳香書和姑不在一個莊,兩個莊子相距十多里,陳香書認識的人,姑不一定認識,姑認識的人,陳書香也不一定認識。有人才有事兒,沒有人就沒有事,陳香書不知道講什么。陳香書說:現在的老家跟你在老家時的老家不一樣了。
咋著個不一樣呢?你就給我講講哪些地方不一樣吧!
我不知道從哪兒講。
你給我講講老家的莊稼吧,眼下正是割豆子的季節,你給我講講豆子吧。
陳香書說:現在老家的人都不種豆子了,嫌豆子產量低。
那,想吃豆芽兒怎么辦呢?
到集上買。
那,集上的豆芽兒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也不知道。
姑回憶說:她在老家種地的時候,老家的豆子品種很多,有黃豆、綠豆、黑豆,還有紅小豆、花豇豆、扁豆。特別是黃豆,生產隊里一種就是一大塊。到豆子成熟的時候,滿地的蚰子也長大了,晌午頭你到地里聽,蚰子的叫聲差不多能把豆子地抬起來。
陳香書說:現在沒有蚰子了,蚰子絕種了,打農藥把蚰子都打死了。
姑的樣子有些惋惜,她問:高粱呢,高粱還種嗎?
高粱早就不種了,都說高粱不好吃,也不值錢。
姑回憶說,她小時候,老家種高粱很多,到了秋天,大片的紅高粱紅得像天邊的云霞一樣。為什么種高粱呢?那是因為老家那地方差不多每年都發大水,高粱稈子高,不怕淹。
陳香書說:現在老家的河溝常年都是干的,下大雨發大水也不怕,有點兒水很快就流走了。
姑說:紅薯總得種吧,紅薯可是咱們那里的主要糧食?。?/p>
紅薯現在種得也很少,都說吃了紅薯光放屁。
那,地里種什么呢?
種玉米,收了小麥就種玉米,滿地清一色的玉米。收的小麥都吃不完,玉米也沒人吃,都賣掉了。玉米的收購價比小麥還貴。
姑輕輕嘆了一口氣。
姑父晚上再回家,陳香書沒有告訴姑,姑也沒有再喊姑父。姑父問陳香書:你姑怎么樣?
姑不想吃飯,吃東西很少。
她想吃什么,你給她做什么。只要她說出來,就要盡量滿足她的要求。家里沒有的,你告訴我,我給她買。
你不帶姑再去醫院看看嗎?
姑父往姑住的房間看了一眼,小聲說:醫生說了,你姑胃里的腫瘤已經大面積轉移,頂多還能活兩個月,看也是白看。
陳香書心里咯噔了一下,姑說她過不去這個冬天,如果按姑父的說法,姑恐怕連這個秋天都過不去。也就是說,姑現在還會說話,到了秋后,姑就不會說話了。姑現在還存在著,到了秋后,姑就沒有了,永遠沒有了。陳香書說:姑讓我給她講老家的事兒。
姑父說:她想聽什么,你就給她講什么。我以前給她請過兩個保姆,她都不滿意,跟人家沒話說,非要從老家找一個保姆。你來了,她心里才踏實了。
她還讓我給她講莊稼。我沒怎么種過莊稼,講也講不好。
沒關系,你順著她的心思講就行了。不知道的,你就編一個,哄哄她。我聽說寫電視劇的人都是編瞎話,看電視劇的人也是看瞎話,你也編點瞎話給她聽,以占住她的耳朵為目的。
我可不會編瞎話。
這孩子,連個瞎話也不會編,我看你不傻呀!
