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生活圖景,一語概之:女織男耕?!胺蚴翘镏欣?,妾是田中女。當年嫁得君,為君乘機杼。”田夫蠶妾、牛郎織女,乃最典型的人生單元,亦是最完美的衣食組合與溫飽設計,堪稱天意。
“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婦不織或受之寒?!比A夏先民的棲息史,五千年的村野炊煙,就這么飄飄裊裊,在“鋤禾日當午”的揮汗和“唧唧復唧唧”的織聲中,走到了二十世紀??峙抡l也沒想到,突然,它像滴空了水的漏鐘一樣,停了。
這個樸素的生活方程、貌似永恒的家務公式,邏輯解散了,使命結束了。城市,徹底步入男不耕女不織的“大脫產”時代。鄉村,耕雖依舊,織卻消匿。這是技術飛躍和社會分工之果,無可非議。
對“女織”的蒸發,我略感惋惜。我指的不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她,我看重的是“織”的情感內容和性別審美。拋開古織,說個我們熟悉的情景吧——
當一位女性在為戀人、丈夫、孩子織一件毛衣、圍巾或襪子時,她用手指和棒針、用密密麻麻的經緯和幾個月聚精會神——所完成的僅僅是一個東西嗎?
當然不,這更像一場無聲的抒情。她用溫婉和柔韌,用細膩和漫長,用遐想和勞累,實現了一樁女性獨有的心愿。每一針、每一環,都是一記筆劃、一個字眼,她把所有心思都織了進去,融入這件最貼身的東西里去了。
這比花要美,比甜言蜜語動聽,比珠寶首飾貴重。為此,她的手可能會磨繭,但她不在乎,心里甜。
多數時候,“男耕女織”一詞,讓我想起的并非勞動分工,而是“相濡以沫”“其樂融融”“夫唱婦隨”“琴瑟相伴”之類的溫暖與忠誠……我被一股天然的伴侶之美所薰染,所感動。
一梭一縷一寸癡,絲絲編就陽春意。如果說,上天派給男性的差事是果腹,那女人的角色則是暖身。除了生育,“織”即成了古代女子最大的事業。乃社會事業、生計事業,亦是婚姻事業、情感事業。
織的背后,你總隱約看到那個字:情。無論春染梢頭的豆蔻、賢妻良母的人婦,還是離愁黯景的癡妾、發婚姻牢騷的怨女,手中都有一情感道具:飛梭、織機或繡針。
而在《孔雀東南飛》中,有一段自白:“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边@是一個普通少女的成長簡歷和才藝檔案。蠶、織、裁、縫、繡——乃天下女子的技能必修課。即便家境再優,鳳嬌名媛,頂多免去蠶紡之苦,纖繡之靈則不可少。換言之,即削弱體力勞動,深化腦力勞動。
我不以為此乃封建糟粕或性別壓迫,我覺得這是人生美學,乃女性的主動選擇和天賦所賜,乃女性靈魂之閃光。織的衣、納的襪、繡的巾,可浸的是情、是意,是對生活的憧憬和幸福感。密密麻麻的線腳、纖巧靈盈的游走,織就的是女子的美和美德。
所以,以織品傳情遞意,作媒介和信物,即成了女子專利,成了流傳幾千年的紅顏技巧。直至八十年代末,我在鄉下還遇見過那種瑰麗的手繡鞋墊,按說,鞋墊這種藏匿至深、最難公開的東西,即使繡上鴛鴦牡丹,又有何用呢?當然有用。
母親這輩子織了多少件衣物?數不清,至少上百件吧。母親年齡大了,眼花了,織得便少了。幾年前,春節回家,母親說,這是她最后一件線活了,留給孫子們。第二年春節,母親卻還在織,她說再織幾件。
有一個母織的故事,曾讓我淚流滿面。吉林白山一位家境貧寒、以烙煎餅為生的母親,得知自己患絕癥后,15個月里與死神賽跑,終于為9歲兒子織完了25歲前需要的所有毛褲。
看著那幅照片,一個小小的孩子守著遺像,床上一排排長短不一的毛褲,我流淚了。也許,這位母親想的是,等兒子25歲時,就能穿上另一個女人織的衣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