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陣痛之后相守

一

陶誠開著他新接的車，在學校門前等我，在一干老師的目光中，他為我打開車門，說，乖，上車吧。

陶誠有錢，僅僅在電子商務的泡沫中，他就掙下了偌大家業，但也很可惜，只顧掙錢的他，卻顧不了后院紅杏。陶誠憤然離婚，前妻給他留下了5歲的女兒。

我知道陶誠家大業大，在我嫁入他那幢別墅之前，所有的人都以為我不過是一個貪戀錢財的女人嫁入豪門的惡俗劇，但當陶誠把那個房子加上我的名字時，很多人都紛紛轉變矛頭，問我是怎么把這個男人拿下的。

就這個問題，我問過陶誠，他對我說，是你的真誠。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我與陶誠和加加一起散步，加加拉著我們兩個的手走在中間，一副恩愛家庭樣。陶誠就這樣娓娓道來，小娜，你知道嗎，是你的真誠，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咱們相親，你面對加加的眼神，讓我覺得，你不勢利，你是真心喜歡我們。

陶誠說的那個場景，我隱隱有些記不清了，我這個人，天生喜歡小孩，若不然，也不會去到學校里當孩子王。

于是我也及時總結了我的真誠，我對他說，有些東西，千山萬水你找過來，恰在一瞬間就看到了，這種欣喜，有種想把對方握在手里的欲望。

我們兩個像瓊瑤阿姨的言情小說里對話，讓愛情這個詞在我們之間顯得那樣美好。

但是在此之前，我卻相了幾十次親。

緣分這事兒，誰能說得清呢？

二

加加上了貴族幼兒園，這是我的主意，我對陶誠說，在那樣一個環境里面，可以好好培養她的獨立意識和群體意識。陶誠對于我這個老師的論點，還是比較不敢反駁的。猶豫良久，終于答應了。

加加倒無所謂，但陶誠卻不習慣了，他不止一次地在周一周二周三夜里驚醒，坐起來，嘮叨一句，也不知道加加習慣不習慣。又不止一次地在周四周五喜形于色，因為快要見到女兒了。

好友結婚，我喊了陶誠去，是周五，他猶豫良久才跟著我去。中午婚宴，下午又是一群好姐妹在一起胡鬧，陶誠就開始坐立不安了，我知道下午四點是接孩子的時間，關切地問他，要不然，你先走吧，我一會兒一個人回去。

他看了看我，為難地說，這地方不好打車，要不，我再回來接你？

我們兩個的交談，被一干姐妹看到，有好事者過來打趣，這都結婚一年了，還在這里魚水情深啊，告訴你們，多少同林鳥轉眼就成分飛燕的事沒看到過嗎？恩愛秀多了讓人恨啊。

陶誠微微一笑，上車走了，我有些恍惚。

晚上果然不好打車，我和另一個好姐妹在街邊打車時，陶誠匆匆趕來了，車子在我們身邊停下，他笑著招呼，上車。順手揚了揚手里的包子。

閨密不客氣，一上車就扯開了袋子，散發著熱氣的粉絲蟹黃包，在車里顯得味道更加濃郁。可是我卻沒有胃口，不僅如此，卻突然覺得喉嚨一堵，然后讓陶誠停車，跑到路邊吐起來。

上了車，閨密滿臉的不懷好意，問我，那個多久沒來了？

我算算，也有四十多天了，可是總是不準，我也沒放在心上。可是閨密的一句話，石破天驚，她對我說，是不是有了？得恭喜你們家陶誠啊。

她原以為我們會驚喜，但她沒想到，陶誠尷尬地說了句，啊，有了啊。就再無言語。

我覺得，剛剛那陣嘔吐過去后，渾身虛脫，一點力氣也沒有。

閨密不知道，我與陶誠結婚之前，有一句話，一直在我心里種下了，雖然沒有長成參天大樹，卻鋪在地上蜿蜒生長，直到密密麻麻，鋪滿了心的空間，雖然，這并不妨礙我在高處，風清月明，我不去看這句話的后果，但現在，卻不能不看。

結婚前，陶誠某一天，對我支支吾吾地說了句，小娜，結了婚，咱們不要孩子好不好？

這句話，哪怕隔了千山萬水，我也知道什么意思，大到童話小到現實，無數個后媽的故事，讓陶誠覺得，加加不能受這個委屈。如果我有了孩子，對孩子的愛，一定會超越加加。

可是為什么，當時我就答應陶誠了呢，是不是當時，我覺得那是小事？

三

回到家中，加加已經睡著了，良久，陶誠終于說了心里的一句話，小娜，我們怎么會這么不小心。

我沒說話。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眼角一條細細的紋，像是年齡的宣告，對我說，你不年輕了。

