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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動脈

2013-12-29 00:00:00宗利華
北京文學 2013年3期

星期一

這個星期一的清晨,跟以往任何一個,好像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香樹街還是那條老街。早起的,還是那些個賣早點的人。他們的生活或者日子四平八穩,波瀾不驚,指針一樣行走。顯然也都習慣了彼此的哈欠聲,習慣了滿街繚繞的煙霧,習慣了遙遠或近在咫尺噼噼啪啪的聲響。

對安然來說,似乎稍有不同。

比如,走在街上的她,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詞兒,星期八。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臉,男人的臉,棱角分明鋪設有序的臉。特別之處在于眼睛以及鼻子。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的與其說是執著,不如說是倨傲或曰霸氣。安然像香樹街人習慣柴米油鹽一樣,習慣這份倨傲和霸氣后,卻無端享受到一種小女人式莫名奇妙的溫馨。而那個鼻子,在整張大輪廓的臉上,不免略略顯小。不過,男人倒很為自己的小鼻子而自負。他說,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安然身上的香水味兒。認識男人之前,確切地說,跟這個男人實質性約會前,安然的化妝過程,簡單得一如她以前的日子。化妝臺上甚至根本沒有香水。一個老師,要香水干什么?后來出現的香水,是男人送的。

星期八這個詞兒,也算是男人送的。

第一次見面,也是個周一的晚上。男人設宴,小茹硬拉她去作伴兒。小茹是安然的同事,也叫閨蜜,比安然小了五六歲,跟那個男人是高中同級不同班的校友。本來人家是請小茹的。當晚,男人發表酒宴開場詞,第一句話就是:“各位,星期八快樂!”安然的眉毛頓時活潑潑地跳躍一下。而下個星期一來臨,安然走進教室面對那幫初二學生時,沉吟片刻,居然也脫口而出:“孩子們,星期八快樂!”孩子們稍稍一愣,繼而開心地笑鬧起來。安然站在講臺上,面帶微笑。看來,之前的她的確是有些嚴肅。

沒法不嚴肅。或者,很難做到讓自己更開心。

尤其近幾年,鬧心的事情一件跟著一件。最壯觀的,直接打擊到安然的,無非是兩年前的鬧離婚。那可是真鬧啊,雞飛狗跳的鬧。追溯源頭,卻不免惡俗。安然搞了次小偷襲,把她前老公跟另一女人堵在被窩里。更惡心的是,那是自己家的被窩啊!三十三歲的安然當時什么話都沒說,扭頭就走。那天也是周一。過了好久,安然對這一天都討厭至極。覺得這個被冠名星期一的日子,也無端被弄臟。本來是個新的開始,有如此心境,捎帶著整整一周都心情灰暗。

大學時安然讀的是中文系,分到縣里一所不算一流的初中,陰差陽錯,卻是教英語。這倒可以側面證明,安然的英語水平也不壞。離婚前的安然談不上愛崗敬業,然對教師這個職業,心底里尚保持著持續而又倔強的喜歡。沒想到,一個鬧離婚,讓她所謂的人生觀、價值觀發生大扭轉。她開始身陷更年期一般懷疑這懷疑那。人際交往分明出現問題。昔日朋友相聚,給人的感覺是,每個人都那么開誠布公,現場溫馨無比。現在倒好,放眼打量去,一個個的透著老謀深算,說話都輕飄飄的,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吃一塹長一智,這話未必絕對。安然吃掉一塹,智力卻搖擺不定。甚至,有下滑趨勢。

如此心態,自然影響到跟學生溝通。孩子哪能明察秋毫到老師的內心世界?

一天,她在一個學生的課本里發現張紙條,顯然是經傳閱,并添加過批示的。起首一句是:“在下認為,變態安已跑步進入更年期,尊駕意下如何?”后面的幾條評語好熱鬧,“鑒定完畢,同意!”“Yes!俺也這么認為。”等等。安然捏著紙條,迅速轉身,三步并作兩步,直奔目標。學生的字跡,哪個能逃過她眼睛?安然小手一伸,就揪住一件校服的后領口。該男生乖乖地配合她,低著腦袋,小綿羊一般被提到門口。安然吩咐他:“立正!站好!”然后深吸一口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更年期標志一直說到該男生英語成績,從奧巴馬卡扎菲一直扯到男生爹媽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她陷在一種糟糕透了的情緒當中,直到突然反應過來,緩慢的長鏡頭一般,扭著頭往走廊兩邊看——好幾個教室的老師都在探頭探腦。

安老師張了張嘴巴。

直到安然的生活里有了星期八,一切才稍稍發生改變。

按說,安然不應跟這個叫方亮的男人有何曖昧。他們看似是行駛在兩條軌道上的列車,或者干脆說,是并行前進的兩條軌道。方亮那副小鼻子的最大功能,絕不是聞香識女人,而是訓練有素的商戰嗅覺。他是一家投資公司老總。兩人相識時他剛好三十歲。過了好久,安然才弄清楚他經營的產品為何物。此人頗具國際戰略眼光,經營的是嘩啦嘩啦響的鈔票。按廣告詞兒里的話說,是“公司集資本管理、貸款、中介、擔保于一體”,更赤裸一些的稱呼,無非就是民間借貸。方亮跟世界對話的方式很簡捷,就是錢。錢的流通,錢的保養,歸到根子上,就是雞生蛋蛋生雞錢生錢。而一個老師的舞臺,自然要比這個藝術化一些,更具想象力,更婉約,更純粹。因此,即便有星期八這詞兒墊底,安然也沒預料到,她會跟方亮第二次見面。人生中有很多人的相遇皆如此,貌似因這樣那樣的線連到一起,然這樣的線脆弱極了,說斷就斷掉,甚至你一輩子都甭想再見到那人。所以,安然接到方亮第一個電話的瞬間感非常怪,稍有排斥。

“哦,那個,星期八?”

方亮哈哈大笑:“是啊,正是在下。”

這第二次見面,方總繞開他的朋友小茹,直接找安然。按他的說法,既非初次相識,就是老朋友。老朋友再見個面,還需要中間人嗎?許多天前初次見面的余音,至今還固執地繞著方總家的梁不肯散去。安老師身上的文雅氣質,話語里的大家氣度,讓一身銅臭的方總崇拜無比,很想制造個機會,以當面聆聽教誨。

“能否賞光?”

安然沉默半天,恍然摸不著頭腦。對男人這番話持懷疑態度,卻又稍感受用。然畢竟還有自知之明,深知那次酒局,整晚上的話不超十句,且都是應酬,哪有什么大家氣度?純粹胡扯。安然悄無聲息一笑,又輕輕一搖頭,有點嘲諷,心說,你不知道我本身就是個孩子王么?這套哄孩子的本事,也好意思出手。方亮的鼻子果然靈敏,居然連這動作也嗅到。“你不要搖頭,我說的是真的。”

安然又沉默稍許,答應下來。

去唄,反正回家也是一人做飯一人吃。

第二次見面,貌似仍沒有實質進展。但于安然來說稍有變化。酒局上都是文化人。報社記者啦,其他學校老師啦,甚至,縣教育局某位小領導。圈內人居多,話題自然好開展。盡管安然不是核心,不是關鍵詞,但那晚她很開心。說話也多,偶爾也開開玩笑。甚至,酒局結束后,回到香樹街租住的房子,站在漆黑的客廳里愣了小半天,很為自己當晚帶有表演性質的表現詫異。

此期間,有一小截空白地段。

好幾個星期八一閃而過。

然有一天,安然收到一包郵件。打開一瞧,卻是一包書。品相品味俱佳,全是自己喜歡讀的那類。讓她產生的疑問是,送書者何人?包裹單上沒留名字。安然笑著自語:“莫非,老天爺真往咱老安頭上砸餡餅?”不過,這個謎底藏得并不深,次日上午神秘人就主動現形。證明寄書人既非上帝,也不是圣誕老人,而是星期八。

安然恍然驚覺。

到了這般歲數,絕非一束花幾本書之類,就能迷惑住雙眼。雖說寄身校園內,貌似跟社會面交道少一些,但中文系畢業的安然,對邏輯學也頗有研究。反復推敲,都覺得這不符合規則,俗語說的,不按路子出牌。無非見過兩個面,不至于熟到搞這一套。她也明明知道,那些所謂文雅氣質、大家氣度之類,無非是巴結式虛構。安老師很掌握自己容貌。這歲數的女人,你就是再涂抹也難掩歲月蒼涼。離風華絕代估計有一千年距離,在中年婦女里頭,也算不得出類而拔萃,小家碧玉都難評上,一個教書匠而已。嘴巴甜一點不是壞處,但明目張膽對女人展開進攻,未免原形畢露早了些。而且,這個星期八比自己小了整整五歲。

難道這孩子有戀母情結?

