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是那個時代中印記最深的,如同冬后春來乍到時,萬物恍恍惚惚蘇醒了。忽然,農民分地了。農民們一邊站在田頭燦爛地笑,另一邊,有人就把分到自家田地中的樹木都給砍掉了。
把樹伐掉,抬到家里去,有一天政策變了臉,又把田地收回到政府的冊賬和手里,至少家里還留有一棵、幾棵樹。就這樣,幾天間,田野里、山坡上的那些稍大的可檁可梁的樹木就都不在了。
我家的地是分在村外路邊的一塊平地間,也有一棵越過碗粗的箭楊樹,筆直著,在春天,楊葉的掌聲“嘩嘩”地響。為砍不砍那棵樹,一家人是有過爭論的。父親曾經用手和目光幾次去打量樹的粗細和身高,知道把樹伐下來,蓋房做檁是絕好的材料,就是把它賣了去,也可以賣上幾十近百元。
幾十近百元,是那年代里很壯的一筆錢。
可最終,父親沒有砍那樹。
鄰居說:“不砍呀?”
父親在田頭笑著回人家:“讓它再長長。”
路人說:“不砍呀?”
父親說:“它還沒真正長成呢。”
于是,就沒砍那棵樹。就讓那原是路邊田頭長長一排中的一棵箭楊樹,孤傲挺拔地豎在路邊上、田野間,仿佛豎著的是鄉村人心的一桿旗。
三年后,鄉村的土地政策果不其然變化了。各家與各家的土地需要調整和更換,還有一部分政府要重新收回去,分給那些新出生的孩子們。于是,我家的地就突然是別家的地了,那棵已經遠比盆粗的箭楊樹也成了人家的樹。
地成了人家的地,樹也成了人家的樹。在它們成了人家后的第三天,父親、母親和二姐從那田頭過,忽然發現那樹已經不在了,路邊只還有緊隨地面白著的樹樁。一家人立在那樹樁邊,仿佛忽然立在了懸崖旁,面面相覷著,不知二姐和母親說了啥,抱怨了父親一些什么話。父親沒接話,只看了一會兒那樹樁,就默默領著母親、二姐朝遠處我家新分的田地走去了。
到后來,父親離開人世后,我念念想到他人生中的許多事,也總是念念想起那棵屬于父親的樹。再后來,父親入土為安了,他的墳頭又長起了一棵樹。不是箭楊樹,而是一棵并不成材的彎柳樹。柳樹由芽到枝,由胳膊粗細,到碗狀粗。酷夏,烈日如火時,那樹罩著父親的墳,也涼爽著我們一家人的心。
至今鄉村的人多還有迷信,說那墳前的柳樹正是父親生前做人的延續和回報,正是上天和大地對人生因果的理解寫照和詮釋。我為父親墳頭有那棵樹感到安慰和自足。每年上墳時,哥哥、姐姐也都會把那彎樹修整一下枝,讓它雖然彎,卻一樣可以在山野荒寂中,把枝葉像升旗一樣揚起來。就這么,過了二十幾年后,那樹原來彎著的腰身竟然也被天空和生長拉得直起來,也有了一丈多高,和二十多年前我家田頭的箭楊樹一樣粗,完全可以成材使用了。
我敬仰那屬于父親的樹。可是去年正月十五,我80歲的三叔過世,我們把他送往墳地時,忽然看見父親墳前的樹沒了。樹被人砍去了,樹樁呈著灰黑色,顯出無盡的沉默和蔑視。再看別的墳頭的樹,大的和小的,也都一律不在了,被人伐光了。
想到今天鄉村世界的繁華和喧鬧,想到今天各村村頭都有晝夜不息的電鋸轟鳴聲,與公路邊上的幾家木材加工廠和木器制造廠的經營和發達,想到那每天都往城市運輸的大車小車的三合板、五合板和膠合板,想到路邊一年四季都豎著的大量收購各樣木材的文明華麗的廣告牌,想到我幾年前回家就看到村頭路邊早已沒了樹木的蕩蕩潔凈和富有,我也就豁然明白了父親和他人墳頭被人砍樹的原委和因果,也就只有沉默、無言了。
我只是默默地想,時代與人心從田頭伐起,最終就砍到了墳頭上。
只是想,父親終于在生前死后都沒了他的樹。
只是想,父親墳前的老樁在春醒之后一定會有新芽的,但不知那芽幾時才可長成樹,成了樹又有幾年可以安穩無礙地豎在墳頭和田野上。
(摘自《精品閱讀》2012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