從衛生間里出來時，陶誠不知什么時間滅了燈，我坐在沙發上，想著未來的一切。半天，聽到他從黑暗中幽幽地說了句，小娜，怎么辦，加加怎么辦？

我突然生出無比的厭惡，這個男人，我曾經以為自己離他很近，但此刻，卻覺得我根本沒有深入到他的生活中去，我只不過是一個外緣者，只不過是他恩愛表演里的一個龍套，越這樣想，越是有惡向膽邊生的憤懣，人在氣極時，更容易走極端，我沒有說話，我怕我一說話，就會爆發。

陶誠果然小心地說了那句話，小娜，咱們不是說好了，不要孩子的嗎？

我的老公，正在黑暗中告訴我，我大可不必擔當這一系列的麻煩事，因為從結婚的那一天起，他就把我這個權利給剝奪了。

我突然吼起來，聲音大得自己都難以相信，你憑什么，剝奪一個女人最基本的權利！

我看到，黑暗中，陶誠坐起來，著急地說，你喊那么大聲干什么，你不怕嚇到加加！

我不怕，此時我什么也不怕，我在黑暗中竟然無師自通地罵了他兩句臟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罵過任何人任何臟字。

陶誠怔了，我想，他一定是在黑暗中怔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剛剛結婚一年的妻子，以這種方式來對抗他的協商，而且這協商，還是早就說好的事。

他站起來，我隱隱約約看到他來到我身前，然后，我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倒在地，頭重重地撞在了沙發幫上。劇痛讓我清醒過來，不再是剛剛的憤懣，我的哭聲，在那一瞬間響徹整個客廳。

也許，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們所有的恩愛，都為小心圍起一些什么東西，試圖以重重的包裹讓它屈服，但是卻沒想到，這伏地生長的不忍回首，力量是如此巨大。

四

陶誠始終想跟我好好談一次，好吧，我就遂了他的愿。

我們在我公司附近的小公園見面，坐在長椅的兩端，像兩個沒有座位不得不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陶誠的話，聽起來也是陌生的。他說，這不是說好的條件嗎，你不要孩子，咱們真心過日子，房產都給了你一半，你還要什么？

我冷冷一笑，說，你憑什么剝奪我做女人的權利，你太自私。

他苦口婆心，我這不也是為加加和以后的咱們好嗎，你不想想，以后的生活中，家庭出現矛盾最難解決。

我繼續冷笑，說著相同的話，你憑什么剝奪我做女人的權利，你太自私。

陶誠繼續分辯，說，我不是，我也是為你好，孩子多了，教育跟不上，咱們會有愧疚的。

我還是那一句話。

第六遍時，陶誠終于惱了，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朱小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見我之前相了多少次親，為什么看不上別人，不是沒錢，就是沒地位，沒房沒車的哪一個你看上了！告訴你，你和我結婚，你從心里認真扒一扒，是真喜歡我嗎，真喜歡我女兒加加嗎？你不是的，你別裝了，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沒有說錯，我是喜歡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雖然我也有小私心，也沒說出來。但有一點他說錯了，我是真的喜歡他的，至于加加，屬愛屋及烏。

這樣想，我也這樣說了。

那天公園人不多，所以很多人都沒有目睹這一場好戲。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把對方的“小”都榨了出來，然后一點點數落，數落到最后，惱羞成怒，兩敗俱傷。我們小心構筑的恩愛，完全被這強風吹散。

不過我卻十分暢快，我覺得，我坦然面對了，之前的我，多少帶著那么一點不解世事不知根底的小心偽裝。

吵到最后，陶誠說，離婚！

五

我與陶誠最終沒離成婚，按理說都吵成那樣了，婚真的應該離了。

就在醫院里，陶誠坐在我身邊等著醫生叫號，既然決定離婚了，孩子是不能要了。可就在那一刻，我說了句，我不做了，離婚吧，也算是你給我的一個紀念。于是，這個男人愣了有十秒鐘，我看到，他的眼睛濕了，然后，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長椅上，哭得連小護士都看不下去了。然后他抬起頭，堅定地對我說，咱不做了。

其實那一刻，我們都有種破釜沉舟之后的破鏡重圓感。

后來，陶誠對我說，其實事情很簡單，夫妻間的事就是這樣，所謂虛偽，不是各自偽裝，而是深處的自私被挖掘出之后，兩個恩愛的人無法面對。可是真正面對的時候，卻發現，很多自以為是的自私，很多難以越過的尷尬，很多自覺丑惡的深藏，都來自對自己和對方的愛，知道這一點，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問題了，就像是兩個打過架之后依舊會變成好友的男人，在肢體的陣痛之后，才會真正明白矜持相處的最美好方式。

編輯 / 孫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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