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縣城往北,緊挨著城邊,是一片連一片的蔬菜大棚。如果你是坐著客車進城,遠遠望過來,塑料布在燦爛的陽光里白亮亮的,恍若一片寬闊的河面,準會以為縣城是被一片河水環(huán)繞著。到了眼前方才看清,哪里有什么河呀,其實是城郊的菜農(nóng)們扣的蔬菜大棚。縣城是被塑料大棚環(huán)繞著。菜農(nóng)們在塑料大棚里面勞動,外面見不到幾個人影。楊新他媽跟張四輪老婆,還有王二媳婦,幾個住在城邊兒上的農(nóng)村婦女,一年當中有大半年時間在這些塑料大棚里勞作,從種菜到收菜。先是把準備種小白菜、種水蘿卜、種生菜種芹菜、種香菜臭菜的地方打成一塊塊的菜畦,然后撒上底肥,然后再均勻地撒上菜籽,然后培上薄薄的一層黑土,拿把噴壺噴上水,就行了。蔬菜里邊,最省事的要數(shù)韭菜,韭菜只要種一年就再不用年年種了。而那些人工種植的山野菜,像婆婆丁,苣荬菜,也省事,隨便把野地里挖來的根兒往地頭地腦邊邊拉拉的空地上一栽,往后就再不用管了。這些野菜有著極強的生命力。費事的是茄子辣椒,黃瓜豆角,西紅柿,大頭菜,馬鈴薯,小蔥大蒜,等等。這些蔬菜都得像種玉米種黃豆那樣成壟種,先要將平整的土地趟出一根根筆直的壟,然后栽苗,然后灌水,然后鋤草,然后掐尖打丫子,生蟲子了還要打藥,黃瓜豆角呢還要一根一根地支架子。架子怎么支?黃瓜架,豆角架,其實是一樣的,挨著的兩條壟,這邊斜插根秫秸,那邊斜插根秫秸,像人字的一撇一捺,頂端交叉處往一塊兒那么一綁,便成了個“人”字架。上邊,在“人”字的交叉地方,再綁根秫秸當橫牚。哪有一條壟那么長的秫秸呀?那就把一根一根的秫秸接起來,看著就是一根橫牚,一直從地這頭通到地那頭,這樣就把所有單個的人字架逐一連結起來。橫牚主要起固定作用。一架架的豆角。一架架的黃瓜。一架挨著一架。初時,黃瓜秧,豆角秧,剛伸蔓,還看得見黃亮亮的秫秸架子,齊刷刷的,像一隊隊士兵邁開的雙腿。慢慢慢慢,就被一片蔥郁的綠色覆蓋了。這時候,架子下面,可以遮陰涼。春末,一早一晚天還有點冷呢,大棚里的蔬菜就早早下來了,就開始供應市場了。品種齊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一茬接一茬,一直延續(xù)到秋末。那些在市場上賣菜的小販,須頭天晚上就到大棚里把蔬菜上好,第二天起大早推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擺地攤。那么這些小販子上的這些各種各樣的蔬菜,也需提前預備好,采摘下來,薅下來,弄到一塊兒堆。這摘也好,薅也好,加上平時的蒔弄,所有的這些活計,一樣一樣的,扣大棚的農(nóng)戶自己家里那點人手怎么能忙得過來呢?于是就常年雇些附近的農(nóng)村婦女。楊新他媽這些婦女每天進了大棚,干什么活兒,聽候主人臨時安排。也許是幾個人干同樣的活兒,都去摘豆角,都去摘茄子,都去摳土豆,都去砍大頭菜……彼此挨得很近,這時候,幾個人的話就特別稠,就會從早晨嘰嘰喳喳一直到晚上也不消停。也許是你上東面干這樣,她上西面干那樣,張四輪老婆去薅蔥,王二媳婦去割韭菜,楊新他媽去摘辣椒。彼此遠遠地隔著蔬菜秧子,隔著豆角架子黃瓜架子,連個人影也望不見。這種時候,說話嘮嗑難免會受點影響,須把調(diào)門提得高些,嘮嗑就像吵架似的。若是那面的人半天沒什么動靜,這面的人就會覺得奇怪,就會喊上一嗓子,說喂,咋這么消停?似乎一刻也不能消停下來。一旦沒人說話了,偌大個大棚里,婦女們就會覺得發(fā)毛。在這空寂的大棚里,婦女們常常無所禁忌,會肆無忌憚,開那種男人開的玩笑。比方,王二媳婦手里拿著個特長的紫茄子,沖著張四輪老婆喊,稀罕不?張四輪老婆就罵,你個小臊老婆!你家老爺們不在家,正好你自個兒留著吧!一邊的楊新他媽,心情沉重的時候呢,就自己一聲不吭地干自己的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呢就跟著笑上一陣,抿著嘴罵,這兩個死鬼!塑料大棚里不透氣,悶熱悶熱的,人一鉆進大棚,汗立馬就濕透了衣衫。婦女們就將衣扣解開,敞著懷,大咧咧的,拿著蔬菜葉子當扇子,呼噠呼噠扇。
