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同里

農歷八月，江南，桂花正香。

吳江小鎮同里，乍看起來，煙柳畫橋，粉墻黛瓦，石板小巷，不過江南水鄉的微縮版本而已。跟大名鼎鼎的烏鎮、周莊、西塘，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那些大戶人家的古建遺存，馬頭墻森列高聳，甚至與徽州的宏村、呈坎如此相似。如果只是到此一游，喀嚓一聲立此存照，還真難為了手里的相機。好在，我要在這里停下來，剪一寸生命的光陰，作為客居的資費。

一票游同里，據說有10個景點可去。其中，退思園已經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屬于5A級景區。此外，“三橋”、“三堂”、珍珠塔、羅星洲等，都有經典鏡頭出現于級別不低的攝影展、名聲不小的電影鏡頭，或者某個熟人、朋友的觀光艷照里。它們，是同里的名片。既來，我照單而收。

八月的清晨，游蕩在同里老街。熏風盈袖，是桂花誠心誠意的甜軟氣息，是香樟樹矜持清雅的閨閣味道。小巷子里，阿公阿婆最早起來，點燃木柴生炭火爐，炭盆暗紅，青煙裊裊。狗兒大黃、小白、阿花也躥出家門，不知是被主人轟起來的，還是自己睡不著了，跑來，臥在新陽初照的粉墻下，瞇起眼睛，蜷著身子，一副愜意慵懶。

老街，最多的是門店，一家挨著一家。明清街和南園茶社一帶的魚行街尤甚。明艷的幌子，像無數的旗幡，高張著種種新鮮的欲望，而房子卻是老的，老墻的粉黛斑駁支離，老墻上的門窗漆色剝落，一片一片的木板門沉默地在那里值守了多少個夜晚，已經老得看不出年紀。

倉場街、石皮巷、竹行街、魚行街，透過這些名字，就知道小鎮上的買賣家有多么久遠的傳統。那么多的河，那么美的湖，連著蘇州，通著滬上，交通可謂方便，不做生意，可惜了。而今，竹行、魚行早已消逝，買賣當然還是照開的。就沖著從世界各個角落慕名而來的客人，那些形形色色的店鋪也要與小鎮一起粉墨登場。本土的襪底酥、退思餅、狀元蹄、芡實糕、青團子、雞頭米，外省的中國藍印花布、裂帛、異朵、扎染，羅勒子，牛角梳，吃的、穿的、用的，擺到那些古色古香的店鋪里，自然而然濡染了與天地共老的氣韻。

無論陰晴，同里的天空都是透亮的。透亮的陽光下，老房子聳立的屋脊、黢黑的布瓦在市街投下濃重的影子。水巷邊阿婆茶坊里的水燒開了，點心鋪的老板娘也包好了第一籠菜肉包子，鄰家阿哥端著盆到河邊搗衣，漁哥漁嫂載著滿船的鮮魚沿河叫賣，店鋪的門板終于漸次卸下。小鎮的生活，如歌的行板，就這樣徐徐開啟。

據說，同里舊稱“富土”，它的歷史，已經寫了千年。 唐初，因其名太侈，改為“銅里”，宋代，又將舊名“富土”兩字相疊，上MNJ9aWsVvRC8whfNN8oXLg==去點，中橫斷，拆字為“同里”，沿用至今。千歲同里，于1986年成為旅游地，1995年被列為江蘇省首批歷史文化名鎮。從那時，它像一個名模，登上T臺，經由每一個游客的眼睛，演繹風華絕代。

然而，與一位曾游過同里的熟人交談，他說，咳，看得倒是不少，腿肚子都走抽筋了，可是除了橋就是橋，除了老宅子就是老宅子，被導游催著走走走，什么也沒鬧明白，什么也沒記住，就是一個累。我不好接他的話，只微微一笑，算是理解。

還真是的，四面環水，五湖（同里、九里、葉澤、南星、龐山）相擁的同里，被川字形的十幾條小河分隔成若干小島，又被幾十座小橋串為一體。走在同里古鎮，不見橋才怪。水邊、橋畔，香樟、楓樹、桂花、垂柳，與一座又一座老宅相依偎。鎮內僅明清兩代園宅就有38處，士紳豪富住宅和名人故居則存留數百處之多。