陳香書不知道自己是傻還是不傻。
這天有一只喜鵲在窗外叫。按老家的說話,喜鵲是報喜鳥,誰家有了喜事,喜鵲才會到誰家去叫。陳香書把喜鵲的叫聲報告給姑,姑說她也聽見了。姑讓陳香書到樓下小區的花園里看看,有沒有狗尾巴草,要是有的話,采一把上來。姑特別交代,不要摘公園里的花,也不采人家種下的草,只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是野草,采一點沒關系。陳香書問姑:采狗尾巴草干什么呢?姑說:等你采上來,我再告訴你。
狗尾巴草,陳香書是認識的,就是長長的莖上舉著小毛穗兒的那種。樓下的居民小區里有兩個小花園,陳香書到兩個小花園的草坪上都看過,沒看見狗尾巴草。草坪上的草蓋滿了地皮,陳香書不認識那些草。在小花園遛狗的人倒是不少,那些狗有大狗、小狗、黃狗、白狗,哪種狗都有尾巴,每種狗的尾巴都搖得像風中的狗尾巴草一樣。但狗尾巴不是狗尾巴草,陳香書沒法采。
陳香書沒采到狗尾巴草,只撿回了幾片落在地上的楊樹葉子。那些楊樹葉子黃中帶綠,厚墩墩的,都很干凈。果子到了秋天會成熟,原來樹葉到了秋天也是成熟的樣子。成熟的楊樹葉子不但脈絡更清晰,色彩更艷麗,樹葉表面好像還覆蓋了一層蟬翼一樣的薄膜,在秋陽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輝。
姑原來打算用狗尾巴草教陳香書編花喜鵲,編小黃狗,因陳香書沒采回狗尾巴草,這兩樣東西是編不成了。姑看見陳香書撿回了楊樹葉子,眼睛亮了一下,說楊樹葉子也不錯,也可以疊小玩意兒。姑讓陳香書把她扶坐起來,在被子上放了一個硬紙板,開始教陳香書疊玩意兒。姑讓陳香書看好了,她把一片楊樹葉子幾疊幾捏,一只小勺就疊成了,葉柄是彎彎的勺把,葉片疊成了勺斗,真是好玩!陳香書說姑的手真巧。姑說,疊勺子是最簡單的,她會疊好幾樣玩意兒呢!
姑教陳香書疊小燕子時,手有些發抖,喘氣也有些費勁。她只好指點著陳香書,讓陳香書自己動手疊。在姑一點一點指點下,陳香書終于把一只小燕子疊成了。當陳香書把一只翹著兩叉尾巴、振翅欲飛的小燕子舉在手上時,姑才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陳香書看出來了,姑雖然還在北京,姑的心思已隨著“小燕子”回到了南方的老家。
陰歷十月的一天晚上,老家來了一個人,是姑父的表侄。外面正下雨,雨還不小,是中雨。表侄的頭發和上衣都淋濕了,一進屋帶進一股子雨氣。剛好姑父在家,是姑父為其表侄開的門。姑父一看是他的表侄,臉子頓時拉了下來,問:你怎么來了?
我來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是跟別人打聽到的。
你來前應該先給我打一個電話。
我沒有你的電話。
找我有事兒嗎?
有點事兒。
姑父堵在門口,沒容表侄說有什么事兒,又問:你吃飯了嗎?
沒有。
那我帶你吃飯去。
我大娘呢?
你大娘沒在家,到美國看她女兒去了。走吧,走吧,家里沒人做飯,到外面我請你喝酒。
因表侄說話聲音比較大,姑聽見了,姑在房間里喊:德海,德海,是誰來了?
表侄往屋里看了一下,說:有人叫你,是我大娘嗎?
此時陳香書正守在姑的房間里,她有些緊張,不但不敢出面,連大氣都不敢出。
姑父說:不可能,她去了美國的西雅圖,已經去了兩個多月。他連推帶搡,把表侄弄到門外去了。
表侄說:哎,哎,我從老家帶來點紅薯,我把紅薯留下。
姑父說:我們家沒人吃紅薯,你怎么帶來的,你怎么帶回去!
姑還在喊:德海,德?!?/p>
姑父斷然把門鎖上,把表侄帶走了。
當晚,姑父沒有回來,提了一袋子紅薯的表侄也沒有再回到姑父家。不知姑父把他的表侄安置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的雨聲使喧囂了一天的城市逐漸安靜下來。偶爾傳來一聲被剎住的膠皮車輪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讓人知道城市大了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的夜生活還在繼續。
也是在這個晚上,姑的一口氣沒能繼續呼吸下去,斷掉了。
天將明時,陳香書聽見姑床上有微微的動靜,她問:姑,你解手嗎?我給你拿尿盆。
姑沒有答話。
陳香書未及把那種扁形的尿盆放在姑的身子底下,姑的一泡尿就下來了。這一泡尿似乎憋得分量比較足,把床都打濕了。尿過之后,姑就合上了眼睛。
姑,姑,你怎么了?你醒醒!姑,姑,你真的走了嗎?都怨我,我沒把你伺候好。陳香書哭了。
陳香書給姑父打了電話,說姑不行了。陳香書有些泣不成聲。
姑父說:你不要害怕,我馬上回去。趁你姑的身體還沒有僵硬,你把她事先預備下的一套新衣服給她換上。