從打兒子楊新考上大學,楊新他媽呀,用張四輪老婆的話說,像是打了雞血,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來了精神,走路腰板也挺拔了,步履輕盈,兩個屁股蛋子甩來甩去。說話呢是鼻子眼睛一齊動,眉飛色舞的,樣子十分張揚。再跟婦女們說話嘮嗑,常把楊新掛在嘴上,一會兒說,嘁是的,我們家楊新,一上大學就當上了班干部。一會兒又說,嘁是的,我們家楊新,又得獎學金啦!……楊新考上大學不僅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更成了楊新他媽人前炫耀的資本。也不怪,跟楊新他媽一塊兒干活的幾個婦女,像張四輪老婆,王二媳婦,孩子不爭氣,都沒考上大學,跟楊新比起來,差了一大截呢。張四輪老婆和王二媳婦兩個人就煩得要死,暗罵楊新他媽,這個臭顯!考個大學有啥稀奇的?又不是啥特好的大學。這若是考上名牌,考上清華北大,還不得把她家楊新砍塊板供起來!兩人一聽楊新他媽開始夸楊新,就偷偷撇嘴。張四輪老婆沖王二媳婦擠擠眼睛,長嘆一聲,說,我們家東院老馬家那個東子,大學畢業(yè)了,在家待著呢。你說說。王二媳婦也說,可不是,我們家西院老李家那閨女,念完了大學,也背著書包回來啦!愁人不愁人。這話明擺著是說給楊新他媽聽呢。意思是,看把你美的!上大學也不一定就能找著工作。不一定就能掙多少錢。你們家楊新,到頭來還指不定啥樣呢!楊新他媽就白她倆一眼,不再說話,只顧呼哧呼哧自己干自己的。楊新他媽當然不愛聽。
那天一大早,楊新他媽是哼著小曲來的。“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此時的高粱正吐穗,微風吹來起波浪。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兒疙瘩藏,找得我呀好心慌……”張四輪老婆斜眼瞅著王二媳婦,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聽著沒?王二媳婦撇撇嘴。張四輪老婆骨棒大,大手大腳,一身力氣。顴骨高,大嘴岔,不會小聲說話。現(xiàn)在又故意提高了嗓門:我說楊新他媽呀,你的那個郎昨晚沒著家?干啥去了?王二媳婦小圓臉,薄嘴片,說話快而清脆:還能干啥去,逛窯子了唄。楊新他媽都沒稀得用眼皮 她倆一下,如一縷春風,唱著“郎啊郎”飄進了塑料大棚。王二媳婦說,郎沒在大棚里,郎在高粱地等你呢!楊新他媽手里摘著豆角,嘴也沒停,依然“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我的郎……”倆人互望了一眼,知道楊新他媽的脾氣,你越問她什么,她偏不回答你。等你不問的時候,自己就什么全招供出來。果然,一會兒,楊新他媽自己就憋不住了,嘁是的,告訴你們倆一個好消息,我們家楊新找著工作啦!一旁的兩個人就又對了下眼光。一個說,怪不得,今兒個一早來,又是秧歌又是戲的。我還以為是昨晚上讓人家整舒服了呢!楊新他媽就將手里拿著的一枚豆角打過去,罵一句,死鬼,啥時候能說點人話!另一個則拖著長調(diào)問找的啥工作呀?楊新他媽也不介意倆人的陰陽怪氣,說,啥單位我也說不上,反正我們家楊新說,非常理想。你們家楊新可真是個好孩子。這叫啥媽養(yǎng)活啥孩子。你再看看咱養(yǎng)活那孩子,一個個,不是歪瓜,就是裂棗。張四輪老婆很無奈地嘆息一聲。王二媳婦嘖嘖道,你那叫品種不好。張四輪老婆不認可,說好地出好苗。沒有好地,能長出好苗才怪呢!王二媳婦說有好地沒好種,出了苗也長不好。兩個人關于種子與土地的問題,爭論了半天。楊新他媽說瞧你倆說的。末了,王二媳婦一副看透人生的姿態(tài),這年頭,啥好地好種的,我看都白費。有啥不如有錢,有錢不如有權。你們家是不是城里有啥當官的好親戚呀?