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裝

1.這倆人，脫胎換骨

火車站的出站口，等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看到了在隨著人流走出的老爸老媽。

嘩，驚得我，要不是做了他們二十多年的閨女，熟悉到了骨子里，還真差點兒沒認出他們來。我爹，西裝革履，打一條藍色的條紋領帶。那西裝的挺括里透著品牌貨的氣韻。頭發明顯是染過了，烏黑整齊。而我娘，頭發燙了波浪卷，一條墨綠色繡花的絲絨旗袍，黑色小跟皮鞋，還戴了那條50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珍珠項鏈，耳垂上相得益彰地搭配了一對珍珠耳釘……這氣派、這風度，爹，娘，你們是要出國訪問嗎？我一邊去接老爸手里的行李箱，一邊愣怔怔地問。

老媽沖我微笑，怎么樣閨女，還行吧？

太行了！我摸摸老爸的西裝，不便宜吧？

別提錢，都白領了怎么還那么俗氣？老爸淡定地看了我一眼。

我……好吧，不提了，可是老爸老媽，你們的確驚到我了，要知道這么多年，我爸從來沒穿過西裝，他是那種穿襯衣都要多解兩個扣子、把袖口卷起來的男人。討厭皮鞋。人家一直穿運動裝棉襯衣休閑褲過日子，42歲那年開始有白發，48歲時白發攻城略地占了頭頂多半，但堅決不染不打理，順其自然。我媽，作為女人也算講究些，可是多年如一日的蘑菇頭，從來沒燙過，發福之后，便和各種寬松服飾結了緣，旗袍衣柜里倒是見過，但我一直當那是展覽品。因為做家務的緣故，老媽也從不戴首飾，送她那條項鏈時，還落好大埋怨……

我是五一回的家，也不過幾個月，這倆人，脫胎換骨啊。連出租車師傅都贊不絕口，姑娘，你爸媽可真年輕、真有氣質。

嗯嗯嗯。年輕、有氣質。我附和著，忍不住地樂。這時老媽轉頭看窗外，無限感慨，省城就是大啊，比咱那縣城可大多了……忽然就聽老爸咳嗽一聲。

老媽立刻噤聲。

我詫異，這什么暗號啊？

礙于旁邊有外人，我沒有問。

2.盛裝出行的陣勢

其實，這次老爸老媽是被我“要挾”來的，從我讀大學到工作再到買房子，前前后后7年整，老爸老媽竟然從來沒有來探望過我。借口還那么理直氣壯：天高任我飛，海闊憑我躍。說我已成年，他們是開通的父母，給我充分的自由。

自由歸自由，但也不能讓我自由到都不管我了吧？上學時不來我理解，為了讓我充分學會獨立。剛工作不來我也理解，我和別人合租房子，居住不方便。可我現在搬了新房，再不來看看……電話里，我煞有介事地說他們，以后你們老了，還要不要我管啊？

這招果然奏效，老媽立刻說，都跟你爸說好了，天涼快點兒就過去，去給你“暖房”。

老家那邊，搬了新房后，親戚朋友來“暖房”，也叫“溫鍋”，要帶一只厚厚的大鍋餅。

于是在老媽答應了兩個月后的周末，老爸通知我，買好了火車票，要我準時“接駕”。

接到他們后，我不得不承認老爸用詞準確，這盛裝出行的陣勢，可不就是“接駕”？

他們帶的箱子很沉，拎著進電梯時，我隨口問，帶的啥？

老媽神秘一笑，你猜？

我想了想，眼珠一轉，難不成，是鍋餅？

到底是我姑娘，智商隨爹，聰明。老爸沖我豎起大拇指。

老天。千里迢迢啊，帶一個鍋餅來，這禮送的，重啊。

3.別惹我發脾氣

30層的高層，我的蝸居位于中間位置的16層。老媽感慨，電梯就是快，頭都暈了。

老爸撇嘴，一說話就露怯了吧？人家一聽就知道你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面。讓你少說話，就是改不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剛才出租車上老爸為啥無故咳嗽了，原來如此。忍不住調侃他，爹，您不是虛榮的人哪。

老爸呵呵笑，并不為自己分辯。

開門、進門，老媽四下打量的時候，老爸說，拿拖鞋來我們換上。老媽也趕緊回過神來附和，對，換拖鞋，這木地板呢，踩臟了不好打理。

拖鞋我倒真是早早準備好了，是為了他們換下來穿著舒服，但他們這樣一說，我忽然意識到在家里，老爸最不愛穿拖鞋，嫌換來換去麻煩。于是我擺手，不用換。然后我也沒換鞋，徑直走進客廳。

身后，倆人好似猶豫了一下，才慢慢踩著地板走進來。他們穿的都是皮鞋，可是腳步卻很輕。忽然，我的心就微微疼了一下——當初，得知我被合租的那個女孩欺負后，他們逼著我買了這套小房子，給我出了一多半的首付。對于兩個小縣城的工薪階層，學了4年經濟的我心知肚明，那該是他們所有的積蓄。所以，這不是我的房子，而是他們的，可是他們卻是這樣的小心翼翼，甚至怕弄臟地板。