盡管內心稍有糾結,但安然做得還算干脆,頗具原則性。當即就說:“這禮品太重,我難以接受。這樣子,給你出道選擇題做:A,我給你當面送錢去。B,給個卡號,我打過去。C,讓小茹給你捎過去。”方亮一直等著,最后才弱弱地問:“還有D可選否?”安然很果斷:“沒啦。”方亮說:“我上學那時候,遇到不會做的選擇題,一律都選A。”

于是,安然親自把書費給送去了。

這是第三次見面。

方亮沒有任何推辭,甚至對那筆小錢兒都沒瞧一眼,順手塞進桌子上一本書里。這次是在方總辦公室。話題倒是不難尋,安然質疑,方亮解惑。安然的問題是,為什么方總如此會挑書?心里卻想,難不成你的這掛小鼻子,聞書香也超凡脫俗?方總的答案頗出意外:“很簡單。我研究過安老師博客。”安然眨巴一下眼睛:“小女人的無病呻吟,這么大個老總,能看下去?”方亮說:“兩人行必有我師。我這人,有時候很謙虛。”

就在那時,安然見到方總的老婆馬小藝。

女人推門而入的一瞬,安然稍稍一愣,這源自女人的稍帶尖銳的美貌。等方亮介紹完畢,頓時有了些許自卑。而且,瞬間內就打消自己的某些線路的猜想。連個女人都感到驚艷的女人,更莫說男人啦。方總家有這樣一個老婆,還來釣安然這類的魚,除非,他口味獨特。方總介紹得很坦然、很輕松,也很幽默。“賤內,馬小藝。老婆,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安然姐。”那個“賤內”落落大方,親切地喊聲姐,轉身就去倒水,頗顯主人身份。

如此一來,安然開始安慰安然,你完全可以放心。轉念又想,來之前,你擔心的是什么呢?告辭出門,一邊走,還一邊暗笑,你的確是跑步進入更年期。好了,現在你的身份發生變化,方總和他老婆的姐。嗯,這身份倒是很保險。

因此,夏日來臨,當弟弟的邀請姐姐去海邊避暑,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

計劃書是方總口頭傳達的,內容里面還捎帶一個人,小茹。安然的想當然里頭,此行的同伴,應還包括天生麗質的馬小藝。然而,上車后發現車上僅方總一人,走了半天,也不像是去接小茹,而是直奔高速路口。安然悄聲問:“就咱姐弟倆?”方總目視前方:“就目前國內國外局勢看,是這樣。”安然眨巴一下眼睛,半天后問:“小茹呢?馬小藝呢?”方總遞過手機:“你問問茹丫頭咋回事兒?我請不出來。”安然遲遲疑疑,打過電話去。茹丫頭在另一頭壓低聲音:“姐你知道的,女人嘛,一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去了,也沒法下海。”安然氣急敗壞:“作死啊你,不早說?”接下來,到高速路口收費站那段路上,安然糾結不已,去,還是不去?真是個好問題。就這么一男一女,這算咋回事兒?事情到這一步,不敢再問馬小藝。問了,似乎別有意味。方總把車停在高速路口,扭過頭:“你那個問題有答案了嗎?”

安然看他一眼,貌似嘴巴和思維同時背叛自己:“走吧。”

安然不是傻瓜。如果說到這時候還沒有察覺什么,還當老師干嗎?問題是,明明也知道那兩個字的重量,明明那兩個字就如同面前的高速路口收費站。只要你說出口,接下來,將會是一條越跑越快的高速路。現在,安然換了另一些問題,安然啊安然,我怎么越來越弄不懂你了呢?你腦袋瓜里想什么啊?

方總的豪華轎車帶著安然跑上高速路,面朝大海。

在海邊,方總有套房子。這絲毫也不為怪。怪的是第二天下午兩人準備返程的時候,方總遞給安然一套鑰匙,說:“這一次我不做選擇題,我要你直接拿著。”安然沉默不語,但她不接那套鑰匙。方總后退一步:“又不是送給你房子,鑰匙也不是獨一套。你什么時候想來,就來住住。”安然把鑰匙接去,還是不說話,把腦袋靠在車座上。

到底還是發生了。

前一晚那個過程并不驚心動魄,倒像順理成章。

當車子行駛在返程路上時,安然還在問許多個為什么。她想不明白,干脆就問出來:“方亮,為什么啊?”方亮微笑:“什么為什么?”安然說:“馬小藝那么漂亮。”方亮皺一皺眉頭:“花瓶也好看。”安然說:“那你看上我什么?論年齡,我可真是你姐。”方亮說:“感覺是不按年齡的。以后,我不叫你姐了。”

果然以后不叫了。

住在香樹街上的安然,倒是越來越對方亮癡迷。癡迷方亮身上的所有一切。這個霸道的男孩子,越來越像她哥。做事干脆利索,直奔主題,有一股子近乎執拗的果敢勁兒,或者野性。而安然的環境里,都是一些缺乏此類元素的男教師。僅有偶爾的幾次,方亮露出他軟弱一面。都是在暗夜里,在安然租住的小屋里的床上。就在昨天,星期天晚上,方亮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很顯然,他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渾身都濕透。懵懵懂懂的安然撫摸著他問:“怎么啦?”方亮坐在那里呆愣半晌,才慢慢躺回去,把頭鉆進安然懷里。他似乎喃喃自語:“我現在可以回答你那個問題,你問我看上你什么。說實話,第一次見你,就覺得跟你在一起會很踏實。”這是方亮少有的住在安然家里的一次。安然從來不問他為什么不回家,他是如何跟馬小藝解釋夜不歸宿的。這不能問。她見過馬小藝,盡管方亮已經整晚地呆在她這里,她也拿不準是否真的就戰勝了馬小藝。那個美麗的花瓶,對她來說,依然是個很大的障礙。完全心理上的。自卑感當然已減弱,但未必完全消失。一個女人的青春遠逝,很能說明什么的。確切地說,她沒有把握也根本沒打算讓方亮永遠跟她在一起。

是的,情人。

可情人又怎么啦?

現在,安然在星期一的上午推開教室的門,在走廊里就聽到的嘈雜聲,伴隨著一股子熟悉的親近感嘩啦一聲撲過來。安然站到講臺上,微笑:“孩子們,星期八好!”

星期三

方亮悄無聲息,一連三天。

不,實際上截至周三上午,應是兩天兩夜多一點兒。這很可疑,是不是?以往的每天上午,他總會打個電話或發條短信來。反正,安然獨身一個,什么時候都可以接電話,收看短信。她從不主動聯系他,一者出于禁忌。再者,女人嘛,總得保持最起碼的矜持,或尊嚴。

這天上午沒課,即便有課,安然也得跟人調一下。她要去看看兒子小樂。昨天下午,小樂打電話來,說他感冒了,很難受,想媽媽。扣掉電話后,安然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呆愣半天,直到眼前一派朦朧。這是另一塊鮮亮的傷疤,不能碰,想想都不行。有時候一個念頭,也能刺得你渾身疼。安然逼迫自己不去想。然事與愿違,越是不想碰的東西,一旦碰到傷得就更厲害。好比你怕火燒怕烙鐵燙,你刻意與它們保持距離,在生活中,你卻往往躲不過,你被火燒得齜牙咧嘴,被燙得皮膚生起燎泡,甚至潰爛。

鬧離婚的這個鬧里,至關重要的一環,便是關于兒子的爭奪戰。

似乎一段婚姻經過慘淡經營,宣布破產,只剩下這個對雙方都至關重要的財產。

包括父母,包括小茹等幾個好友或同事,就沒一個支持她浴血奮戰似的爭搶小樂的。一邊倒的道理很明白,不用解釋都明白。已是三十三歲的女人,重新構建一個家庭的硬件還能剩下多少?假如再帶個孩子,幾乎相當于無。這年齡的女人,跟男人截然不同。男人的這個季節,正適宜呼風喚雨,興風作浪。既有財力,也有成熟的魅力,加在一起,就等于硬實力。不需要太動腦子,剛出大學校園的女學生,也會心甘情愿跟著走。現如今男人的中年從四十歲開始,女人則整整提前十年。女人的三十歲就是道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任你如何風情萬種如何賢淑本分,也不是男人挑老婆的首選。

男人個頂個都是食肉動物,喜歡新鮮的。

安然不朝這條線想。她想的是,還再什么婚呢?婚姻有幾多好處?就沒見過一對中年男女身上閃著愛情光芒的。說老夫老妻浪漫的愛情,逐漸轉成波瀾不驚的親情,純粹是扯淡,或者說是無奈。還有,相敬如賓這句話,尤其虛偽無比。一男一女到如賓的境地,換個說法也就是相看兩厭。她還想,帶著兒子,娘兒兩個一起過又怎么啦?我就不信一個人養不活一個孩子。那時,兒子已六歲,懂了些事理。那眼神她都不敢去碰,怕一碰自己的心就嘩啦一聲,如一地碎玻璃碴。但她心里的信念一直在。都啥時候啦,顧不得兒子的傷口了,臉都撕破了還顧得上優雅?不能退卻啊,你要去戰斗,要去廝殺,你可以披頭散發,可以赤膊上陣,可以鮮血淋漓!只有贏得兒子,你才能贏得一切。那時,再慢慢去醫治兒子的傷一點都不晚。

在那個硝煙彌漫的過程中,安然左沖右突,純粹單兵作戰。最后,豪邁地倒在前沿陣地。莫說安然單兵作戰,即便她整個家族都聯起手,也未必能贏。不說別的,單說那對狗男女,那對被自己堵在自家被窩里的男女,都是啥身份?

瞧瞧,男的是法官。女的呢,是個律師。

真惡心啊!