王二媳婦沖張四輪老婆擠擠眼睛。她明明知道楊新家在城里沒什么當官的親戚,是故意要這么寒磣楊新他媽。楊新他媽當真了,說,連一門窮親戚都沒有,更別說當官的啦!屎殼郎哭它舅——兩眼迷黑。還不全靠我們家楊新自己?嘁是的,我們家楊新,在學校表現(xiàn)好,是學生會干部。聽楊新說,人家用人單位,就愿要像楊新這樣的學生會干部呢!王二媳婦說,你們家楊新從小就聽話,不招災,不惹禍,學習好,從小學到中學,寫作業(yè)從來不用大人經(jīng)管,是不是?王二媳婦知道接下來楊新他媽肯定又要把楊新的成長史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番。這回你可得請客(音qie)呀。沒想到楊新他媽爽快地答應,嘁是的,算啥呀!張四輪老婆說咋請啊?王二媳婦馬上白她一眼,那還用說,肯定是上飯店唄。楊新他媽說,嘁是的,上飯店就上飯店。楊新他媽的爽快令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真的假的?張四輪老婆撇下嘴,也就擱嘴說說吧。楊新他媽也瞪大了眼睛,我啥時候跟你倆玩過嘴?就今兒晌午,不請是養(yǎng)漢老婆!見楊新他媽信誓旦旦,王二媳婦反而打了退堂鼓,拉倒吧。還是來點現(xiàn)實的吧。上頓飯店,幾天活兒不是白干了?別說你舍不得,連我倆也不忍心。說著瞅一眼張四輪老婆,你說呢?給我倆一人買兩根雪糕就得啦。咋樣?要求不高吧?張四輪老婆不滿地說,你一向要求不是挺高的嗎?一回咋還不得三根兒四根兒的。說完捂著嘴樂。張四輪老婆若是不樂,這話也聽不出啥毛病。一樂,王二媳婦就聽出來是在罵她,回擊說你不比我邪乎多了?你一回還不得十根兒八根兒的!楊新他媽說你們兩個,總沒個正經(jīng)的。你們倆能吃幾塊就買幾塊,管夠兒!楊新他媽沒有把雪糕按“根兒”算,而是按“塊”。雪糕本來就是成塊的嘛,冰棍才按根兒算。這樣說,是楊新他媽不想跟她倆一樣沒個正經(jīng)的。晌午回家,碰上賣雪糕的,保準給你倆買。張四輪老婆說,拉倒吧,一桿子支晌午去了?楊新他媽說現(xiàn)在這塊兒哪有賣雪糕的?要不,我拿錢,你去買。楊新他媽說著就掏錢,掏了半天,一元的紙幣摳搜出幾張,揉得皺巴巴的,楊新他媽一張張捋平展了,張四輪老婆說,瞅瞅,擱褲兜子揉搓這樣。就五塊錢,支使我跑二里地。我的腿咋那么不值錢?王二媳婦說,你看你這人,還想吃,還懶得跑道。懶逼!拿來,我去。接過錢就鉆出了大棚,不大一會兒就拎著個方便袋回來了。張四輪老婆頗為驚訝,這家伙,這腿兒,百米運動員的速度。比兔子還快!張四輪老婆知道她是騎老王的車子。老王就是扣大棚的農(nóng)戶,她們幾個就是給老王打工。王二媳婦說,楊新他媽今個可下出點血,咱們哪能不領情呢。說完沖張四輪老婆擠擠眼睛。吃著楊新他媽買的雪糕,張四輪老婆方才拿出一種很姐們兒的姿態(tài),關切地說,這楊新一畢業(yè),你可是完成了大事一件哪!楊新他媽說,誰說不是呢。再不畢業(yè),我跟他爹都快賣血啦!張四輪老婆又輕輕撇下嘴,說瞅你說的,至于么。王二媳婦也說,可不,至于么。楊新他媽說你們家孩子沒上大學你是不知道啊。不怕你倆笑話,這幾年,你都不知道我們家緊成啥樣,平常連一頓肉都舍不得吃,連一件像樣衣裳也舍不得穿。張四輪老婆白了一眼,雖說我們孩子沒上大學,也沒比你省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咱這兒疙瘩娶個媳婦,比上大學還費錢呢!都快砸我們兩個老犢子的骨頭渣子啦!這回輪到楊新他媽撇嘴了。楊新他媽撇了下嘴,又把嘴嘖嘖幾聲,你說我講話了,至于么。你不用哭窮,我不沖你借。誰不知道你們家,寡婦養(yǎng)孩子——有老底兒。你家四輪子多能干哪!王二媳婦一旁突然嘎嘎樂起來,說,她家四輪子能干你咋知道?楊新他媽揚手又撇個豆角葉子打過去,你個死鬼!她家四輪子能干不能干,你不比我清楚?你總上她家。王二媳婦說,這話你可別瞎說,我啥時候總上她家了?好像我跟著她家老爺們似的。一旁的張四輪老婆就張著闊嘴哈哈大笑,說,跟著就跟著唄。