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新聞便是明天的歷史”。連載近一年的《車記》隨著新年鐘聲的敲響即將圓滿劃上句號,但汽車中國的故事還在續寫。2013年,距離中國汽車工業1953年發端于一汽倏忽60載。從敲敲打打造出自己的第一輛“解放”卡車到成為世界汽車第一大市場,這些年中國汽車的一切變化得太快,太突然,《車記》用文字載著我們對歲當甲子的中國汽車業進行了回顧和總結。站在歷史的節點上,展望汽車業的方向。

“站在地上的那條腿”
一本書寫到最后一節,似乎該談談中國汽車做大做強的愿景。但是想到那是一個“未來時”,并非我所能夠預見。關于未來,還是國家汽車發展綱要和產業政策最具權威,我在這里只給中國汽車的發展提幾個忠告。
2009 年6 月,我應中國汽車工程學會之邀參加花都汽車論壇,花都論壇當年曾經因為兩位權威人士何光遠和龍永圖的“何龍之爭”而備受業內關注。這次論壇,我是被邀請作主題發言的三個嘉賓之一。就在這次發言中我第一次提出,在電動車成為舉國體制的熱潮中,絕不能放棄在傳統汽車技術創新方面對全球領先水平的追趕。
發言中,我大聲疾呼:新能源車研發和傳統汽車的優化,是中國汽車業做大做強的兩條腿,缺一不可。新能源車的研發是搶占明天科技制高點的前哨戰,是必須邁出去的一條腿;優化傳統汽車,對節能減排最立竿見影,我們必須靠這條腿站在地上。
真理有時候就是如此簡單:如果依靠“汽油直噴+ 渦輪增壓”等技術降低油耗20% ,以中國年產汽車1000 萬輛計,不就等于每年生產了200 萬輛零能耗、零7jUQZE64dL9HVl3sORkiTw==排放的汽車嗎?社會效益之大是任何新能源車在可見的未來難以實現的。
而由政府層面大張旗鼓主導的電動車熱,無疑冷落了中國汽車業在傳統汽車技術領域的自主創新。國家863 “節能與新能源汽車”重大項目第一批課題的4.13 億元中,用于節能環保高效內燃機的研發費用僅為1600 萬元。
歷史是一面鏡子。制定發展戰略要防止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大轟大嗡的結果,往往是時機的喪失和資源的浪費。
上世紀80 年代初,中國經濟開始復蘇,煤炭的運力低下,造成沿海地區電力供應短缺,工廠一周“開三停四”。而當時石油煉制中產生的大量重油沒有出路,于是由國家經委出面,調撥技改資金,在全國大搞鍋爐“煤改油”技術改造。有專項資金撐腰,各地爭著把燃煤鍋爐改成燒油。誰知不到一年,重油從無人問津變得供不應求,電力和動力行業又成無米之炊。結果又是國家掏錢在全國搞了一次“油改煤”的折騰,損失至今無法計量。

近一點的例子是1998 年,全國計劃工作會議上談到吉林等產糧省大量陳化糧無法處理,主持會議的國務院領導人當場拍板,進行用陳化玉米制造乙醇代替汽油的試驗。我當時在場,還寫了報道。試驗取得成功,陳化糧積壓得到化解,玉米造乙醇卻在全國產糧區遍地開花,堪稱一次小的“新能源”革命。然而乙醇產量大了,卻引發了人與汽車爭食玉米的窘境,甚至成為一場社會倫理的危機。玉米乙醇終被叫停,大量生產設備建成即告閑置。
剛剛看到一則報道,2011 年上半年全國各地拉閘限電此起彼伏,煤炭凈進口已成定局。我就有些擔心,按照有關部門的規劃,2015 年中國生產150 萬輛電動車,脆弱的電力供應如何能夠承受?
中國汽車企業的主力是國企,政府的態度就是風向標。如果官方押寶電動車,加之巨額補貼,企業從趨利的本能出發,勢必會忽視傳統汽車節能減排的自主創新。一旦國外廠商新一代低成本、低油耗的汽車稱雄全球市場,中國汽車再次拉大和全球汽車業的技術差距,痛失得來不易的市場主導權,那才是中國汽車的悲哀,甚至是我們民族的悲哀。

