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德國司機

剛剛在北京街頭開車時，德國人拓筆常常會忍不住大怒，他無法理解中國司機遵循的規則。但五年以后，他開始學會“適應”——他仍堅持按交規開車，反而成了最不守規矩、最危險的駕駛員。回到德國，他開始害怕起來，自己的開車方式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改變。

馬路上的“霸權主義”

2002年，拓筆和子娟在德國的大學校園里相識，2004年兩人結婚后，一直在德國定居。2007年，夫妻倆選擇到北京發展。

2008年，拓筆領取了中國駕照。按照中國的規定，他需要參加交規考試。拓筆輕松通過考試，他發現，其實中德兩國的交規沒有本質區別。

可當拓筆開車上路后才發現，區別不在紙上，而在路上。

一次在中關村，拓筆正要從右車道并到左車道去，突然一輛小汽車從自行車道上殺出來，試圖在他之前開到左車道去。

拓筆的第一反應就是剎車，然后摁喇叭。對方也停了車，下車來到拓筆的車門前，沖拓筆吼著，并拉開了拓筆的車門。

拓筆極為惱怒，對方這氣勢倒像是自己做錯了。從那以后，每次開車，拓筆都會把車門鎖上。

在北京市區的街道上，每逢有斑馬線卻沒有紅綠燈的路口有行人通過時，拓筆都會停車禮讓行人，后面的車往往會摁喇叭。在德國有一條基本規則，公共交通的參與者永遠要讓著弱勢的一方。中國的現實規則卻是要保證交通順暢，不能耽誤時間。

有一次，因為讓一位老太太過馬路，后面的年輕車主下車走過來，試圖拉開拓筆的車門，嘴里喊著“你找打么，你找打么”。“我知道，跟中國人打架我沒勝算。”拓筆判斷，如果還手，很可能會遭到圍毆，“我不找打，但老人過馬路，我肯定還會讓。”

結果，有一次拓筆還真遭到了別人的推搡，那次是別人不讓他。拓筆步行過斑馬線，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貼身而過，差點撞上，拓筆很生氣，順勢踢了出租車一腳，他覺得這是自然反應——你瘋了嗎！結果，出租車司機停車，上來推了拓筆一把，“踢壞我的車，你得賠錢”。

“誰重要，是你車重要，還是我人重要？”拓筆跟他理論，記下出租車牌號，告到派出所。一個小時后，出租車司機現身，像換了個人一樣，態度極為謙恭地道了歉。因為警察說，想要怎么處理，拓筆說了算。

還有一次，拓筆從停車位上主路，左看右看后看，沒有車，放心上路，結果一輛逆行的自行車騎了過來，撞上了。雖然速度不快，拓筆還是心里一驚，趕緊下車道歉：“對不起，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結果，對方卻起身迅速離去。拓筆莫名其妙，回到家，子娟告訴她，對多數中國人來說，汽車要比自行車貴多了，如果騎自行車的跟開汽車的撞上了，開汽車的會更氣勢洶洶，你得賠我的汽車。

“但我認為，什么都不如我們人的身體金貴，人的身體我們賠不起。但我能看出來，在中國，很多人仍然認為車比人貴。” 拓筆說。

另外一次經歷，則教會了拓筆，在中國，還有個道理，叫車比車貴。

拓筆和子娟開一輛本田車，因為別的車違章，拓筆就摁喇叭以示不滿。結果對方隔著車窗沖他大喊：“你一破‘飛度’，有什么好摁的。”

拓筆不解，子娟就解釋，你的“飛度”車，不值錢，輪不到你摁喇叭。如果你開一輛奔馳，你就可以兇一點了。

有了這些經驗，拓筆總結出了在中國開車的兩條規則：第一，汽車比人重要；第二，好車比廉價車牛逼。

拓筆將這種現象定義為馬路上的“霸權主義”，恃強凌弱。

逢出門必吵的三年

從2008年到2010年，拓筆夫妻倆沒少在車里吵架。

“這三年，我們每次吵架，都是因為交通，跟個人感情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在家好好的，一出來就生氣。我說‘我求你了，這事兒你改變不了，你不可能成為全中國的駕校老師’。他就會說，我說的是原則，你為什么不承認這個原則？”子娟說。