晚上有你陪我們家老爺們睡覺,把我不是省下了,我還樂不得呢!王二媳婦也抓把豆角葉子揚過去,你想得美!就你家四輪子那個埋汰勁,腳丫子黢黑也不洗,身上一股餿巴味,給多少錢也不干哪!楊新他媽又嘖嘖下嘴,說不打自招了吧?這家伙,連人家老爺們身上有啥味你都聞著了。王二媳婦伸手去掐楊新他媽,楊新他媽躲過了。聞著了,聞著好幾回呢!咋的吧?你家楊新他爹身上的味我也聞著了。楊新他媽說,那你聞著我家楊新他爹身上是啥味你說說?王二媳婦說啥味?老爺們身上還能有好味,牲口味!張四輪老婆說,別以為你家那個是牲口,別人家的就都是牲口。我們家那個可不是牲口。楊新他爹也不是牲口。是不是?張四輪老婆把臉轉(zhuǎn)向楊新他媽。楊新他媽抿嘴不語。陽光透過塑料布照射進來,澆過水的蔬菜葉子,新鮮翠綠,水珠子晶瑩的光芒刺人眼睛。茄子是紫色的,開的花也是紫色的,有淺紫,有深紫,艷艷的。掀開肥大的葉子,才會看到下面閃閃發(fā)亮的茄子;豆角蔓子已經(jīng)爬上了豆角架子的頂端,再無處攀附,便亂了章法,糾纏在一起,四下亂爬,把豆角架子遮得嚴嚴實實,粉白的花粒在茂密的葉子縫里閃閃爍爍;翠綠的黃瓜從秧上直直地垂下來,個個頭上頂著朵明亮嬌艷的小黃花。農(nóng)婦在采摘它們的時候,須小心翼翼,不能將黃花碰掉,這樣早市上見到的黃瓜,就個個都是頂花帶刺的。黃瓜的清新,香菜的濃郁,芹菜的藥香,包括西紅柿秧散發(fā)出來的特殊的味道,混合在一塊兒,在大棚里彌漫。一只白蝴蝶,從塑料大棚頂上敞開的窗口飛進來,在旁邊那片大頭菜地里飛飛落落,舞姿翩翩。王二媳婦鉆到豆角架下面去解手,半天不出來,張四輪老婆在這面小聲罵,這小臊老婆,八成找野漢子去啦!楊新他媽抿嘴樂一下。一會兒王二媳婦提著褲子起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往這走,罵我啥呢?楊新他媽說夸你呢,夸你能干,手腳麻溜。說完便憋不住格格樂出了聲。王二媳婦臉上掠過一片紅云。說,找野漢子咋了?有人倒是想找野漢子,可惜沒那本錢!王二媳婦是在譏笑張四輪老婆,年紀老了不說,長得又沒個女人樣,像個大騍馬似的。這話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惡毒了。楊新他媽趕緊把話岔開,說他們家楊新這回畢業(yè)了,有了工作,他們家這緊巴日子總算要熬到頭啦!張四輪老婆用鼻子哼一聲,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提醒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呀,你兒子不娶媳婦?娶媳婦不買房子?哼,半夜摸帽子——早著呢!楊新他媽說,我們家掌柜的說了,供完了楊新大學,別的我們就不管他了。張四輪老婆說,不管?沒到時候,到時候,看你管不管。當?shù)鶍尩亩际琴v種!楊新他媽搖搖頭。王二媳婦說,也是,等有了對象,不得買房子?住狗窩呀?你能住狗窩,人家對象跟你住?楊新他媽嘆口氣,砸碎我們兩個老家伙的骨頭渣子,也掏不出那么些錢來呀。張四輪老婆說,如今城里買房子都興貸款,交上首付就行。剩下的慢慢還。你們兩口子不用預備多,二十萬夠了。說完一笑。那笑,意味深長。楊新他媽看出來了,那笑里應該是“看你拿狗屁交”這句話。楊新他媽說,嘁是的,我們楊新說了,房子的事不用我們操心。還說,等他掙著錢了,給我們也買房子,把我跟他爹也接城里去呢!張四輪老婆沖王二媳婦樂。王二媳婦把臉擰一邊去。
那天,楊新他媽高興,破天荒買了些蔬菜回家,說是晚飯給楊新他爹整兩個下酒菜。以往,楊新他媽從來都是揀人家扔的,蔫巴葉子的,被蟲子嗑得不像樣子的。舍不得花錢買菜。楊新他爹喝酒,有時候就是一根大蔥蘸大醬,有時候連大蔥也沒有,就兩瓣蒜喝,也照樣把自己喝得醺醺然。張四輪老婆跟王二媳婦兩個看楊新他媽那個精神頭,走路都有勁,說,晚上好好伺候伺候吧,比啥好吃好喝的都當事。楊新他媽罵一句,兩個死鬼!唱著“郎啊郎”的頭前走了。