斯人已去，只把故事留在泛黃的書頁里，只把氣息留在頹圮的廊檐、布列的黛瓦間。這些，又如何交付訪客們匆匆的步履？

有人說，從某種意義上，古鎮已經空了。空得只剩下兩個人：游人和商人。事實上，小鎮的游客一天不定換多少茬，小鎮的商人也不再是純粹的老住民。而我卻并不因此而持感傷的態度。雖然，儒者任蘭生的退思園、大歌詞家范煙橋的故居、大商人柳氏的嘉蔭堂，昔日的優雅、睿思、才情、富庶，都已經如煙雨縹緲而逝，珍珠塔的才子佳人故事更加老掉牙，但古鎮還是古鎮，于旅游業的T臺之外，過著從容而淡定的日子。這一點，也許只有我這個小住的窺客，才能體會一二。

在老街淘衣，老板有浙江人、東北人、河南人，還有貴州人。他們，跟隨古鎮的旅游業而來，攜家帶口，呼朋喚輩，有的已經在這里生活十幾年，連自己的鄉音里都浸潤了吳語的軟糯。隨意走入中國藍印花布店，老板娘端一碗醪糟面正在午餐，見客人來，一個淺笑算是招呼。你要看哪樣，她便放下碗，輕輕巧巧拿給你，再去吃她的飯，你不喜歡，她來放回去，再看哪樣，再放下碗，再輕輕巧巧拿給你。你走，她再給你一個淺笑，算是歡迎你再來。石皮巷口經營“異朵”的，是個河南妹子，高挑身材，粉腮杏眼，長發飄飄，一身中國元素的裝扮，穿的，都是店里賣的服裝。沒生意的時候，她提著長裙，款款走出小店，閑看茶館老板娘一顆一顆剝雞頭米，娟秀嫻靜，真個是老房子里的大家閨秀再世。

同里的茶館遍布河邊，一家連一家，數也數不清楚。開茶館的，多數是原住民里的中老年人。那么多的茶館，茶客卻顯得冷清。客人走過，并不見人招攬生意。阿翁坐在小板凳上盤面，新軋好的細面，分開一縷一縷的，盤成一個個漂亮的螺髻狀，置于蔑筐中，拿到太陽底下去曬干，存到布袋里，留著自家吃。阿婆手持特制的鉗子，一粒一粒剝河里新下來的雞頭米。去掉外殼的雞頭米，也叫芡實，可以煮粥、做菜、打糕點，鎮上熱賣的狀元芡實糕，是同里名產。

也有人說，同里是個很“文藝”的地方，我始終沒太明白。同里鎮團委曾推出過一部情景劇，故事從老街的咖啡館開始，在咖啡館結束。男女主角的情感戲，像一杯抹茶拿鐵，浪漫、感傷，層次豐富。我曾一一走過情景劇的外景，南園茶社、穿心弄、長慶橋、耕樂堂、貓的天空之城、毒藥奶茶，還有陳氏舊宅里的古戲臺、老影壁。這些地方，果真有很好的鏡頭感，而且適宜滋養愛情。

在阿婆茶館的縫隙間生長起來的咖啡館、奶茶廳，還有概念書城、免費書吧，是我在同里的“艷遇”。呵呵，好像真的有個咖啡館叫艷遇的，只是我沒碰上，說是24小時營業，夜夜人滿為患。我待見嘻哈一笑堂里那只叫“奶酪”的小花貓，并且由此記住了他們家的手工奶酪、免費咖啡，還有那個來自安徽的女咖啡師。

相較之下，我更喜歡同里的水。那些纖細得已經有點渾濁的河，那些宏闊的波光粼粼的湖。一個人逃離景區之外，看撈垃圾的小船在石板橋下倏然駛過，看對面的女人一棒一棒搗衣；或者，在熱鬧處停下腳步，跟吊在老香樟樹上的八哥一遞一聲“你好”“你好”，逗得旁邊的河水開出一朵一朵快樂漣漪；又或者，去清晨或黃昏的湖畔，等待鷗鳥、白鷺翩翩掠過水面，云霞瞬息明滅。

同里，跟所有成為旅游產品的古村名鎮一樣，改變了原本的路徑。它是一個“夢里江南”的概念，是無數觀光客的道場。但我相信，同里，也依然是一個要生活、會呼吸的同里。嗅著八月的桂花香，嚼著水嫩的紅菱角，我想，等我老了，也許會再來同里，住上一兩個月，好好喝一壺阿婆茶，聽一聽昆曲《游園驚夢》。

（責編：劉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