我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回身一手牽過一個，把他們按到沙發上，去鞋柜取出軟底的拖鞋，挨著給他們換下來。給老爸脫鞋子的時候，他的腳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我沖他笑，半開玩笑說，爹，你是走閨女家呢還是去領導家做客呢？

老爸忽地就臉紅了。我給他換下鞋來，爹，娘，這是咱家，別惹我發脾氣。

老媽就飛快瞪了老爸一眼，又一臉笑呵呵地轉向我，來閨女，看看咱家。

4.先孝敬一番再說

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甚至挨門打開衣柜，老媽邊看邊評價，衛生間有點兒小、廚房還可以、衣柜的換季衣服擺放比較亂……

我松口氣，這才像我熟悉的老媽，絮叨、指手畫腳，還愛操心，看不過眼的地方立刻動手，反倒是老爸，一直保持著淡定，唯一感興趣的是我的小書柜里那套新購的《雍正皇帝》，翻了翻放下，放下又翻，愛不釋手。

但竟然，沒有開口跟我要。

我來氣了，也不主動提，誰讓他跟我見外來著，有待教育，等過兩天，我決定好好批評他一頓。只是此刻兩位大人剛剛駕到，還是要先孝敬一番再說。要好的閨密知道他們要來，早就在一家西餐廳訂好了位子。

我倒贊同帶他們吃西餐，縣城里沒有像樣的西餐廳，再說了，即使有，恐怕他們也舍不得去消費，老媽的口頭禪是“飯店吃一頓家里可以吃半個月了”。

但這次，他們當然不好拒絕，怎樣都是好朋友的心意，用老爸的話說，去吧，閨女人緣好，咱也沾沾光。

5.完美有風度

出門前，老爸趁我不注意叮囑了老媽幾句，于是乎，一路上老媽都沒說話。

進了餐廳，閨密已經在等候，迎過來招呼他們，老爸老媽同時開口回應，竟然都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唬得我一愣一愣的，從小到大，還沒聽他們說過普通話呢。

閨密偷偷沖我扮鬼臉，咱爸咱媽挺有范兒嘛，比你強多了。

可不是，他們這著裝，倒真應景，像來吃西餐的。反倒是我，套頭的寬松毛衣、牛仔褲和球鞋，顯得太隨意。

服務生笑意盈盈地把餐具一一擺好，老爸老媽也落落大方地說著謝謝，然后很長輩地跟閨密聊了幾句，有點兒客套，但也很親切。

然后，老爸動作嫻熟地把餐巾塞到領口位置，又紳士地幫媽把餐巾搭在膝上。

我直接傻眼，這西餐禮儀，比我還專業，現在的人都不講究這些了。

而讓我傻眼的還在后面，老爸的從容淡定，老媽的彬彬有禮，從上餐到整個進食過程，刀叉的使用、不用時的擺放、握酒杯的姿勢、言語的收斂……

閨密贊不絕口，悄悄跟我說，她第一次帶她爸媽吃西餐時，兩個老人家竟然堅決地跟服務員要筷子，又堅決地讓把七分熟的牛排烤到全熟……惹得其他顧客都偷偷笑。看叔叔阿姨，她說，多紳士范兒、淑女范兒，優雅、有派！

我怔怔地不知如何回應，因為老爸老媽這本事，我當真一無所知，我所了解的是，老爸吃飯一向豪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并且喜歡邊吃邊聊。而老媽喝湯總是呼呼嚕嚕，喝完還吧唧吧唧嘴巴，以示滿足……可眼前的他們，真是完美有風度，把閨密羨慕得，恨不能她是他們的閨女。

我，只好不得已地堆起一臉自豪的笑。

6.把愛放低

晚上，并排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問老媽，你們夠厲害啊，什么時候學的？

老媽只笑不語。

我卻非問究竟不可，非要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據我多年的了解，他們可都不是在乎這些事兒的人。

后來，老媽終于被我磨得沒辦法了，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跟我說了詳情。

原來，自從答應來我這里，這倆人就開始在家里學習了，學習普通話、公共場所注意事項、西餐禮儀……老媽說，你是大學生，還是白領，當爹媽的，總不能給你丟人不是？以前不來看你，就是擔心這呢。

老媽越說越興奮，說起倆人一起跟著播音員練習普通話，因為走音鬧了不少笑話，尤其老爸……老媽說著，哈哈哈地笑起來。

我不發一語，只把腦袋朝著老媽更加靠近一些，輕輕嗅到兒時我所熟悉的她的氣息。

這就是我的老爸老媽，他們生下我，把我養大，多年如一日地寵愛有加，從來沒有讓我委屈過，并把他們能給的所有一切都給了我。作為父母，其實他們是我的天我的一切，可是，他們卻還是那么本能地因為愛我，把自己一再放低，從來不介意用這種低低的姿勢捧著我、縱容我。

我決定明天就把老爸喜歡的書塞進他的箱子，并且從此刻起，不管他們做什么，我絕不會責備他們一句，哪怕以愛的名義。我要像他們一樣，幸福地彎下身心，把愛放低。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