法官宣判之后,安然坐在那里,臉色像一張白紙。她嘴唇哆嗦,目光呆滯。幾秒鐘過后,突然彈簧一樣蹦起來,指著對面那男人,那個曾經出現在自己婚姻里的陌生男人,破口大罵,你個王八蛋!你個畜生!然后,她扭頭對著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法官,你們,一個個的,也都是他媽的王八蛋!所有人都呆愣片刻!默默退場。最后,只留一個安然坐在地上,仰面朝天,號啕大哭,像個鄉下潑婦。那時候她不是教師,那一刻她真實無比。

現在,小樂在他奶奶家。這樣很好,很好。

安然之所以選擇在香樹街租房子,目的也在此。離兒子的小學近啊。她可以早早起來,站到學校門口,目送兒子進校園。當然,離兒子爺爺奶奶家也不遠,可以趁那個畜生不在家的時候去看一看。后來,安然多多少少也有點想開。男孩子嘛,畢竟皮實一些。讓他經歷點風雨也好,熟得快。孩子就跟莊稼一樣,一眨巴眼工夫,就會長大。小茹說得也對,判給誰重要嗎?他身上淌的是你的血,他從你身體里出來的,不管長多么大,不管你在哪里他在哪里,除了你,誰是他親娘?這個還要懷疑?至于判決書,不過就一張紙。沒聽說一張紙能斷絕親情的。

盡管她是正義一方,盡管她手握重證,都把一對赤裸男女堵在床上了。但事實是,安然相當于徹頭徹尾凈身出戶。除了屬于她自己的幾箱子書,以及只有兒子和她的一本影集,婚姻里的任何東西,她都不要。兒子都不屬于自己了,其他的還有什么意義?錢算什么?房子算什么?去他娘的。安然甚至懷揣透支卡,鼓脹脹的氣球一般去商場,從頭到尾從內到外置辦一身新行頭。

兒子的奶奶,昔日的婆婆開門迎接她。

說實話,老頭老太太心疼她,這一點安然很感激。因此見了面仍然親熱,但不喊爹媽,無法出口。一出口,似乎就跟那個男人有某種聯系。八歲的兒子有些發燒,剛吃下藥,躺在床上還不老實,正擺弄玩具。一見到兒子,安然完全換成另一個人,完全是媽媽角色。她要把對兒子的傷害減少到最低。她要讓兒子知道,我永遠都是你媽。她找來些酒精,揉搓兒子腋下、后背、腳心。這是安然自小從自己的父母那里學來的經驗。可見,她骨子里流淌著傳統血液。甚至,她曾經一度還很迷信。中文系畢業的她,當然很清楚迷信或者禁忌具有無比強大的世代流傳功能。她也無力抗拒。兩年前,自己一個人戰風車的那段日子,她曾經去找過民間奇人算過卦。該奇人分析了她的生辰八字,給出的結論是令人不安和沮喪的。因此,她一度認為,這就是命。人定勝天四個字是很荒唐的。人勝不了天也掙脫不了命。

揉搓兒子腳心的時候,小家伙嘻嘻哈哈鬧個不止,另一只腳都踩蹬到她的臉上。

“媽,我的腳臭不臭?”

“臭!臭死啦!”

電話就在那時候響起的,號碼全然陌生。安然問:“哪位?”對方的聲音很有磁性:“姐,我是小藝。”安然沒弄清楚:“您是,誰?”這次的回答聽清了。“我馬小藝啊,就是方亮的那個,賤內。”安然咬咬嘴唇,懷揣驚疑,舉著電話去陽臺。“您找我有事兒嗎?”“姐啊,我想跟你見個面兒。你中午有時間嗎?”

安然哦了一聲,大腦有點短路。

此電話來得太突然,沒一絲一毫的心理準備。不過,馬小藝用這種口吻,而不是狗血噴頭式的謾罵,照此看,她應該還不知安然跟方亮的關系。那她想見面干什么呢?安然這樣問,但馬小藝似乎不愿在電話里說,只說見面后再詳談。見面的地點,卻定在安然家。馬小藝定的。理由是,離公司很近,就隔著三條街。盡管安然老大不愿意,但也沒有反對,或者說,一時根本沒找到反對的理由。扣掉電話,安然才恍然感到,一件大事,興許還是一次兇險,正在向自己逼近。現在你急需要一段時間,馬上趕回家,巡查房間的角角落落。其實,不回去也無所謂,安然對房間里的整潔度要求甚高。哪怕就自己一人住,亦是如此。可問題出在心理上,自從接過馬小藝電話后,她就提心吊膽,擔心小房子的某個角落里會不會留有方亮的某些東西。比如,他喜歡抽的固定牌子的煙,或者打火機小飾件之類。總之,有些心慌,有些沒底氣。

看吧,典型的做賊心虛。

安然果斷跟兒子道別,答應常去看他,就急匆匆出門。前婆婆已經在廚房嘩嘩啦啦好一段時間,追出來留她吃午飯,哪還能留得住?

回到家,仔仔細細查尋一圈兒,確定毫無可疑痕跡,安然總算舒了口氣。皺著眉頭,站在屋子中央,又質問自己,你是怎么啦?這么說,你是自責了?你是不敢見人家馬小藝吧?雖說你獨身一人,無所謂,但人家方亮有老婆。好了,現在你是個賊,是小三兒。安然揮揮手,似乎要把某種東西趕走,卻揮之不去。問題是,她來這里到底想干嗎?興師問罪?跟電影電視里情節一樣,潑婦一樣抓爛自己的臉?且慢,聽語氣她尚蒙在鼓里啊。會不會是吸收存款?聽小茹說過,馬小藝是方亮最佳助手,公關能力非同凡響。可從一個窮兮兮的單身女人或女老師這里,能吸收到多少錢呢?

電話響。正是馬小藝。

“我已在香樹街上,還捎點什么上去嗎?”安然忙說:“不需要,不需要。”一邊慢慢走到前陽臺。她家住三樓,能夠清楚地看到站在街邊的馬小藝。其實不用仔細找,衣著打扮上一瞧便知。這條街上很少有長成那樣打扮成那樣的女人。馬小藝獨自一人,手里提個紙袋子。還好,不是刀槍劍戟。安然問:“知道哪座樓嗎?”馬小藝說:“知道,我知道。”安然說:“那好,直接上來吧。”

站在廚房里洗水果時,安然突然呼吸急促!

她知道我住在香樹街?

她知道我住在哪個房間?

她怎么知道的?

安然從頭到尾想了一圈兒,也能確定絕對不是自己告訴馬小藝的。那么,還能有誰?老天!方亮。他被迫無奈,招了。

難怪,一連三天都音訊全無。

馬小藝面帶微笑進了屋,先喊一聲姐,直接提著袋子走到餐桌前。那樣子,就像回到自己家。安然正要開口致歉,因為沒收拾飯菜,無法待客。她覺得馬小藝來,只是說事兒,不可能在這里跟她共進午餐。不料,馬小藝說:“你瞧,我給咱倆一人買了個漢堡,湊合著當午飯吧。還有瓶正宗法國葡萄酒。現在就來一杯?”安然的兩片嘴唇收一收:“抱歉!我不喝酒。家里連酒杯都沒有。”說完,又覺得自己語氣太生硬。馬小藝哈的一聲:“實在不行,拿倆小碗兒來呀?”安然也笑:“用小碗喝葡萄酒?”馬小藝說:“有什么不可?”安然扭身去廚房,果然拿出兩個碗。也好,反正課已經調過,下午可以不去學校。喝點酒,還能舒緩氛圍。

這個二十五歲的小丫頭,總不可能在酒里或漢堡里下毒,藥死老三兒吧?

場面比較搞笑。

兩個女人,一個三十五歲,一個二十五歲。分坐餐桌兩邊,面前分別擺著一份漢堡,一碗紅酒。馬小藝舉起酒碗,似乎她搖身一變成為主人:“來,喝一口。”安然不動聲色,舉碗,喝酒。事已至此,當靜觀其變。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兒。但至少目前看,事情沒糟到兵戈相見。

馬小藝居然主動開始談方亮。

“人家都喊他老總,可他就是個孩子。姐你知道他小時候的一些事兒嗎?”安然搖頭。實際上,方亮也的確沒跟她說過這些。但小方亮五六歲的馬小藝,居然也視他為孩子,這讓安然心里很不舒服。馬小藝繼續說:“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婆婆就沒了。肺癌晚期。”馬小藝在“我婆婆”這三個字上分明加了些語氣,安然注視著她,心卻怦怦直跳。她沒關注馬小藝的語氣,卻是在想別的。

是了,這就是原因。方亮找她,就這原因。一點兒都不錯,戀母情結。

一種罪惡感頓時襲上心頭。同時,又警覺起來:小丫頭來者不善啊。盡管此時目的不明,但你這番開場詞什么意思?羞辱我?諷刺我老了?到了足以給方亮當媽的年齡?