楊新家靠近城邊兒,卻屬鄉(xiāng)下,家里有不到十幾畝的薄田,年年種玉米,好年頭能打個兩萬來斤糧食,萬把塊錢的收入。這點錢,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都費勁。楊新他爹把玉米種到地里,然后到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木工活,騎個二手的破摩托,早出晚歸。楊新他媽則到大棚里干活。兩個人就這樣拼死拼活地掙錢供兒子上學。如今兒子畢業(yè)有了工作,兩口子可松了口氣,仿佛身上的大山卸掉了半座。楊新他爹忍不住多喝了幾口,臉紅紅的,眼皮有點睜不開。他扯著楊新他媽,說睡覺睡覺。今天你可得讓我好好睡一覺。楊新他媽忸怩著推他一把,你就知道睡覺睡覺,哪天耽誤你睡了?楊新他爹嘻嘻的,說睡跟睡可不一樣啊!
平常,楊新他媽身體不大好,總是病病歪歪的,卻一天也舍不得耽誤工。可是有一天楊新他媽竟然沒來大棚干活。而且第二天也沒來。兩個人開始還覺得奇怪,后來才恍然大悟,張四輪老婆就沖王二媳婦撇撇嘴,看著沒,人家兒子能掙錢了,這就開始享清福啦!王二媳婦也撇一下嘴,可不么。我可啥時候也能像人家一樣,好好享幾天福喲!到那時候,早晨一直躺到太陽照屁股了也不給他起來!何必像現(xiàn)在,披星星戴月亮的,兩頭見不著個太陽。張四輪老婆嘆口氣,說你也比我有盼頭。管咋你兒子聽話呀,還知道出去打工掙錢。我們家那個小祖宗,光知道敗禍錢。一提起自己的兒子,張四輪老婆就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地罵,咋不走道讓車軋死!我上輩子殺老牛啦,作大孽啦,咋養(yǎng)活這么個敗家子兒!一邊罵,一邊竟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張四輪家原先條件不錯,全屯兒就他家最先買了一臺農(nóng)用四輪拖拉機,屯兒里沒有車馬的農(nóng)戶,趟地什么的就雇張四輪的四輪拖拉機,一年比別人家收入多那么一點。張四輪就這么一個兒子,不想讓兒子種地,書又念不成,便想讓兒子學門手藝。先是學瓦匠,死熱荒天的在工地上砌墻,一哈腰一身汗,學了沒幾天說啥也不學了。再學修車,每天油漬麻花的,在車底下鉆來鉆去,穿衣裳都穿不出個好樣來。又學上灶,以為當個廚師也不錯,吃香的喝辣的。但廚師整天守在灶臺前,端著個大馬勺,煙熏火燎的,也不像想象的那么輕松。看起來,這香的也好,辣的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的。弄了一溜十三遭,學費交了不少,哪樣也沒學成。張四輪老婆指著兒子罵,你說你到底想干啥?兒子說句話,差點沒把張四輪老婆氣死,兒子說他想當村支書。張四輪老婆說,你想當村支書,你有當官的爹嗎?你瞅你那個爹,一天也就能鼓搗個四輪子。從打這些年城里有了洗頭房,有了網(wǎng)吧,有了麻將館,不單張四輪老婆的兒子說學壞就學壞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一樣,都染上了壞毛病。張四輪老婆恨得牙根兒直,咋不把那些開麻將館開洗頭房開網(wǎng)吧的老板全嘎巴嘎巴瘟死!王二媳婦知道張四輪老婆的兒媳婦正鬧離婚呢,誰勸也不行。張四輪老婆愁得沒法。這個若是離了,再娶個媳婦,還得多少錢?這純是個要賬鬼呀!王二媳婦看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張四輪老婆,只好安慰一番。
在這幾個婦女當中,屬王二媳婦年輕,也屬王二媳婦性格開朗爽快,似乎在她心里就沒啥愁事。楊新他媽不無羨慕地說,咋看不著你犯愁呢。其實,楊新他媽跟張四輪老婆都知道,其實王二媳婦也不容易。過年的時候兒媳婦那頭捎過來話,要十萬塊錢,房子不算,否則別想結婚。王二爺倆過了年就出去打工了。扔下王二媳婦自己在家,還要種自家的地,還要出來干活掙錢。再說,年輕輕的,夜里一個人守著個空房子,孤單寂寞不說,也擔驚受怕呀。