“保護”是個壞東西
就在這本書寫到最后一節的時候,新浪汽車的編輯打電話告訴我,某官員在一次論壇上提到,應該考慮逐步放開對汽車合資企業50% 對50% 的股比限制,請我談談看法。
第二天上網,對放開股比一片喊打之聲。批判者中有汽車業官員、國企人士,也有長期關注汽車的“意見領袖”。批判的主旨不外乎:中國自主品牌還在初創期,國家應該給予保護與扶持;放開股比底線,中國汽車將受重創;更有人驚呼:中國汽車危在旦夕。在新浪電話采訪的人士中,我是唯一無保留的支持者。
其實,這種反應在中國汽車業中也是一種常態。撇開民粹思潮影響不說,對于在國民經濟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中國汽車業來說,保護的大旗曾經高高舉了幾十年。出發點光明磊落,實行得也十分徹底,觀念綿延至今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中國汽車的歷史,一次又一次證明,“保護”是個壞東西。“保護”出“弱質”,競爭出強手,依賴“保護”,中國絕對成不了汽車強國。對于“股比限制”這一制定于1994年的汽車保護措施,我以為早該沖破。目睹中國汽車30 年,對“保護”的弊端體會得特別深刻。從誕生之日起,汽車產業就納入國家的“一級保護”之中,進口轎車嚴格審批,還要征收最高達220% 的進口關稅。結果,直到1984 年,年產兩三千輛的上海牌,發動機功率與整車水平也與被拷貝的50 年代奔馳車相去甚遠;年產不到300 輛的紅旗,因耗油高、性能差,而被中央下令停產。

上世紀80 年代初,把外資引入中國汽車業,在當時的決策部門看來是嚴重犯忌的事。如果不是鄧小平拍板“轎車可以合資”,借用跨國公司的資金和技術,從頭再造中國轎車工業,誰也邁不過“保護”這道坎。上世紀90 年代末,國家發文“重點扶持”三大轎車合資企業,并設立行業“準入”的高門檻,保護的結果是合資產品車型陳舊,價格居高不下,卻依然供不應求。被擋在門外的吉利、奇瑞、華晨等自主品牌長期拿不到“準生證”,命懸一線。當時業內人士公開說,“回去補競爭的課,時間搭不起,國有資產輸不起”。為保護“國家隊”,連“陪練”也要斬盡殺絕。
2001 年,中國入世前,汽車業籠罩著一片即將“全軍覆沒”的愁云。入世談判歷時15 年,一個最艱難的話題,就是給30歲的中國汽車業以“幼稚產業”的地位,從而獲得“緩沖期”的保護。入世十年中國汽車的巨大飛躍,揭示了一個樸素的哲理:每一次主動,或者被迫放棄“保護”,脫下一層沉重的“防彈衣”,中國汽車業就迎來一片光明,涌現出一批禁得起摔打的成功企業。

允許合資,中國轎車業才跨上國際水平的高標準,縮短差距20 年;不是沖垮自主品牌的“準入”門檻,恐怕今天自主創新也提不上日程;不加入世貿,和跨國公司在全球化市場競爭與合作,成為全球最大汽車產銷國甚至連想也不敢想。說到汽車合資50%∶50% 的股比,最早起源于中外雙方的博弈,甚至磨合。有趣的是,上世紀80 年代,合資企業前途未卜,摸著石頭過河,都希望對方多擔一份責任和風險。上海大眾建立之初,德方曾主動放棄銷售權。50% 對50% ,是雙方達成的一種平衡。在外方看來,股比再高,沒有中方的支持,企業也無法生存。幾個外國人面對幾千中國人,規避“大象踩了小老鼠”才是當務之急。50% 對50% 的股比,后來被1994 年第一版《中國汽車產業政策》固化,也作為后來入世談判中中方堅持的對中國汽車的保護條件。