安然面帶微笑。

“因為我婆婆的病,方亮跟我公公徹底鬧崩。他認為老爺子放棄對他母親的治療。你知道嗎?直到現在,方亮還是不愿意去見他父親。也正是那時候,他受了刺激,意識到這世界上什么東西都沒錢重要。他去給叔叔們啊舅舅們啊下跪,跟他們借錢,給母親治病,沒人借給他。一者,他那些親戚確實窮得叮當響。二者,就是有錢,也是打水漂,晚期嘛!但后來有了錢,他就發狠:那些窮親戚,誰來借錢咱也不給,哪怕到大街上撒給路人。”

安然一直想阻止馬小藝的話題。

照常理,說這些話不符合當下情境。假如沒其他因素,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女人,有必要在別的女人面前談論自己丈夫的隱私嗎?

馬小藝接下來談到她是如何跟方亮相識的。

“在酒吧里。很奇怪吧?我在那里面陪酒,陪包括方亮在內的一幫子客人。說實話,我對他印象極佳。那時候,他已經腰纏萬貫。不管是他這個人,還是他的錢,都很吸引我。就在那天晚上,我跟著他回了家。也正是在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給了他。”

安然把手移到桌子下面,狠狠地擰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的身體不要沒出息地發抖。

馬小藝伏了伏身子,壓低聲音:“知道嗎姐,那是我第一次。方亮簡直驚訝極了。他看著床單,愣了好半天。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他本來以為,我不過是個出臺小姐。但我不是,我身在那個環境,但不出賣身體。換個角度來看,男人憑什么這樣要求女人?就這個男人來說,不也很可疑嗎?他隨隨便便就跟一個女人上床。”

安然終于截住她的話頭,且努力使自己的語氣保持鎮靜:“丫頭,干嗎要跟我說這些?”馬小藝喝掉碗里的酒,又倒上一點兒:“我想讓你知道,我和方亮之間的感覺。”安然笑了,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么關系?”馬小藝盯著安然看。安然迎著那道目光,給自己鼓勁兒。對了,就這樣看著,不要移走。

像某本小說里說的那樣,用你的目光把企圖殺死你的目光殺死。

馬小藝呵呵大笑:“你太緊張啦姐。為什么不放松一下?”安然說:“我沒有緊張。”說完之后,頓時醒悟,自己落入眼前這個女孩子的圈套。安然不得不承認,她的生活圈子,她的社會閱歷,遠沒有這個馬小藝深厚。

“姐你知道我學的什么專業嗎?護理。畢業后的對口單位,應該是去醫院做護士。但我讀的那所學校門檻兒太低,就是市里的職業學院。只有學習不好的孩子,才進那種爛學校。但有個好處,我了解了人體。男人體,女人體。其實,除了那地方不一樣,也沒什么大區別。”沒想到,馬小藝把這個話題扯面團一樣抻開,且相當專業。“其實,人身上很多部位,都是不能輕易傷害的。比如,頸動脈。頸動脈又分頸內動脈和頸外動脈。頸內動脈直接伸向大腦,當這條管道被割斷的時候,人很快就會完蛋。”

頓時,房間里的空氣有些壓抑。

安然甚至突生猜測,這女人身上是否藏了刮胡刀片之類的利器?安然說:“我真不懂這個。”實質上,她有些退守。此刻,苦苦支撐的防線在某個細部出現了問題。有時候主動和被動,僅僅是心理上的一線支撐。或者說,你自以為的理直氣壯與否。安然曾一度認為,世上的許多事情無所謂對與錯。比如,他跟方亮之間的關系,在她理解中,早就成了一種愛。雖非刻骨銘心,但也足夠奢侈。退一步講,他們之間是干凈的。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拿過方亮一分錢,哪怕方總在傳說中已是千萬富翁。因此,這不是身體與金錢的關系。然而,當這樣一個局面出現,尤其是安然感覺某種帶有涼意的危險逼近時,才恍然頓悟,這種關系至少是不符合倫理道德的。人家馬小藝的任何逼問,都合乎情理。當年,你不是也理直氣壯把法官和律師堵在床上嗎?

“姐你在想什么?”

安然咬咬嘴唇,沒作回答。

馬小藝說:“我的目的是想說,這個世界也有頸動脈,那就是錢。沒有錢,什么都干不成,連個小官兒都當不上。有時候銀行對企業會干這種事兒,卡住貸款,那就等同于割斷企業的頸動脈。我們公司的頸動脈無非也是錢,資金鏈上的哪個環節一斷,都足以致命。不過,有個人跟錢同等重要,那就是我家方亮。他也是條頸動脈,只要他在,我們就能運轉。”

真奇怪啊,安然突然想哭。“你跟我說這些,到底什么意思?”她已經竭盡全力,至少不讓自己露出可憐相。馬小藝依然面帶微笑:“姐,你得告訴我,方亮去了哪里。我們的公司離了他根本不行!你能不能勸勸他回去?”

安然這次真傻了。

原來,她是為這個而來!

馬小藝站起身來,看樣子打算離開。安然說:“你等會兒,我沒弄明白咋回事兒。你家方亮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老婆嗎?”馬小藝這次的笑,就稍稍有些凄慘和悲涼。“是啊,我是他老婆。可人家心不在我身上啊。”安然說:“這就怪了,我跟方總都多久不聯系了。”說完后,自己都覺得口是心非。多久呢?不過才三天。但下意識里,這種關系還是要撇清的。

問題是,她的確也不知方亮的行蹤。

馬小藝聳聳肩膀,似乎要輕松一下:“你們什么關系,我都知道。否則,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址的?”

星期五

在星期五的大清早,安然遇到了邱紅塵。

對這個住在香樹街上的古怪女人,她早有耳聞。有好幾次,她站在三樓陽臺上向下俯視,都看到坐在一樓臨街小院兒里的邱紅塵。這女人身上的一切,都讓安然一度著迷。不光因為她貌似凄絕貌似郁郁寡歡的身影,當然,還因她曾經的稱謂,遺體美容師。

這天清早,安然在晨光尚未濾進房間的時候突然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她只著內衣,抱著胳膊站到窗前。于是,發現有個女人比自己起得還要早。從上方看下去,她應是穿著那件曾見到多次的碎花旗袍,正在小院兒里走來走去。手上燃著一支煙。

反正睡不著,安然便想早一點去學校。當她從儲藏室推出電動車,正準備啟動時,卻見邱紅塵從樓道里飄然而出。安然恍然一愣。不知為何,那時竟有了跟她交談一番的欲望。是從她的主動問候開始的:“您也這么早?”邱紅塵臉上沒有笑,點了點頭:“嗯,睡不著。”安然一笑:“真要命啊,我也是早早就醒。”

于是,兩個獨身女人站在院子里,有一搭無一搭聊起來。

在那個過程中,安然有一股強烈的愿望,想到女人家里去,看看傳說中的邱紅塵家里到底是何模樣。但人家沒發出邀請。這個安然完全可以理解。據說,香樹街上沒一個人會主動走進邱紅塵的家。那個前院子沖街道的大門,常年緊緊關閉,甚至被一掛紫藤遮蔽得嚴嚴實實。似乎邱紅塵憑借它們,跟這個喧囂的世界徹底劃清界限,就此過起修女般的生活。安然沒有貿然提出前往拜訪,女人未必希望別人走進那個世界的吧?

但她不想放棄一次探究謎底的機會。

“雖然很冒昧,但我忍不住好奇。我一直就奇怪,像您這樣一個女人,是怎么做到那些的?”邱紅塵這次的笑,安然清晰地看到了。她先是抽出一支煙,沖安然示意,后者擺手。邱紅塵說:“你這個疑問已經很古老。我知道什么意思,但沒有更多的解釋,職業而已。就像你是教師,傳道,授業,解惑。我不干這個。我的那些顧客也不需要這些。我只給他們最后的一點兒尊嚴,或者體面。”

安然覺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當老師?”邱紅塵說:“女人的直覺,以及,我捕捉到的細節。你跟香樹街上很多人尤其那些女人,不太一樣。你家陽臺上從不出現胸罩和三角褲,當然我一次也沒見到男人的衣服。”安然呵呵一笑。邱紅塵繼續說:“也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就有了這樣打量世界的目光。估計,在別人看來這很怪。比如,你不要介意啊,我剛開始做這行的時候,腦子里多是這樣想,這張臉,你知道的啊,那樣的臉往往慘不忍睹,在鮮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可現在,我每次遇見一張年輕的臉,想的卻是,這人死后會是什么樣子呢?”

安然的內心頓時升起一股子奇異感,致使接下來的談話她不知從何而起。

恰在那時,小茹打進電話來。

看到號碼的那一瞬,安然就意識到要出事兒。即便是她跟邱紅塵聊了會兒,天色依然是早的。以往這個時候,小茹肯定還沒起床。安然接電話的時候那女人悄然離去。因為電話內容糾纏住安然的思維,直到她騎車離開,甚至都忽略了邱紅塵剛剛的存在。

20分鐘后,安然跟小茹在學校外的一株古槐樹下碰面。

小茹一見到安然,就跑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帶著哭腔:“姐啊,你得救我!”安然問得很直接:“方亮怎么啦?”小茹說:“你不知道么?他失蹤了,都整整五天啦!要再找不到他,我就得跳樓!”