扣大棚的老王就總夸王二媳婦干活麻溜。那日傍晚,老王說,你手麻溜,趕天黑前再摘兩塑料袋子豆角。王二媳婦就披著一身緞子般的晚霞獨自到南面摘豆角。又派張四輪老婆和楊新他媽上另一個大棚去摳土豆。張四輪老婆就瞅楊新他媽一眼。大棚里悶熱悶熱。王二媳婦鉆進豆角架子下解個手,順便放放風,站起來的時候,猛見身后站著個人,嚇她一跳,是老王,拎著個方便袋。老王滿面霞光,紅彤彤的,結結巴巴地說,吃吃吃兩塊雪糕涼快涼快吧。一眼一眼地盯王二媳婦被汗水濕透的前胸。王二媳婦罵,你個死鬼,也不吱一聲,嚇死我啦!頭發(fā)里散落著紫色的豆角花。光著膀子的老王,看著王二媳婦鮮紅的嘴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潔白的雪糕上吮著,手沒處放,便一個勁在自己的身上撓,前胸后背撓出一道道紅印子。油光光的脊背上也粘著豆角花。王二媳婦開玩笑說晚上受風了吧?老王說可不是。就轉(zhuǎn)過身,讓王二媳婦幫他撓后背。王二媳婦就張開帶著綠色菜汁的手指,在老王的后背上使勁撓。撓幾下,一住手,老王還喊刺撓,還讓撓。仿佛越撓反而越癢,撓了上邊撓下邊,撓了左邊撓右邊。王二媳婦說,你到底哪塊兒刺撓?王二媳婦瞧見老王隆起的褲襠,揮手照那地方打了一下,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眼子!老王嘻嘻的,一把把王二媳婦抱住,嘴亂咬,嗚啦嗚啦地說,我不會虧待你的……王二媳婦憋著不讓自己出聲。豆角秧壓倒了一片。那天,王二媳婦拎了一塑料袋茄子豆角回家。
誰也沒想到,幾天之后,楊新他媽又來干活了。這讓張四輪老婆和王二媳婦有些莫名其妙。老遠見著楊新他媽過來,沒哼“大姑娘美”。兩個人互相對了下眼神。楊新他媽面色蒼白,兩眼無光,雙頰塌陷,頭發(fā)蓬亂。唉呀,這是咋的了?這才兩天沒見,叫誰造害這樣?張四輪老婆一驚一乍的,歪頭打量著楊新他媽。楊新他媽把臉扭開了。王二媳婦刨根問底,到底咋的了?是不是跟你家姐夫干仗了?因為啥呀?你家姐夫逛窯子了?楊新他媽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說去你的,王二媳婦瞅瞅楊新他媽,說一瞅你這身子骨,就知道,你家姐夫不跑臊才怪!張四輪老婆也說,現(xiàn)在這人,可一點也不把握。你沒聽說,那些上外面干活的民工,白天不管咋累,到了晚上,哪個不去找小姐?你說說。王二媳婦白她一眼。王二媳婦的男人和兒子都在外面打工呢,所以這話有點碰王二媳婦的耳朵。王二媳婦鼻子里哼一聲,說,咱屯兒那些沒出去打工的老爺們,也不比誰強,黑天上街里,半夜才回家,跟媳婦撒謊,說是上工人俱樂部看二人轉(zhuǎn)去了。哼,看啥二人轉(zhuǎn)那么大勁頭?半宿半夜的!男人么,都那德性!張四輪老婆聽出這是在說她兒子呢,臉唰地變成豬肝色。王二媳婦又安慰楊新他媽說,你也別跟你家姐夫太計較了。女人么,就得睜一眼閉一眼。你還能成天打著過日子?換成你是男人的話,沒準你也是那味兒!楊新他媽說,你倆可別瞎猜了。根本沒那么回事。
原來,楊新說他找到工作并非真的,是騙爹媽的。騙爹媽,一個呢是怕爹媽知道他畢業(yè)一時找不到工作跟著著急上火。一個是面子上的問題。現(xiàn)在的孩子都要面子,自尊心強。念了四年大學,最后找不到工作,白念了,沒臉見人不說,更讓父母失望啊。所以楊新不能說他沒有找到工作。但楊新說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對,只是這份工作是臨時性的,不怎么體面,就是每天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往過往的行人手里塞促銷的廣告,今天替這家超市塞,明天替那家商場塞。招聘會趕了一場又一場,簡歷投了一份又一份,最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沒一家單位錄用他的。眼看著平時不如自己的同學,一畢業(yè),不是進了機關,就是進了國企外企,工作稱心如意,楊新暗自又急又氣。