16 年過去了,中國汽車工業和全球汽車格局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討論放開股比,甚至允許外商在中國設立獨資公司絕非就是“亡國”大事。揣測國外汽車在中國建立獨資企業的意愿就是絞殺自主品牌,我看大可不必。“陰謀論”看起來好像是打人家,實際是打自己,是挖自己的墻角。PSA 亞洲區總裁奧利維就表示贊同放開股比限制,他的理由是:50% 對50% 的股比對合資企業來說,效率是最低的,在戰略制定、決策等方面都要反復討論、摩擦,會因此錯失市場良機。對于這種思路,我看不出有什么陰謀。
我以為,一個企業的投資運營,自有它的邏輯和選擇。有趣的是,戴爾、西門子、諾基亞、宜家在中國獨資設廠,中國的電腦、電子、手機、家具業并沒有全軍覆沒,競爭力反而蒸蒸日上,為什么汽車業還非要撐一頂股比保護傘呢?
即使近年來,一些國企在國內競爭中表現得體質羸弱,不是國家保護太少,恰恰是保護太多。中國作為汽車第一產銷大國,有幾個外商獨資企業同臺競技,吉利、奇瑞、華晨、長城、比亞迪、榮威、奔騰都絕不會垮臺,只有進一步的開放,中國汽車才能在世界杯級別的大賽中成為汽車強國。
且不說,在全球化的市場,吉利百分之百控股地收購了沃爾沃,瑞典人也沒有罵政府賣國。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就不再是國內聯賽,而是進軍“世界杯”,國際規則人人平等。不能只許中國隊進球,不許外國隊射門。未來的中國汽車業,必然有中資或外資的獨資企業,有中外合資企業。合資企業中各種股比并存。對于汽車業這樣一個全球化、競爭性產業,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汽車大國,這應該是合理的格局。不能如此,妄談汽車強國。
后記
恍若隔世
汽車時代,中國在全世界進入最晚,進程最快。嘗試引進合資生產轎車,不過30 年;決策建立轎車工業,只有20 年;政府認可轎車進入家庭,剛剛10 個年頭。
今天的年輕人何曾知曉:半個多世紀前,由于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私家車在中國嚴遭禁絕;直到上世紀80年代,筑起世界最高關稅壁壘的中國,全年轎車總產量卻不如國外汽車廠一天的產量。
這一切,是30 年前,中國轎車故事的起點。那時候,如果告訴一個中國人,你的孩子們將獲得享受轎車文明的權利,中國會成為全球第一的汽車產銷大國,似乎百分之百地會被認為是癡人說夢。30 年,真不算長,驀然回首,卻恍若隔世。
一切變化得太快了,來不及沉淀,來不及反思,泥沙俱下,黑白混淆。需要有人從頭至今作一個梳理。
我的記者生涯的起點,正好和中國轎車創業的起點重合。一開始,我就得以走近中國汽車業的決策層和骨干企業,親歷了30 年中國轎車發展的諸多節點和全過程,了解到許多外人難以獲悉的真相,30 年不間斷的參與是一種幸運。
1982 年,中國汽車奠基人饒斌對我說:今天的新聞是明天的歷史。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五年前,我開始動筆寫這部中國轎車的歷史,似乎這是我人生必須要作的一個交代。
我以為,在中國,決策和主管部門的高瞻遠矚成全了轎車產業從無到有的高速發展;同時,這些部門的相互掣肘和屢屢失誤,也帶來一次次折騰和曲折;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是以成敗論英雄,汽車產業終歸從一個計劃經濟的“活樣板”, 蛻變為中國最具市場化特色的支柱產業,即使在全球金融海嘯最激蕩的時刻,也那么給中國經濟掙臉。
然而,糾結,貫穿中國轎車業30 年起落的全過程。
是閉關鎖國,自力更生;還是抓住國際形勢的轉折機遇,以開放促發展?在合資企業中,是七斗八斗,同床異夢;還是合作共贏,生成本土技術和開發能力?是高筑國企的圍墻,扼殺草根對手;還是放開“準入”門檻,給自主品牌生存與競爭的權利?是滿足于在入世談判中為中國汽車爭一個“幼稚產業”的保護地位;還是按照世貿規則,鼓勵中國企業在“與狼共舞”中打造航母?是全面跟蹤國際節能減排和新能源領先技術,在學習中尋求突破;還是大轟大嗡,搞自欺欺人的“彎道超車”,且不說,“刀槍不入”的“義和團”今天在中國不乏子孫,以引進外資和技術為起點的轎車業,一直是他們施展“大批判”拳腳的功夫場。歷史,總是裹挾著大量泥沙滾滾向前。
轎車是什么?在中國,轎車是政治、是技術、是經濟、是權利、是財富、是文化、是情人,是成百倍提升出行距離的“飛毛腿”,是社會財富滾滾而來的流水線,是全球化的經典產物,是民粹主義的精神寄托,是污染和擁堵的罪魁禍首,是引領全球新能源的希望,是自主品牌自主創新的體現,是貧富不均官民對立的標志物。中國鼓勵轎車私人消費不過10 年,轎車突然以每年1000 萬輛的速度出現在身邊,愛它、恨它、用它、罵它、鼓勵它、限制它,中國人一時還找不著北。
本書以編年史和一章一個主題的結構,記述了不同時期這些糾結的載體——事件、企業、人物的故事。這是一部“私家版”的轎車史,力求還原真相,只是一家之暢所欲言,沒有未來官方史寫作者所面臨的必要的平衡和羈絆。
能夠完成這本書,是中外汽車業、媒體界許多前輩、朋友和年輕人鼓勵和支持的結果。在寫作過程中他們提供了寶貴的回憶、判斷、史料和圖片,也有瑣碎的事務性幫助。這是一個太長的名單,恕我不一一記下他們的姓名。但是我不得不提到一位逝去的朋友,原上海大眾公關總監曾家麟,是他推動上海大眾出資在《汽車人》雜志連載了本書的初稿,讓我在2010 年的一年連載期內堅持完成了這本書的寫作。我很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