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崗頭社火，中國式狂歡

連莊過會連莊歡

農歷正月十八。上午10點左右，霧靄逐漸散盡。

太行深處，清涼山腳下的一個村莊，鼓樂喧闐，人聲鼎沸。

這里，是石家莊井陘礦區賈莊鎮的西崗頭（行政區劃正式稱謂為西崗頭社區，本文依照歷史傳統名稱）。今天，正在“過會”。

“過會”，是礦區一帶對元宵社火活動最親切的叫法。各村過會都有固定的日子和固定流程。自正月十二開始，一直到正月二十，幾乎天天都有村子過會，特別是正月十五到二十這六天，每天過會的村子都有四五個。不管自己的村是否是過會的日子，所有過會村的社火花會都要參加，不受行政區域劃分影響，一些廠礦企業也積極組織自己的社火隊伍加入。這就是“連莊會”。

過會，始于祖先對土地和火神的崇拜、祭祀。

“社”，古指土地神?！栋谆⑼x·社稷》記載：“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廣博不可一一敬也，故封土立社?！编嵭髯ⅲ骸昂笸粒缫病！币院鬄楸阌诩漓胪恋厣?，又稱謂社為地域區劃小的單位。《管子·乘馬》曰：“方六里，為社。”即方圓6 里為一社。以社為單位“擊器而歌，圍火而舞”，故稱社火。

社火是中國民間一種傳統慶典狂歡活動，具體形式隨地域而有較大差異。比如井陘礦區這一帶，過會、耍社火，除了祭祀土地神，還增添了祭祀火神的內容。他們在過會這天，要舉行獨特的祭桿儀式，入夜，燃放桿火，就與當地人對火神的崇拜有關。

西崗頭過會，從哪年開始，已經無從考證。傳承至今，依然紅火熱鬧，卻實為難得。

我們一行到達村子的時候，村中央文體活動中心的戲臺上，早已懸掛起“礦區西崗頭2013年連莊會表演中心”的大條幅?；顒又行膹V場兩側的區間路，以及旁邊的大街上，鄉親們紛紛占據有利地形，等待即將開始的表演。賣棉花糖、烤魷魚卷、冰糖葫蘆、麻辣串、氣球、毛絨玩具的攤位前，更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些社火小演員，臉上勾著濃重的彩妝，身上穿著鮮亮的行頭，在人流中穿來穿去，或者湊到小吃檔跟前，買個糖葫蘆，或者弄個烤腸，邊玩邊吃，格外引人注目。

提前幾天，村民們就已經邀約了周圍村莊的親戚，甚至給縣城、省城的熟人朋友打了電話，以過會的名義來熱鬧一天，敘談敘談，歇年，喝酒、喝茶。所以，除了街上一大早就有了過會的味道，家家戶戶也已經為過會忙得不可開交。酒肉菜蔬茶果已經置備齊整，女人們天不亮就開始操辦一整天的“流水席”，家庭成員中有做花會會首、演員、指揮、維持秩序者、播音員的，也到街上各就各位。負責桿火的人們，頭一天已經把桿火扎好，并且立到預定的位置。過會日早晨，舉行迎桿、祭桿、拜神等儀式。

西崗頭這幾年進行了大規模的新民居建設，老房子所剩無多，村民大多搬進了幾處集中的多層住宅樓中。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過會的程式也有所改變，比如，燃放桿火的火場轉移到了村外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社火表演則在文體活動中心廣場舉行。

我們的車子停在文化中心西側的居民小區內。很多外來的車輛也先后停放在寬敞的樓間空地上。轎車、面包車、機動三馬、摩托，載來八方賓朋。人們臉上蕩漾著喜悅，不管認識不認識的，見面點頭致意，村民和客人們，相互簇擁著、寒暄著，匯入大街上涌動的人流。

一場期待中的社火花會，馬上就要粉墨開場了。

耍的全是看家絕活兒

作為遠道來的客人，一到現場，村里一個管事的漂亮女孩就遞給我們每人一份關于花會安排的文字材料。大略一看，這連莊會果然名不虛傳，僅花會表演方陣里就有來自10多個村子的數百名演員。