安然嘴唇哆嗦起來。

小茹話里的關鍵內容有兩項,一是方亮失蹤,二是小茹要跳樓。安然卻完全忽視后者,只關心其一。實際上,兩天來她的失眠,她的焦慮,正因此而起。那個小鼻子男人,似乎突然一下子從這個世界消失。從星期三下午,確切地說,從會見馬小藝之后,安然就開始不間斷地撥打他手機,卻一直被告知,暫時無法接通。她早知道男人的失蹤,只不過希望小茹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答案。

“小茹,你得告訴我實情,不要瞞我什么。”

小茹哎呀一聲:“我要知道得比你多,干嗎還找你?你沒去網上看看?現在這座城市,馬上就要大亂啦!”安然稍稍懷疑,方亮能有這么大能量?他的失蹤,會讓一座縣城亂起來?小茹揮揮手:“沒法跟你解釋,安然你就像生活在上個世紀。”安然問:“網上說些什么?”小茹接下來的話,讓她明白了更多東西。“網上已經開始炒作,說是方亮攜巨款潛逃。你知道嗎?他的公司做得很大。我估計,得上億!就連我這樣的小蝦米,也投進去將近200萬!”

安然張大嘴巴,好半天無語。

小茹說:“你肯定要問我,這么多錢都哪里來的。是啊,我一個窮老師哪有那么多錢?”小茹都快要急哭了,“都是親戚朋友的。有的,是我勸說他們投進去的,也有我自己借的。姐,如果永遠都找不到方亮,我得背上一百多萬的債,所以,你得救我。”

安然問:“怎么救?”

話是問出來,卻完全心不在焉。她知道方亮做得很大,風險一定也有,卻沒想到會如此嚴重。難道,他被債務壓怕了?對于民間借貸,也有所耳聞。此前有人鼓動過她,一者她膽子小,知道這種錢不是她這樣的人好掙的。再者,手頭也的確沒有。離婚前,家里的錢她從不過問,離婚后卻是一窮二白。但這里面的利潤的確誘人,據說最低的也能拿到兩個點。也就是說十萬塊錢投入一年,就會變作十二萬。當然比存在銀行里要強。

小茹繼續說:“知道嗎安然,我二姨,就香樹街上賣酸辣粉的那個,把這輩子掙的錢全給了我。要真出了事兒,多少人活不下去啊。你如果有方總消息,千萬要告訴我啊。我不要利息啦,返還我本金就行。”

安然突然醒悟:“小茹,方亮第二次約我,是精心安排的,而且,你也很清楚,對不對?”小茹一愣,不作回答。“還有,那次去海邊兒,你是故意不去,對不對?”小茹支吾半天,才說:“姐,我也想做好事兒。方亮這樣的男人,從哪個角度講,都無懈可擊。”

安然冷笑:“從馬小藝那個角度呢?”

小茹說:“那倆人貌合神離,地球人都知道。之所以還在一起,說白了就是看在錢大爺份上。”安然嘴唇哆嗦起來:“小茹,我一直拿你當親妹妹啊。”小茹說:“我也拿你當親姐才這樣的。你不能總是被離婚的陰影籠罩。”安然大叫一聲:“那你也不能給一個已婚男人拉皮條啊?”小茹繼續辯解:“問題是,馬小藝你也見過,漂亮吧?但人家方亮看中的是你。”

安然接下來的問話有點尖銳,有些刻薄:“如果他看中你,你是不是也能忘掉老公孩子,成為他情人?”小茹呆愣片刻,冷冷地說:“可惜,他喜歡的不是我。而且,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據我了解,人家也沒強迫你。”安然扭頭就走。小茹在后面可憐兮兮地說:“姐!算我說錯話好不好。你別見死不救啊!”

安然沒有回頭。

想想真是可笑。

用時下流行語來說,安然你可真二啊!你一直把這視作美好,沒想到是如此污濁。你的愛情呢?老天,你的所謂愛情,被擠在骯臟的金錢縫隙里,如此渺小如此可憐如此廉價。你被他們合著伙兒騙。難怪,馬小藝拿著法國葡萄酒,貌似淑女一樣走進你的家門,大度得對你們的偷情都視若不見。是啊,為了錢,可以放棄一切,為了錢,可以容忍婚姻里面沒有愛。至于那個方亮,你可真低估了他的口味。看來他真得需要一個媽,來安放他游蕩的靈魂。

不是愛情,絕對不是!

否則,你在這里牽腸掛肚,他連條短信都沒有?

上午的課沒法上了。安然安排學生做試卷。身體在教室里移動,思維卻一直游離室外。下課后,一進英語組辦公室,對面的于姐就問:“安然你臉色這么難看?生病啦?”別的教師都聞聲來端詳她,唯有小茹坐在那里,看窗外的某個地方。

安然一笑:“看來,我得回家一趟。”

一回到家,安然就鉆進洗浴間。她手腳并用,迅速脫掉衣服,揉一揉,呼啦一聲扔進木盆。洗浴間里,她感覺最親切的物件就是那個大木桶。不一會兒,整個身子都泡進溫熱的水里。安然雙手并用,使勁揉搓自己并不新鮮的身體,卻發現勞而無功,有些污垢,或者腥臊氣息,你根本就搓不掉。它一旦附著在身上,就浸入體內滲入血液,甚至鉆進思維深處。安然雙手抱胸,俯下腦袋號啕大哭。

哭吧,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你是安全的。

電話在響,安然還沒出去接就停了。片刻過后,卻又響起來。那時安然早已圍著浴巾跳出來,她不能不著急。任何一個電話,都有可能是男人打進來的。

不承想,來電者竟是馬小藝!安然猶豫半天,才接起來。那一端嘈雜無比。“安然姐,求求你,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如果知道方亮在哪兒,請告訴我。你聽聽,我這邊已經頂不住,客戶們開始搶東西!”馬小藝幾乎是在哭喊。

安然一句話都沒說,直接關機。

但思維是無法關機的。

她開始搜索方亮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動作。先從海邊的那個夜晚開始。實際上小茹說得沒錯,方亮的確沒主動進攻,反而算得上是彬彬有禮。那間房子里有兩間臥室。男人提前就收拾好安然那一間。在凌晨某個時刻之前,倆人分別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事實當然是,誰也睡不著。

直到安然躡手躡腳起來去上廁所。

她剛摁開客廳的燈,卻被嚇了一跳!方亮坐在陽臺上抽煙。燈一亮,他也迅速扭過頭,看安然一眼,卻沒說話。安然從衛生間出來,照例有個抉擇如約而至。走過去,還是道聲晚安,直接回自己房間?有時候,一個細小的動作會扭轉一切。

安然選擇了前者。

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她主動的。

她慢慢走過去,坐在方亮另一側。接下來一番談話意義非凡。現在的安然回想起里面的幾句話,心里開始涌起異樣感覺,認為某種征兆在那時已經存在。是的,在所謂的愛情序幕拉開時,男主角身上或心理上已經有了些問題。

“干我們這行的,很少有燦爛謝幕的。結尾無非幾種,一是從富翁淪為乞丐,債臺高筑。一是自殺。你自己從樓上跳下去,服毒,割斷頸動脈。有很多種自殺方式可供選擇,都能致命。還有一種,是他殺。更加簡單,連死亡方式都由別人作主。債主知道從你身上拿不到錢,只好拿走你的命。”

在凌晨某個時間聽到這樣的話,不免有些駭人。

而對這個領域絲毫不懂的安然,在那時心里涌起的,卻是一份怪異的沖動。或者說,在房間里悶了半個夜晚,已隱隱約約渴盼一朵鮮花即將怒放。有這樣一番話作鋪墊,恰好能激發她給予男人某種心理關懷。在她當時聽來,似乎并沒有太多血腥氣。面龐棱角分明的方亮,是活生生的現實存在,是一個浪漫的寄托體。她一絲一毫都沒朝死亡這個方向去想。

當然,那時她也尚未跟邱紅塵談過話。即使談過,她也根本不可能從遺體美容師的古怪視角,要從方亮臉孔上尋到他死亡后的面相。

當時,她悄然伸出一只手,壓住方亮的一只。四目相對。片刻過后,一身睡衣的男人站起來,攔腰抱起一身睡衣的女人。

此時回想起來,方亮的那番話才有了別具殺傷力的悲涼。但這個男人選擇或者被選擇了哪種方式呢?目前來看他只是失蹤。這恰恰是他沒說的一種結局。他個人并不缺錢,有可能此前就悄悄轉移資金,把它們放到國外某串號碼上。當馬小藝在公司里左支右擋窮于應付時,說不定這個男人已漂洋過海,到了澳大利亞、新西蘭,或者加拿大,或者在地中海沿岸的某個地點,悠閑地欣賞古希臘文明。

安然寄希望于這一種結局。

至少,這個男人還活著。

20分鐘后,她站到方亮公司的對面。不過三條街之隔,徒步走著很快也就到了。剛轉過街口,安然就吃驚地看到,整條馬路被車輛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馬小藝說得沒錯,是頂不住了。小茹說得也沒錯,整座縣城恐怕都要鬧起來。至少有五輛警車正擺在街面上,到處可見警察的影子。安然站在路對面,稍稍抬頭,就能看到方亮辦公室的窗口是開著的,似乎方總仍然坐在那道被風刮起的潔白窗簾后面。顯然,這只是一種剎那間的幻覺。是的,方亮就是條頸動脈。他只消失五天,這家公司就要垮掉。

這樣的公司,也能叫作公司?

