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在我四五歲剛有模糊記憶時，奶奶走進了我的生活。對她的印象是從口香糖開始的。上世紀70年代初，口香糖還是稀罕物，那時能從小伙伴嘴里要到一顆別人咀嚼過的口香糖，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奶奶竟從海南給我帶了整整一大盒的口香糖，當時的驚喜和莫大的幸福感，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記得。當時奶奶的形象是那樣高大，我自豪有一個這么愛我又有錢的奶奶。

小時候，我眼里的奶奶很小資，很有品味，也很神秘。她穿旗袍、喝咖啡、抽香煙……就連洗頭發也只用純天然的冬瓜囊。在中國人吃飯還憑糧票、咖啡還是奢侈品時，我們家每天早上都會飄出濃郁的咖啡香味。那時，我對這位突然出現在我生活中的女人充滿了好奇。記得奶奶剛到我們家時，她很愛抽煙，每天幾乎煙不離手。雖然我不喜歡煙的味道，但很愛看奶奶抽煙的樣子。我常常暗地里觀察她吸煙時的動作：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托著下巴，翹著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動作緩慢而優雅地吸一口，然后仰著頭，輕輕地緩緩地長吐一口煙，這樣的動作不斷地重復著。她似乎在將滿腹的心事，隨著煙痛快地吐出來。我時常有一種幻覺，她就是電影里走出來的漂亮的女特務。奶奶一張年輕時穿旗袍的照片，也讓我浮想聯翩：海邊的棕櫚樹下，一位穿旗袍、燙著大波浪短發、美麗又時髦的女子，裊娜地斜倚在樹邊望著遠方的大海，迷離的眼神仿佛在思念著什么……照片上奶奶穿的那件酒紅色印有白玉蘭花、做工考究的旗袍，她竟一直珍藏在身邊。兒時的我，常趁她不在時翻出來套在身上，并幻想著她年輕時的模樣。

但后來，對奶奶的印象由崇拜到小小的憎恨。奶奶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重。同樣一件事，在她眼里弟弟做得永遠比我好，好吃好喝的總是弟弟優先。在12歲那年，我干了一件一生中最暴力的事。當時，媽媽做了一桌的好菜，奶奶竟把弟弟愛吃的菜全堆在他面前。幾個回合的爭吵后，憤怒的我掀翻了一桌的飯菜，也從那之后和奶奶之間的家庭戰爭就不時爆發。

直到有一天，我在奶奶洗澡時偶然發現她胸口有一塊比巴掌還大的疤痕。在我小心追問下，奶奶講述了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

解放前，從護士學校畢業的奶奶被分到美國人創辦的福音醫院當護士（海南省人民醫院的前身），年輕漂亮的她嫁給了我的爺爺——當時海南文昌地區的一個區長。爺爺是地下黨，后來被人出賣給國民黨抓走了。當時奶奶也常為地下黨做事，在她的幫助下，爺爺和他的幾個難友成功越獄。不幸的是，在隨后的一次行動中，爺爺被埋伏的國民黨兵殺害了，當時我爸爸還不滿兩歲。之后，奶奶就一直守寡，獨自撫養兩個孩子（她姐姐的兒子也是奶奶帶大的）。“文革”期間，已是海南省人民醫院外科醫生的奶奶，因為解放前爺爺的那段歷史和工資過高（聽說比當時的縣長還高）等原因，被當作牛鬼蛇神被造反派毆打、游街、下放……她胸口上的那塊大傷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我震驚了，我不能想象，那個曾經身材高挑體態婀娜、被華美旗袍包裹的女人的身體竟受過如此的創傷；她那堅強面具下，卻隱藏著那么多不為人知的傷痛！奶奶愛滿懷心事地抽煙和那張穿旗袍的照片的謎底，那一刻似乎也揭開了。我開始同情、憐愛這個有故事的女人。

后來，我離家到外地讀大學了。4年后回到家，我突然發現，那個在我眼里曾經無所不能的女人蒼老了，但她還是那么好強，總想著去保護別人。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我帶著當時的男友回家見父母，奶奶生怕我吃虧，竟24小時當“監工”，不允許男友越雷池半步。那會兒，我不但不覺得煩，反而從心底里感到溫暖。

再后來，奶奶離開我們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鄉海南生活了。因為生活的奔波，我與她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2007年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奶奶，當時已近百歲的她精神矍鑠、思維敏捷。如今依然記憶猶新的是，臨別的那一刻，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再三叮囑道：“千萬別讓你老公出國，老公是要留在身邊的。”當時我鼻子一酸，心里萬分感慨，快一百歲的人了，還在為我操心。

2013年1月20日下午4時，奶奶走了，她用100年的時間走完了她非同尋常的一生，這個頗富傳奇色彩的女人，帶著她自己一個世紀的故事走了……有人說，地上逝去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我知道，從今以后，天上就會有一雙眼睛時時關注著我，她在用另一種方式繼續佑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