過會，從迎桿開始。今年西崗頭村一共扎了三桿火，并且提前立到村外公路西的火場，很多程式自然簡化或分散了。但儀仗依然很講究，炮隊、儀仗隊、煙火隊一項都不能少。

迎桿隊伍從村子東頭出發，炮隊頭前開路。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炮手們一路前進，一路布下“炮陣”，二踢腳、鉆天猴兒等各種各樣的爆竹依次點燃，震耳的炮聲此起彼伏。站在街邊瞧熱鬧的老頭老太、大姑娘小媳婦、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紛紛捂起耳朵，踮足仰頭，看著那些爆竹在高空里電光一閃，炸開一朵灰白色的煙云。炮聲高亢，濃烈的炮火味道在街上流轉。似乎，只有這傳承已久的聲音和氣息，才足以烘托迎桿、祭神的神秘、莊重和熱烈。

炮隊之后是儀仗隊。兩位抗著小紅旗的“總指揮”走在最前邊，引領小學生組成的彩旗方隊，緊跟著是銅鑼、嗩吶、鈸、镲等組成的吹歌隊伍，吹歌隊伍之后是舉著“肅靜”招牌的執事，執事之后是威風凜凜的西崗頭村女子軍鼓隊。

儀仗隊之后，才是盛裝的花會方陣。

迎桿程式隱去?；蛘吆芏嗄贻p人并不了解桿火的來歷，也不懂得迎桿、祭桿的諸多講究，但村里人對過會的熱情不減當年。很重要的一點是，無論老少，都打心眼里喜歡迎桿隊伍行進中的踩街、撂場表演。對多數人來說，看這么一場原汁原味的社火花會，才是過會這天最過癮、最開心的事。

龍鼓隊的小伙子們，已經打著兩條彩色綢緞扎制的巨龍站立于街道兩廂，龍頭朝著隊伍前進的方向高高昂起，氣派非凡。等待踩街花會經過的村民、記者、自由攝影人自覺排成兩溜兒，站在巨龍之后。這樣，街當心就成了一處隨時可供撂場演出的舞臺。

眼巴巴的等待中，花會方陣終于行進到了跟前。沒什么商量的，停下來演吧，跳吧，扭吧，只有拿出看家的本事，演出最拿手的絕活，才對得起父老鄉親們熱情的掌聲、叫好聲。

北鳳山拉花，趙莊嶺抬皇杠、跑旱船，白彪村豬八戒調媳婦，西崗頭晉劇、老娘送閨女，井陘二鬼扶跌，全是國家級、省級、市級“非遺”項目。有的幾次上中央電視臺，有的參加各級比賽每每載譽而歸。不管走過多少地方，獲得多少榮耀，只有家鄉的春節、元宵花會，才是最好的舞臺，才是其根脈所在。

趙村店安塞腰鼓，礦區鎮的抖空竹、跆拳道等，是井陘礦區一帶花會表演不斷吸收新的藝術形式，與時俱進，推陳出新的集中體現。尤其是抖空竹，這一古老的民族藝術奇葩，被現場表演的幾位師傅操練得爐火純青，閃展騰挪之間抖將起來，紅旗、靈蛇等造型的空竹旋轉起來快似流星、疾如閃電，令觀眾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而安塞腰鼓隊，將陜北高原的民間藝術引進來，演員都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招一式卻頗有“陜北范兒”。

花會方陣走到哪里，哪里就爆發出最熱烈的歡呼聲。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接近文體中心廣場時，已經是中午時分。

在廣場，各個村的花會要輪流下場表演，這是過會的一個高潮。

在我看來，最有人氣的，要數武戲社火。西崗頭的《三英戰呂布》，其場面宏大，人員出場多，變化大。演員，就是村里的普通人，并非專業出身，但他們基本功扎實，打筋斗、前后空翻個個都身手不凡。小伙子們的表演，使用兵器也花樣繁多，可以說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齊上陣，動作流暢，氣勢撼人。演員表演十分投入，勾臉、服裝、道具也格外講究。