按老家的規矩,陳香書把姑身上的衣服全都脫下,換上了新衣服。換好衣服,姑父還沒有回來。還是按老家的規矩,姑的房間里應該點上一盞長明燈。沒有長明燈,陳香書只能讓房間里的吊燈持續亮著,在房間里守著姑。陳香書聽人說過,人在活著時,人的魂和人的身體不能分開,一旦分開,人就成了無用之人。所以,當人的魂因意外情況丟掉了,得趕快想辦法把人的魂找回來,放回人的身體。人死后就不一樣了,人一死,人的魂和人的身體兩相分離,魂就自由了,魂如煙如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陳香書相信,姑的身體雖然還在北京,但姑的魂已經飛走了,說不定已經飛回了老家。
在老家,表姑強秀文被說成是有福的人,表姑的幸福生活被十里八鄉的人們廣泛傳說。陳香書還是一個小學生時,就聽莊子里好多人說到強秀文。強秀文只上過四年小學,因嫁了一個好丈夫曹德海,就跟著曹德海一步步往高處走。曹德海在省會當了干部后,就把強秀文從農村接到了城市,戶口也從農業戶口轉成城市戶口。曹德海調到北京的國家機關,強秀文也跟著丈夫調到了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北京是有天安門的地方。全國的城市很多,哪里有天安門呢?只有北京有天安門。有天安門的地方就是天堂啊!老家的女人說,作為一個女人,如果能像強秀文一樣,一輩子才算不虧。到了北京強秀文表姑身邊,陳香書才知道,強秀文的生活并不像老家的人傳說的那樣幸福。調到北京后,強秀文被安排到街道一家國營糧店賣面。煤礦工人每天是一身黑,強秀文每天是一身白。后來糧食一多,國營糧店就取消了。強秀文隨之下崗,失去了工作,成了一個家庭婦女。如果兩個孩子好好的,強秀文當一個家庭婦女也沒什么不好。讓強秀文痛心不已的是,兩個孩子的命運一個比一個背。
姑父剛到家,就向殯儀館打電話要了一輛車,把姑拉到殯儀館火化去了。姑父沒有讓陳香書跟車去殯儀館。
之后姑父回家空著兩手。陳香書不知道,姑父留沒留姑的骨灰,裝沒裝骨灰盒。要是把姑的骨灰裝進了骨灰盒的話,也不知姑父把姑的骨灰盒放在了哪里。
既然姑已經死了,陳香書沒有必要繼續留在北京。她向姑父提出,她該回老家去了。姑父要她不要急著回去,趁眼下有了空閑,正好可以到天安門廣場、故宮、頤和園、動物園等地方轉轉。姑父問她:你在老家有對象嗎?
陳香書說:還沒有。
別人給你介紹過對象嗎?你談過戀愛嗎?
也沒有。
這么說,你還是一個處女嘍。
你是當姑父的,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我沒有別的意思,沒事瞎聊天兒唄。現在處女是很寶貴的,一百個所謂處女里面能挑出一個真正的處女就不錯,你一定要把握好自己。
你再說我就生氣了!
這孩子,真像你姑強秀文年輕時候的脾氣。你把你姑伺候得不錯,我應該感謝你。過一段時間,我再給你介紹一戶人家,你可以繼續留在北京當保姆。你得認清當前的潮流,潮流是農村人往城市流,而不是城市人往農村流。你既然已經流進了城市,哪能再往回流呢!
時間不長,姑父果然把陳香書領進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房子是三居室,其中兩間向陽。女主人姓喬,看樣子不到三十歲,陳香書喊她喬阿姨。喬阿姨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大約再過一兩個月就要生產。陳香書的任務就是伺候喬阿姨。在喬阿姨的孩子生下來之前,伺候喬阿姨的起居。等喬阿姨生了孩子,伺候喬阿姨坐月子。
姑父把陳香書領進喬阿姨家之后,姑父沒有走,留在喬阿姨家吃晚飯。吃過晚飯,姑父還不走,竟跟喬阿姨到喬阿姨住的房間去了,并關上了房門。陳香書沒有想到,原來姑父跟喬阿姨這么熟。
讓陳香書更沒有想到而且感到吃驚的是,喬阿姨一開始把姑父喊老曹,喊著喊著就喊成了老公。陳香書在電視劇里看過,一個女人若把一個男人喊老公,這個男人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她恍然明白過來,怪不得曹德海整天不著家,還不斷出差,原來曹德海早就起了外心,在外面找了小老婆。喬阿姨就是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用說,喬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曹德海的孩子。
陳香書打定主意,她明天就走,回老家去。她不能伺候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然的話,她會覺得對不起表姑強秀文。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民和礦工。現為北京作協駐會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發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6年當選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