拓筆則這樣看待兩人的爭吵：“從表面上看，我們是在吵別人如何開車的事，吵北京的交通，但本質上我們是在為各自的認識，即世界觀、價值觀而吵。”

好幾次，拓筆撂出了氣話，不做藝術家了，要在中國開一所駕校，教所有中國人重新學駕駛。子娟潑冷水：“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你不可能改變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有自己的人民去改變她，你沒有權利這么做，你的權利只能是去適應。”

在這種憤怒的情緒控制下，終于有一次，發生了剮蹭事故。

那一次，他們開車遇到堵車。按照交規，車輛應該在路面劃定的車道上行駛。但在中國，車輛往往哪兒有空往哪兒鉆，打破車道，甚至形成一條違規的車流。

拓筆堅持要按車道走，剛把車從斜行的車流中開出來，試圖回到正確車道上時，后面沖過來一輛摩托車剮上了他們的車。

當所有人都按照另一套不成文的規矩開車時，那個按照規則開車的人，反而成了最不守規矩、最危險的駕駛員。

子娟覺得，德國人遵守規則到有些矯枉過正，讓人受不了，而很多中國人是另一個極端，一點都不在意規則。

現在，拓筆“成熟”了很多。有時候，子娟開車，按照中國的開車方式，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拓筆也學會了閉上嘴。“我知道很多人都這么開，她也這樣，很正常。笨蛋的人是我，不是她，因為我不會改變自己。”

趕不上現代化步伐的人

兩年前，拓筆在他們小區門口拍了一張照片，那是北京市朝陽區交通安全委員會和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交通管理局朝陽交通支隊的告示牌：上周我區因交通事故又死亡3人，截至8月11日，全區已死亡122人……

每次子娟晚上去馬路對面小區串門，拓筆都要求她在胳膊上纏上熒光帶，“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給別人添麻煩”。

為此，夫妻倆的朋友，歌德學院前院長阿克曼開玩笑說：“你看啊，拓筆讓她戴這個，她就只過一條馬路而已。”

“對我來說，開車就像開飛機一樣，只有唯一正確的方式。開車不以人種區分，不因德國人、中國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駕駛方式。”在拓筆看來，汽車就是一種殺人機器，一不小心，不僅葬送自己的性命，也會危害到他人。“汽車是機器，人不是機器，我們必須駕馭這個機器”。

對比中德兩國的汽車文化，拓筆和子娟覺得人們不懂車的原因，一是駕照拿得太容易，二是中國提供的服務過剩，加油、修車都有人打理，導致很多人天天開車，卻不懂汽車。在德國就沒有汽車保養之說，有駕照，就必須得會換機油，加油是自助，換機油也是自助。

更重要的是，汽車之間相互禮讓、汽車禮讓行人、所有交通參與者都提高安全意識的整體社會環境在中國依舊沒有形成。

拓筆談到了德國的“拉鏈規則”，如果有條道路因為事故或修路原因，雙車道成了單車道，兩個車道的車會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輛一輛先后并道，就像拉鏈一樣，有序、有效率地通行。

中國的經驗則告訴拓筆，此法在目前的中國不可行。“在中國我感覺不到這種對人的尊重。中國的駕車原則是，我先走，開車像是打架或者戰爭”。

拓筆也挨罵了。

拓筆偶爾回德國。一次，在街頭開車右轉時，他很自然地沒有停頓就打了方向盤，驚嚇了遠處一個正要踏上人行橫道的行人。主路上飛馳而過的一輛車里，一個金發女郎沖他摔出一句話：“混蛋！”拓筆這才意識到，按照德國的習慣，即使是右轉，司機看到要過馬路的行人會主動停下來，舉手示意：“您請，我等您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