抬皇杠，演員要有過人的力量，更要有苦練而成的功夫。一盤七八十斤的杠箱，由兩人抬行。抬杠行進中，抬前杠的杠頭頂著自己的膀子，抬后杠的杠頭頂著自己的鎖骨，一人向前傾，一人向后仰，右手叉腰，腳踏鼓點，隨著抬杠人的扭動和木杠的自然顫動，兩只鐵環發出“嘭嗒”“嘭嗒”的敲擊聲。抬杠隊的步伐很有講究，他們往前走七步，舉杠牌的人向后一轉身，杠牌就地一墩，杠夫就換肩，換肩不用手，動作利索而有節奏。抬杠在行進中還有鳳凰展翅、孔雀開屏、梅花盛開、牡丹流香、四龍居首等造型表演。精彩而頗有難度的抬杠表演，讓人過目難忘。

面牲和桿火的傳承

在西崗頭過會，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火的圖騰崇拜，就不會有“桿火”的誕生，不會有迎桿的古老儀式，也不會有過會習俗的產生。

采訪中，村里的老人告訴我，桿火不是西崗頭所獨有。井陘礦區的人，在敬奉土地神之外，都拜祭火神。桿火，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已經說不清楚。交火費，立桿火的習俗，卻一代又一代流傳至今。

每年過了正月初五，村里有地位的長者就開始組織人上門進戶收取放桿火的費用，各家各戶根據自己的能力，自愿捐獻一定資金，村集體再出一部分，周邊的廠礦企業也贊助一部分?；鹳M有了，就張羅購置各種各樣的鞭炮、禮花彈、閃光雷等等。西崗頭正月十八過會，十七的上午就必須扎桿火。扎桿火由村里有經驗的長者組織，先找一根長度在8米高的大樹主干，支起平放，用高粱秸稈扎成一個長方形框架，中間再扎一個一個的小方格，然后在高粱秸稈扎成的骨架上插上各式各樣的焰火，按由下向上的順序連接好，不能出一點差錯。扎好的火桿，安排專人看管。有些經濟條件好的人家為了還愿，有時會單獨捐一桿火。多數還愿的，是準備一些供品，由自己家的人用方桌抬著，隨著踩街隊伍一起到火場還愿。

今年，西崗頭一共扎了三桿火，安排了八桌面牲作為供品。

在迎桿隊伍中，走在最后邊壓陣的是煙火隊。由于桿火已經提前立于火場，隊伍里最耀眼的，自然就數那八桌面牲了。

面牲，專指用來作為供品的面花，是面塑的一種。

井陘礦區毗鄰山西，人員往來頻繁，文化相互交融。西崗頭的面花，就明顯具有山西面塑的特點：規格碩大，造型逼真，色彩艷麗。

我數了數，今天的八桌面牲一共是24組面花，每桌3個。迎桿隊伍行進中，抬面牲的男男女女，也隨著前邊的炮隊、儀仗隊、花會方陣走走停停，人家撂場演出，他們也將供桌依次擺放在街道當中，一桌連著一桌，像一條面塑的一字長蛇陣。如果留心細細觀看，你會發現，同樣是一個基座、一個饅頭狀的主體、最上邊裝飾各種花飾圖案的24件面牲，基座和最上部的裝飾，造型和色彩皆千變萬化，沒有一件重樣的。惟妙惟肖的靈蛇，栩栩如生的祥鳥，咧嘴兒的石榴，盛放的菊花、牡丹，無不賞心悅目，令人叫絕。

村支書趙愛生說，老年間村里遇白事，都要蒸面花兒，逢年節上供也蒸面花，幾乎家家主婦都會?，F在，村里巧手的人不多了。而一個抬供桌的姑娘卻不以為然，她說，今天這八桌面花兒不是最好的，有的人家過事兒，那面花蒸的，比這個可漂亮多了。