楊新知道那些同學的工作大多不是靠自己找的。楊新沒法跟人家比。人家不是有人就是有錢,工作找起來當然容易了。楊新從小性格內(nèi)向,由于家庭生活貧困,在同學面前總有種自卑感。楊新便刻苦學習,想通過學習來彌補自己家庭方面的先天不足。但現(xiàn)實的殘酷給了剛剛走進社會的楊新當頭潑了瓢涼水,楊新幾乎要崩潰了。他住在一個合租屋里,每天吃不吃飯也沒一定,餓了在街頭啃兩個饅頭,然后就背著書包,裝著簡歷,到處趕招聘會。沒有招聘會的時候就上超市替人家塞廣告。直到有一天,一個跟楊新同住的同學給家里打來電話,那同學說話吞吞吐吐,似乎很謹慎,說楊新晚上有時候一宿一宿不睡覺,黑暗中瞪著眼睛看天花板,要不就一個人沖墻坐著,眼睛閉著,面壁思過似的。白天則站在窗口往下看哪看,不知心里想什么呢。我懷疑,好像是得了抑郁癥。楊新的爹媽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癥,那同學就費勁地解釋一番,說這種病,大多是因為精神壓力大得的。得上這種病,人就精神抑郁,想問題好往窄處想。不過,楊新沒那么嚴重。但楊新的爹媽聽出來了,楊新得的病其實挺嚴重。楊新的同學跟楊新的父母說,最好是先把楊新接回家待一段時間,調(diào)整調(diào)整情緒,等情緒好些了再出去找工作。那同學說,前不久,有個得了抑郁癥的大學生,從十幾層的樓上跳下去了。楊新他媽聽得心驚肉跳的,就追楊新他爹馬上給楊新打電話,讓他回家。楊新在電話里說他工作很忙,脫離不開。楊新他爹就罵,忙,你連工作還沒找著呢你忙個屁!楊新那面一下子沒了聲音。任憑楊新他爹怎么喊。再打,關機了。發(fā)短信也不回。楊新他媽急得要死,抹著眼淚,埋怨楊新他爹,你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說?孩子都夠上火的了,你還罵他,你叫他活不活了?催楊新他爹想法去把兒子找回來。楊新他爹就沖老婆喊,你叫我上哪兒去找?不找他。死就死!人家的孩子咋能找到工作?肯定是在學校這幾年沒好好念,學習狗屁不是。你等他回來的!
楊新他媽沒有當外人說他們家楊新還沒找到工作。她倆要是知道楊新根本沒有找到工作,還不得笑話死!那倆臭婊子,心里巴不得我們家楊新背著個行李卷回家來。楊新背著行李卷回來,不就跟她兩家的孩子一個樣了?哼!楊新他媽說,我們家楊新工作挺好的。前幾天還讓他爹辦了張卡,他要往家打錢。還給我跟他爹一人買了件衣裳郵回來,說是在網(wǎng)上郵的。咳,你說這網(wǎng)上咋啥都有呢。楊新他媽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給人家看。但張四輪老婆和王二媳婦還是從她愁云籠罩的眉宇間看出了問題,所以并不太相信楊新他媽的話,一邊聽一邊拿嘴撇。有一天,楊新他媽干著干著忽然暈倒了。張四輪老婆和王二媳婦嚇得趕緊又掐又叫,楊新他媽醒過來,問啥也不肯說,只說是低血糖犯了。起身踉踉蹌蹌的,依然要堅持把自己的那份活兒干完。可是干著干著,又不行了。張四輪老婆就說,行了行了,別硬挺著啦。你躺壟溝躺一會兒,我倆幫你。王二媳婦也趕緊說,我倆手快點兒,你的那點兒活就干出來了。楊新他媽臉色蠟黃,閉著眼睛,眼淚溪水一樣流下來。一感動,楊新他媽便將什么全告訴了人家。兩個人方才曉得楊新并未找到工作。非但沒有找到工作,還得了一種怪病。兩個人相互看一眼,這次沒有撇嘴,而是陪著楊新他媽嘆息了一陣。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