新一輪混亂在安然到達后又出現。盡管現場那么多警察,警車似乎還不斷地往這兒趕,但依然沒阻擋住意外發生。一個光腦殼男子掄起一根鐵棍,嘩啦一下,就把門口的旋轉玻璃給砸爛!幾名警察立刻向他撲過去。人群里頓時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叫喊,有女人抱頭痛哭,更多人試圖沖進大門口。警察在門口組成一道人墻。一個胖警察高聲吶喊,但沒人聽他的。雙方處于膠著狀態。就在那時,又一群人趕到。安然認出其中一個,是縣委書記。有年教師節去學校慰問過老師。他的出現,暫時緩解了一下現場的緊張氣氛。

安然不想再繼續看下去。她不是來看熱鬧的,是來尋找某種答案的。明知肯定尋不到,但總比悶在家里強。站在那里的她還想,恐怕到這里的所有人里頭,你安然是獨樹一幟吧?

不管如何,你其實依然在乎那個男人。

就在那時,她看到兒子小樂,以及她的前婆婆。小樂也看到媽媽,連蹦帶跳跑過來,看來感冒是好了。安然一俯身子把兒子抱起。小樂說:“媽,我想吃肯德基。”安然想,還是孩子快樂啊,這世上發生什么事情,都跟他們無關。小樂奶奶目光憂郁,看上去像是有心事兒。安然問:“你咋啦?”沒想到,她居然抹起眼淚:“我也放了錢在這里。”安然一驚,不敢再問。前婆婆倒主動交代:“我瞞著你爸,拿過十萬塊來,這下可好,肯定打了水漂。對了,你可千萬別跟你爸說。”老太太此話純屬多余,安然不是那種捂不住話的人。何況,都不是人家兒媳婦了。她抱著兒子去吃肯德基,答應一吃完就給老頭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這次很痛快地放行。她正心疼自己的錢,也就忘掉兒子反復的叮囑。

街上又喧嘩起來,安然回頭一瞧,原來馬小藝在一圈兒警察包圍下走出門來。兩個警察緊緊抓住她的胳膊,穿越層層人群,一起鉆進一輛警車。有人攔在前面,不讓警車離開,被警察強硬地驅散。那輛車緩緩前行,抱著兒子的安然盯看著車窗,結果,跟馬小藝的目光咔嚓一下對接。馬小藝盯著她,嘴角稍稍一動,露出半絲微笑,又輕輕一搖頭。

安然一直跟她對視。

這一次她仍然警告自己,一定要這么做。因為,你沒對馬小藝撒謊,對小茹也如此。然而,安然頓時又覺得不寒而栗!警察為什么要帶走馬小藝?而不是那個敲爛玻璃的光頭男?是了,早知道這是地下的,違法的。

一邊又想起方亮意指分明的一次試探:“你要不要在我那里放點兒錢?給你最高利息。”當時,安然悄無聲息一笑:“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方亮似乎放了心:“這是你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她們只在乎錢。你如果需要錢就開口。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把錢放在我那里。不只是因為有風險,還有別的東西,比如赤裸,骯臟,罪惡。”

安然沒吃晚飯。

這一天可真難熬啊!躺在床上半個下午,根本就沒睡著。想看書,順手抓過來的,卻是方亮寄來的一本。頓時,每一行字里,都是那張臉,那個小鼻子。安然無助地起身,打開電腦。想起小茹的話,就去一個論壇。果然,整整兩個網頁,都是某某投資公司老總方亮去向不明,而且,進行了種種合乎情理的推理猜測。不外乎方亮給安然總結的那幾條,以及安然猜測的或希望的那一條。但內幕尚無人知曉,任何猜測,都只是猜測。

可不管哪種猜測,都能像錐子一樣扎疼安然的心。

有個帖子吸引住安然,《說說方總的幾個情人》。帖子的標題以及內容,讓安然忽略了它的發帖時間。實際上,是在她打開電腦前不到一分鐘掛上的。

讓安然渾身戰栗的是,關于她的條目,排在第一位!

沒有提她的名字,但熟悉安然的人一瞧便知。因為,里面提到她所在的學校,提到“教英語的安女士”,提到“離婚女人”。之所以將安女士放在首位,發帖人隨后作可信的推理:該女士一分錢也沒投到方總公司。據悉,她也沒花方總多少錢。兩人的交往,基于他們的心態或者個性。在當今時代,幾近于一個浪漫愛情故事,相對比較純凈。于方總來說,經年打拼,或者在錢海里的漂游,讓他身心俱疲,做夢都想找一方溫馨的港灣去停靠。恰在這一點上,原配夫人馬小藝,根本無法做到。因為,那個小婆娘視錢如命。即便她貌如天仙,想要拴住方總也是枉然。對一個億萬富翁來說,美麗的女人遍地都是,伸手就可抓一個,但睡在身邊絕不會做噩夢的女人卻很難尋。而安女士中文系畢業,頗具藝術氣質。毫無疑問,正是方總這類人身上欠缺也極想得到的東西。他們把這個世界上所有能玩的東西都玩過,可就是玩不了藝術。

發帖人由此作結論,該安女士極有可能是方總投入感情最深的女人。

戰栗之余,安然都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分析能力。能掌握如許細節,且能夠深入探討男女主角心理的,除安然和方亮身邊人,還有誰?

戰栗過后,安然居然渾身上下浮起一絲輕松。該帖猛一看很刺激她,但反復一琢磨,卻又稍稍寬心。人家分析得很到位,幾乎是針針見血。尤其純凈一詞,更是準確。你倆就是如此,盡管說出去根本就沒人相信。曝光又怎么啦?你沒必要懼怕。因為,你獨身一人。獨身的女人尋找愛情,在任何臺面上,都能擺到明處。何況此帖子削減了安然作為一個小三兒的負疚感。發帖人諷刺和挖苦了馬小藝。此時,唯有一個問題或許值得你擔心,那就是,方亮根本沒愛過你。他這么做,不過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游戲。話說回來,即便那樣又如何?對于這個世界來說,能有如此干凈的游戲也算不錯。

當然,即便這個發帖人完全站在安然的立場,安然也不愿如此赤裸地被擺在公眾面前,被掛在熟人的嘴巴上。想想這個世界吧,真叫人惡心。這還奢談什么隱私啊?

越往下看,越能確定,發帖人就是方亮的熟人。

所謂方總的情人,擺到桌面上的共有八人。有銀行職員,有電視臺主持人,有公務員,也有縣賓館的領班,像一鍋精制燴菜,內容豐富,異彩紛呈,且香艷繚繞。老天,安然看到一些熟悉而又可疑的信息,她能從那些信息里,拼湊出確定無疑的一個人,她的前閨蜜,小茹!

她排在八個女人的最后一位。

星期日

星期日的早上,安然從遺體美容師家客廳的沙發上醒過來。恍然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之所以前一天傍晚敲開邱紅塵的門,當然不是因為她的探究欲達到極點,而是方總失蹤事件的發展,超乎她的想象,接近于完全變形。

星期六這天雖是休閑在家,但那個噩夢在延續。

就在上午,安然已經開始零星地接到電話。第一個居然是前老公打來的。顯然他無意于安撫前妻的心靈傷口,卻是趁火打劫,往上面撒起鹽來。對于那個號碼,安然感覺很熟悉,但具體對方是誰,卻想不起來。甚至,男人稱安老師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是某個學生的家長。接下來,男人的一句話,讓安然腦袋嗡的一下。

“如此健忘啊,我是小樂的爸爸,你老公!”

安然面前頓時出現一副丑陋的嘴臉。

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安然絕對不會原諒曾經讓自己惡心的人!時間過去這么久,一想到那人的名字,以及面孔,她都面紅耳赤,咬牙切齒。安然沒說話也沒扣掉手機,或許,王八蛋會談到兒子呢?

“恭喜恭喜!聽說傍上大款啦?茍富貴,毋相忘啊。咱倆畢竟夫妻一場,希望經常接濟一下。億萬富翁的一根汗毛,也夠咱小老百姓吃半輩子的。”

前老公話還沒說完,安然四個字結束通話:“去死吧你!”

男人沒再打進來,或許是感覺那幾句話分量已足。

沒過幾分鐘,居然相繼有陌生人電話打進來。第一個是女人,一開口,就號啕大哭。安然莫名其妙,連問她是誰,出了什么事兒。女人邊哭邊說:“安老師,我給你下跪,我給你磕頭,你千萬救救我!”這臺詞安然已非常熟悉,頓時明白女人為何而來。果然女人說:“你說我傻不傻?星期三,方總都跑啦,我還給人家賬號上打錢。”安然截住她話頭:“你怎么知道我號碼的?”女人說:“網上有啊,剛才有人在后面跟帖,就這號碼。”安然扣掉電話,直奔電腦。果然找到自己的號碼。是個匿名回帖。

到底是誰這么干的啊?馬小藝?小茹?方亮公司的某個員工?或者,剛才打電話的那畜生,她的前夫?

問題是,對手根本不知躲在何處。

電話開始不斷響起,一刻都不停。

安然抓起手機,直接把電池卸下來。

貌似一張無形的網,兜頭罩下來。安然絕對沒想到,這輩子還有如此困境等著她。接下來她想到的是,你,安然,此時已無半點隱私。既然你跟方亮的情人關系被公開,你的電話號碼掛在網上,那么你的住址也絕對不保險。哪怕這只是你租來的臨時住所。眼前已經浮現出三條街外水泄不通的混亂場景,也看到了光頭男揮動棍子砸爛門玻璃時扭曲變形的面孔。想到半夜五更門口還會趕大集一樣堵滿人,安然瞪大眼睛,驚恐萬分!