晌午，花會在文化中心廣場的“匯演”還沒結束，我專門到火場去轉了轉。果然，三桿火已經花紅柳綠地矗立在那里。微風中，那些用來裝飾的紙花嫵媚地搖曳。一桿火，就是一架精美的藝術品，即使不燃放，也已經美得觸目驚心。

三三兩兩的婦女，應該是扇鼓隊、軍鼓隊的吧，還沒脫下演出的服裝，也沒卸妝，就結伴來火場拜神了。

火場很簡單。沒有見到土地和火神的神像。八桌面牲安放在離桿火五六米開外的南邊一側，供桌前邊是一個磚塊壘成的香爐，香爐再南邊就是跪拜磕頭的地方。婦女們很虔誠地跪下去。土地和火神已經常駐在她們的心間。

桿火將在入夜以后燃放。燃放桿火，是過會的最后一個高潮，也是祭桿儀式的終結。

按照慣例，桿火由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點燃。各類煙花沿下部開始向上依次燃放，騰空而起的七彩煙花映照著星空。到了桿火的頂部，會有太陽和月亮圖案的煙花出現。一個短暫的停頓和靜止，人們屏住呼吸，目光凝聚。期待中，太陽和月亮圖案開始清晰映照在高空，人群里爆發一片喝彩聲。

桿火燃到盡頭，人們陸陸續續散去，盼著來年過會。

從娛神、娛人到“娛市”

有民俗文化學者提出，中國也有狂歡節，在正月十五，并且歷史悠久。早在宋代，大詞人辛稼軒就曾如此描述元宵盛況：“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p>

的確，元宵節期間民間娛樂活動，將中國的春節文化生活帶向了全身心釋放的另一極——狂歡。在井陘礦區西崗頭村過會，讓我再次零距離體味了這種中國式狂歡的神髓。

住進高樓大廈的21世紀西崗頭村農民，延續著始于穴居時代的圖騰崇拜、自然崇拜，并且將傳統文化精神與時代精神相融合，生發出一種新農村社區社火花會文化的新模式——逢節日娛神、娛人，在平日則“娛市”。

娛市，意即走市場化道路，并且在闖市場的過程中創造、分享文化紅利。

當我問到春節花會活動好不好組織這個問題，井陘礦區區委宣傳部部長李建義爽脆地回答：非常好組織，村干部稍微一動員，村民們都積極參與。他說，一是礦區農村民間社火有傳統，有基礎，二是這里不少的農民從中見到了效益。比如拉花，聞名全國，除了文化展演，也參加商業演出。西崗頭村的清涼山龍鼓藝術團，從2003年成立之初的40人，發展到現在200多人，僅參加演出一項，一個人年收入兩三千塊錢沒問題。

趙愛生告訴我，每到冬季，村里的孩子們逢周末，特別是寒假，都特別愿意參加村里的社火花會節目排演。今年的武戲《三英戰呂布》，吸收了10多個娃娃演員參加。孩子們從小看社火，自己親自耍社火，傳統文化、民間藝術一輩傳一輩，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照這樣的勢頭，根本不用發愁那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后繼無人。

村里文化生活活躍，很多人跟著龍鼓藝術團外出演出見過大世面，大伙的精神面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跟拍花會踩街表演的時候，那些漂亮的大媽、大姐們都特別大方，你的鏡頭越是對著她，她扭得跳得越起勁，臉上笑得越燦爛。我想給耍社火的小演員照張相，其中一個小家伙兒馬上招呼來他的同伴們，并且建議我以村里的戲臺為背景為他們合影。相機準備好了，小演員們啪啪啪擺出酷酷的造型。

我為社火小演員合影照的背景，是懸掛于戲臺一側的“金鼓王”大旗。這面旗，是西崗頭清涼山龍鼓隊在石家莊市鼓王爭霸賽上得來的，被村民視若珍寶。而戲臺對過，一條道路相隔，則是村里尚保留著的少量傳統民居。正月，春聯、福字正紅，那些高大的門樓上分別掛著“和為貴”“謙受益”“松竹梅”“勤儉持家”等匾額。

（責編：宗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