楊新有個遠房舅舅,在縣里當個什么官,多年沒有來往。楊新他媽此時忽然想到了他。為了楊新,也顧不上什么臉面不臉面,硬著頭皮,拎了點水果上了那個弟弟家,想看看能不能為兒子活動活動。可是楊新的那個遠房舅舅不無關切地告訴她,你能拿出多少錢?沒個十萬八萬,想在城市找個工作,不容易呀姐。看楊新他媽面目黧黑,眉鎖愁云,那個遠房舅舅沉吟了一會兒又說,要不這樣姐你看行不行,叫楊新回來,我在鄉(xiāng)下給他安排安排,當個村官也不錯嘛。如今大學生當村官的不少。楊新他媽想了想,也覺得當個村干部油水也挺大的。楊新他媽回來把那個遠房舅舅的意思電話里跟楊新一說,楊新不干。楊新說他寧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當苦力,也不回鄉(xiāng)下。連張四輪老婆跟王二媳婦她們聽說之后,也把嘴撇多長,念了一回大學,到頭來又回了農(nóng)村,有意思嗎?楊新一直不回來。家里給錢也不要。說他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就是要飯也不能再花父母的錢了,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楊新他媽在電話里囑咐楊新,城里實在待不下去,你就回來吧。何必在城里受那份氣遭那份罪呢?楊新不語。楊新懶得跟母親費那個嘴皮子。母親什么也不懂。楊新他媽就整天提心吊膽的,惦記著楊新一個人在外面,頓頓吃什么呀?天天住啥地方?不會像人說的,住在橋洞子里吧?那要真遇上壞人可咋整啊!看見電視里說哪兒有人跳樓了,楊新他媽就心驚膽戰(zhàn)的,看一遍不行再看一遍,就怕是自己的兒子楊新。打兒子的電話,停機。是不是沒錢交費了,是不是真出事了?對楊新他爹說,兒子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活啦!
一天楊新他媽一清早來就說,她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兒子楊新找到工作了。楊新穿了件雪白的襯衫,扎著紅領帶,精神抖擻的樣子,嘁是的,別提多讓人開心啦!張四輪老婆眼皮紅腫,神情抑郁,似乎沒多大興趣聽楊新他媽說夢。王二媳婦沖楊新他媽丟了個眼色,往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意思是,你沒瞅著那張寡婦臉拉拉得有多長?楊新他媽就住了嘴。楊新他媽猜出了張四輪老婆不高興的原因,一定又是兒媳婦跟兒子打仗鬧離婚。張四輪老婆自己不說,她倆也不好直接問。唉,這咱這孩子,咋這么不讓大人省心呢。正靜著,楊新打來電話。楊新已經(jīng)好久沒有往家里打電話了。楊新他媽愣了一下,趕緊對著電話喊兒子。電話里,半天,楊新喊了聲媽就哭起來。楊新他媽心就怦怦跳,問兒子你咋的了?兒子你在哪兒呢?兒子你咋哭了?楊新哭著說,他找著工作啦!楊新連說了幾遍他找著工作了。楊新他媽也連問了幾遍真的假的?通完電話,楊新他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咿咿地哭起來。把一旁的倆人都哭蒙了。問明了原委,兩個人半信半疑,說你瞅你,嚇人唬道的。那還哭啥呀?王二媳婦拿手點著張四輪老婆和楊新他媽,說,你們這些老娘們兒家家的,就這點章程!不管啥事,就知道哭。愁事也哭,喜事也哭。楊新他媽就住了哭聲,反過來安慰張四輪老婆。安慰了兩句就又轉(zhuǎn)到楊新身上來,楊新他媽對她倆說,我們家楊新還讓我把家拾掇拾掇,說過幾天他會回來一趟。你說,他自己回來的話,還讓我把家拾掇拾掇干啥?王二媳婦說,那還用問,那是把媳婦給你帶回來了唄!楊新他媽就樂了,眉飛色舞起來,說我琢磨著也是呢。要不,他讓我把家拾掇拾掇干啥?你說呢?又轉(zhuǎn)向張四輪老婆,你說呢?張四輪老婆和王二媳婦互望了一眼,看著楊新他媽魔魔怔怔的樣子,心里不免生出緊張,心說不會是跟她兒子一樣,娘倆的精神都不好了吧?收工的時候,兩個人不放心,一塊兒把楊新他媽送到家。反過來送倆人出門,楊新他媽喜滋滋的,一直囑咐,等她兒子楊新回來,叫她倆一定可來呀,看看她的兒媳婦。嘁是的,肯定長得好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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