她迅速抓起手機,背起背包,逃離那間屋子。下樓的時候,一直側耳傾聽,怕有一群人持刀拿棍從樓下涌上來。

從周六上午的后半截直至天黑,安然都躲在辦公室里。

還好,整座教學樓上似乎都空無一人。

在那過程中,她一直關注著網上。其中一條內容備受關注,方亮的妻子馬小藝已被警方拘留。她涉嫌非法融資,數目尚未確定,但估計很驚人。短短幾小時內,該帖點擊量直線上升。回帖內容異彩紛呈。大多數人在譴責政府,認為政府這么做,實際上變相保護當事人馬小藝,而不顧受害人死活。那些上當受騙者關心的是,自家的錢現在何方?方亮消失,還有個馬小藝。夫債妻還,天經地義。你們政府這算咋回事兒?把人關進拘留所,我們哪里要錢去?

越來越多的信息表明,這座城市果然大亂。

此日上午,已有人拉起橫幅,截住縣委縣府門前那條路。在別處門戶網站已零星出現該事件的報道。政府迅速成立工作組協調此事,方亮公司所有動產不動產皆被凍結。縣委書記召集部分上訪人,面對面商談解決方案,并信誓旦旦:“一定會給個圓滿答復。”

下午三時左右,網上論壇里關于該事件的所有帖子,瞬間內消弭于無形。顯然,政府或者警方已經開始網上滅火。那里面可真是啥鳥都有,架秧子起哄,煽風點火的更多,這樣下去那還了得?會出人命的。

關于安然的一切帖子,當然也不見了。這讓她多少舒了口氣。

那個下午的某個時刻,她又想起方亮。你這個當仁不讓的男一號,現在究竟在哪里啊?她一次次地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撥打那串熟悉的號碼,無法接通。

傍晚時分,安然回到香樹街,在一家小餐館吃了這天唯一的一頓飯。站在街上,又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棟樓看了好半天。那原本還算溫馨的房間,現在變成令人惶恐不安的地方。她拿不準是否該回去,萬一被人堵在樓道里怎么辦?

但不回去,又能去哪兒?

沒有一個親戚住在這座城市。娘家在另一座小縣城。雖說相距不到兩小時的路,但不能回去。這副灰頭灰臉的樣子回娘家,自己臉上也掛不住。何況,那邊兒近期也正鬧亂子。老父親幾年前就已去世,家里尚有老母及兩個哥哥。前段時期,老夫妻倆那處房產被政府征用,換回兩套房子。兩個哥哥一人占下一套,卻把老娘的安放問題架空起來。哥兒倆轟轟烈烈一番大鬧,就差動用黑幫。安然即便回娘家,也不知住到哪家才好。至于朋友,此刻想來,居然極少能踏踏實實躲到人家家里去的。即便有,安然此時也不想去。就你鬧的這一出,也根本不光鮮。她擔心人家刨根問底。

沒想到,在三樓拐角處,卻碰到邱紅塵。

她正在暗處幽幽地抽煙。

見到安然后,似乎悄無聲息一笑:“回來啦?”安然點點頭。正要去開門,卻聽邱紅塵說:“不用開了,有人給你撬開啦。”安然吃驚地扭回頭:“誰?”邱紅塵說:“說是找方總的。他們認為人就藏在你這間屋子里。”安然身子一軟,差點摔倒。果然,手一推門就開了。她默默地走進去,邱紅塵跟在身后,聲音冷冰冰的:“我報了警。等警察來,那幫人早跑了。好處是,他們知道你這屋沒藏人。”安然渾身無力,像個發燒病人,頹然地坐在沙發上。

就在那時,有人敲門,安然迅速抬頭,面帶慌張。邱紅塵卻說:“應該是修鎖的,我打電話叫來的。”

果然是修鎖的。不一會兒,門上換成新鎖。

這次,邱紅塵主動發出邀請:“如果你不覺得忌諱,到我家去喝杯咖啡吧。我敢跟你打賭,在這座小城市里,沒第二個人比我煮的咖啡更好。”那時候的安然,已經把邱紅塵視作知己。像一個落水的人,急需一塊木板,而這個僅僅交談過一次的神秘女人,把木板推到她面前。

一進邱紅塵的屋子,安然就四處打量,遺體美容師的屋里家具極其簡單,花草倒是不少。此前她還想象著這間屋子里,會陰暗無比。喝咖啡的地點,卻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邱紅塵煮的咖啡果然好極了。此前的安然一直喝袋裝咖啡,二者的口感,或者說底蘊,沒有可比性。

邱紅塵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問:“你晚上喝咖啡會不會睡不著?我是不受影響,不喝反倒不行。”安然已經稍稍平靜,她搖搖頭:“我無所謂。”

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應該道謝,“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邱紅塵一笑:“你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我怎么對這一切如此了解。雖說我不出香樹街,但不證明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有個好姐妹,昨天就打電話跟我訴苦。她把錢也存進你家方總那里。”安然眉頭一皺。邱紅塵立刻說:“抱歉,又引起你的傷感。事實是我一直關注著網上的事情。覺得挺有意思。現實世界中,到處都有幽默感。”

既然已經把一個線團扯起頭,索性就完全拉開。而此時的安然,急需找個人傾訴。她哭了。斷斷續續向邱紅塵講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邱紅塵坐在另一邊的藤椅上,身上搭一件褐色粗布披風,成為一個真心的傾聽者。對于安然來說,邱紅塵此時像一個讓人踏實的大姐,或者長輩。

等安然的話告一段落,邱紅塵點著頭說:“我能理解。說實話,我也有過這樣一段情感經歷。結局一樣,所謂有情人難成眷屬。”

她嘆口氣,把話題慢慢轉開,說起自己遺體美容這項工作的經歷。

“我父親就是干這個的。所以我從小就耳濡目染,接受良好的訓練。盡管他不讓我干,說一個女孩子干這個找老公都難。但我自從干上這行就放不下了。估計我的思維天生就與別人不同。在那樣一個過程中,我會異常興奮。我完全享受那種快感。而且每一次體驗都有不同。好多業內的朋友,干著干著就會離開,或者厭倦。我卻從來沒有。之所以能夠在這個行業上讓人記住,原因正在于此。我能從一張死人的面孔上,去揣測他(她)這一生的痛苦和歡樂。或許根本沒人去在乎那些,但我自認為能從死者的面部紋理,以及眼角嘴角的細微變化,看到他離世前的某種心態。當然,在許多張臉上,你什么都看不出來。一張破損的臉,足以證明一切。”

安然插話:“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那些人的靈魂,還在這個世界上嗎?”

邱紅塵說:“我信。因為,我是個教徒。在為死者化妝的同時,我覺得自己還是一位牧師。我看到大多數死者,生前根本就沒有懺悔的念頭。有過懺悔的死者,都肌肉松弛,神態安詳。”

直到夜已經很深,安然才覺得跟邱紅塵這樣的交談非常怪異。此前,她沒有跟別人如此輕松地談論死亡。就在她準備告辭的時候,邱紅塵作了挽留。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睡我的沙發。”

這一夜,安然在邱紅塵客廳里的沙發上睡得非常踏實。

當安然明白過來身在何處后,發現邱紅塵已經坐到倆人喝咖啡的那個地方。而且已做好早點。安然心里暗笑,似乎在這個女人面前,自己成了一個孩子。

后來的許多日子里,安然肯定會為這天上午某個時間的一個舉動而后悔。

她打開了緊緊關閉的手機。

甚至,未接電話的號碼還沒完全顯示出來,手機就驟然響起。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安然不知應不應該接。她猶豫好半天,才摁下接聽鍵,頓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謝天謝地!你總算開機啦。”安然的耳朵似乎被燙了一下,稍稍把手機挪遠了距離。

居然是方亮!

好半天,安然才問出來:“你在哪里?”方亮說:“你知道這地方。我現在需要你來救我。”安然壓低聲音,竭盡全力保持鎮定:“為什么這么說?”方亮的聲音憔悴無比:“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可我現在就想見你。我從來沒像現在一樣,渴望再看你一眼。”安然終于忍不住:“你到底怎么啦方亮?我告訴你,不管發生什么事兒,你都要等我。而且我要你以后一直陪我!你要出什么意外,我跟你沒完!”

安然連哭帶叫,坐在對面的邱紅塵,則面無表情仰著頭看天空。

安然迅速站起來,要穿過屋子從后門走出去。邱紅塵沒動身,也沒瞧她。安然走到門口,才意識到要跟主人打個招呼才是,遂轉回身來對邱紅塵說:“姐,我得去找他!”邱紅塵微笑,點點頭。安然迅速轉身,對著話筒說:“我現在馬上走!”

可是,連邱紅塵都沒意識到,安然一出樓道就被幾個陌生人堵住。雖然都穿著便衣,但從遞過來的證件看,應該是警察。其中一個女人,一把就把她的手機給抓過去。安然被帶到一輛中巴車上。不是警車。

上車后,她發現里面另有一人,是自己所在學校的女校長老顧。安然稍稍一愣后,頓時醒悟過來:你的手機被監控了。警察可真有辦法啊!你一開機,人家就知道你在哪里。顯然,這些人以及這輛車,昨天晚上就一直守在這里。

安然對老顧一笑:“顧校長,沒想到您也在。”顧校長已屆退休年齡,身體很符合她那個年齡的老女人特征,圓滾滾的。她用了一句外交辭令:“是啊安然,我覺得很遺憾。”

安然坐在她身邊,呵的一笑:“是我給您老添麻煩了。”

四周都坐了警察,場面的確夠排場。

一個稍稍禿頂的老警察坐在對面,面沖著她,剛要開口,安然的手機響,是條短信。安然想去拿手機,卻被身后一個女人摁住。安然尖叫起來:“我犯了什么法,你們要對我這樣?我的隱私被發在網上!我家的門被人撬開!這些你們不管,倒有本事來抓我!把手機給我。”那手握手機的女警說了聲對不起,居然低下頭去查看短信,接著旁若無人摁動鍵盤,似乎代替安然回了條短信。

安然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警察說:“安老師,我代表局領導以及縣領導,向您致歉!的確是有點兒冒犯,但沒辦法。跟你說實話,像我們這樣蹲點守候的可不是一路人馬。方亮這個鳥人,上周還請我喝茶。沒想到,一轉眼就捅這么大個婁子。弄不好縣里市里都要大地震。其實我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把方總找出來。他只要回來,萬事大吉。不管出什么事兒,潛逃永遠不是好辦法。哪怕他現在傾家蕩產負債累累,也得按常規出牌,勇于面對現實。”

老顧在一邊幫腔:“安然哪,其實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兒,大姐我完全能理解。你獨身一個人出現這情況,完全正常嘛,誰能阻止咱們談戀愛?但現在,咱要從大局出發,為領導們排憂解難。你說,我一個快退休的老太婆,干嗎要一整晚呆在這輛車上?還不是因為教體局領導也都如坐針氈了嘛。”

安然冷笑:“莫非咱們領導也入了股份?”

老女人哈哈大笑:“誰知道哪?這年頭,只要有賺錢的門路,誰不削尖了腦殼往里鉆,哪怕明明知道腦袋伸進去會被擠住。這個咱不管也管不了,安然你就當可憐我,咱們配合一下人家工作。”

安然不作聲。

老警察說:“請你來,就想讓你告訴我們,方總在哪里。”安然脫口而出:“我怎么知道?”老警察微笑:“以前,或許不知道,現在肯定是知道。其實我們大體知道他在哪個方向和范圍。但我覺得最好還是您告訴我們。”

他又開始從大局出發,分析面臨的形勢,“昨天晚上,事件的后遺癥就開始發作。有個中年婦女,從咱們縣最高的鉆石大廈十九樓跳下來!有證據證明,跟方亮失蹤直接有關。女人在方亮那里放了300萬。還有個嚴峻的現實,我想讓你知道,盡管目前這是個秘密。知道嗎?方總公司的賬面上,只剩下區區幾百萬!還都是方總失蹤后剛存進去的。其他的錢,都哪里去了?鬼才知道?但總得收拾殘局吧。安然老師,你是知識分子,我相信你能識大體。咱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座小縣城接二連三發生自殺事件。”

安然截住他的話:“算了,別說啦。我帶你們去。”

至于那套鑰匙,安然一次也沒有用過。

她現在當然很清楚,方亮就在那里。坐在車上的她開始自責,整整一個星期,你都在想什么啊?你居然從來沒朝這個方向去想。哪怕是在晚上,你乘一輛出租車,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去那里。安然的心理掙扎在繼續。是的,這樣做顯然會違背方亮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安然帶著警察出現在面前。可老警察的話,同樣也沒錯。

在這個時候,所謂愛情,完全是私人化的小問題。

安然找到另一條安慰自己或自欺欺人的理由:或許,方亮被人綁架了呢?當然這經不起推敲,如果那樣,他不可能向安然求救。愛情同樣解決不了金錢惹來的亂子。方亮真正需要的,或許是精神救贖。這男人累了。安然知道他是真累了。他被金錢折磨得有些性格分裂。安然又仔細搜索之前方亮說過的話,基本可以確定:這一次,方亮是對巨大的資金漏洞束手無策了。

還沒上高速路,老警察就打了一通電話。果然,另一路人馬先他們之前已趕往海邊。

老警察在電話里囑咐他們,先不要急于靠近目標。這邊車上有位女士,極有可能對現場說服工作產生奇效。安然則請求老警察:“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們先確保方亮的安全。”老警察連連點頭:“這個不用你囑咐,我們誰也不敢疏忽大意。”他指指光禿禿的頭頂,“我們上邊兒,也是這么要求的。”安然對老警察的故作幽默絲毫不感興趣。

幾名警察昏昏欲睡,女校長早打起呼嚕。

安然睡不著,望著窗外。

突然,安然的電話響起。老警察瞪大眼睛,前面的女警迅速扭頭,連身邊的女校長也渾身一顫。拿著安然手機的女警面對老警察:“是他的。”老警察略一沉吟,接過手機來遞給安然:“安老師,先穩住他。”

除了司機,車上所有人都看著安然。安然摁下接聽鍵,方亮的聲音傳過來:“安然,你什么話都別說,只管聽著。我等不到你來啦。我要出趟遠門,馬上走。”方亮的聲音蒼涼無比,安然頓時感覺到一絲不祥:“你要干嗎去啊方亮?你一定要等我,還有幾分鐘我就到了。難道,你連這幾分鐘也不愿等?”

方亮沉默老半天:“算了吧安然,你就是來,也救不了我。”

通話中斷。

安然倒吸一口冷氣,舉著手機呆在那里。片刻過后,手忙腳亂撥打回去,已經無法接通。

“怎么回事兒?”老警察問。

安然目光呆滯:“他不讓我過去。”老警察立即掏出手機,撥打一串號碼:“你們在哪里?是不是暴露了?我告訴過你們,離得遠一點兒。方亮說要出門,你們盯住。”安然徒然地繼續撥打那串號碼,均無法接通。她叫喊起來:“你們的人做了什么?那邊發生了什么事?”老警察一抓頭皮:“什么都沒發生,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安然說:“讓人上去看看啊,他要是自殺怎么辦?”

老警察盯看安然:“你覺得,有這個可能?”

安然哭喊出來:“他都快崩潰了,求求你們!”

老警察迅速舉起電話:“要出問題,馬上進去看看。”

十分鐘后,安然所在的車駛進海邊那片小區。剛拐進大門口,安然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因為她聽到身后傳來救護車的尖叫聲!

那輛救護車,幾乎是擦著這邊的車呼嘯而過。車還未停穩,安然就拉開車門跳下去,快速跑向那個樓道。但還沒進去,就被樓下一個男子攔住。安然叫喊:“滾開!讓我進去!”那個男子攔腰把她抱住:“對不起!”安然的表現像個瘋子,連抓帶咬。老警察和另兩個女人已經跟過來。

安然突然停下來,不鬧騰了。

樓道里呼啦啦涌出一幫人,步子都很慌亂。那些人除了醫生,就是警察。安然不在乎其他人,在乎的是擔架上那個男人。男人一動不動,一只手耷拉下來。在那副擔架即將JAS1c6PYlMwORwB+amvJZg==全部塞進救護車的時候,安然看到了男人的臉,一張蒼白的棱角分明的臉,緊閉著的眼睛,那副小鼻子,緊閉的嘴巴。他的脖頸處卻分明閃爍著耀眼的一片紅。

一個男人走過來站在老警察身旁,壓低聲音:“好像割斷了頸動脈。”

安然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旋轉,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這個星期天的深夜,安然敲開邱紅塵的門。

后者一襲絲質睡衣,卻略帶酒氣。“安然啊,來,陪我喝一杯。”

這建議正合安然之意。她剛在香樹街上走了無數個來回,但沒有辦法能讓自己平靜。似乎神經已錯亂,她時而自言自語,時而站在街的中央,仰望著天空找尋什么,但什么都找不到。她的大腦里一切都是亂的,像團鋼絲球。接過邱紅塵遞過來的酒杯,她看都沒看,就一飲而盡。安然嘴里發出一聲呻吟,很舒坦的呻吟。邱紅塵一手抓著酒瓶,另一只手接過安然手里的杯子,又倒進半杯。安然這才意識到邱紅塵倒進酒杯的,是跟馬小藝帶來的一模一樣的法國葡萄酒。又喝下一杯,安然跟邱紅塵要一支煙點上,呼出一口后,問:“姐,今天星期幾?”

邱紅塵醉意朦朧:“星期天啊。明天就是你家方總說的星期八。”

突然之間,安然渾身顫抖。她一伸手:“姐,再來一杯。”安然又是咕咚一下吞掉那口酒,才慢慢探過腦袋,那只拿酒杯的手的食指豎起來,擋在嘴邊。安然說:“姐,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星期八。”

作者簡介:

宗利華,男,1971年出生,定居山東淄博,山東省作協第二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小說2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越跑越追》、小說集《天黑請閉眼》、《左手日記》等10部,有作品被譯為英、法、西班牙、韓文,獲金盾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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