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接到中學同學的電話,說杜老師住院了,情況不大好,如果有時間,讓我回去和大家一起去看看她。
掛了電話,用了好長時間才想起杜老師的模樣,因為已經有太多年不見。
那時候的杜老師,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個頭不高、微胖,鼻翼和臉頰上有小片的雀斑,夏天穿白色、淺灰色的短袖襯衣,冬天穿藍色或黑色的棉服,從來沒有過艷麗的衣衫。好像心臟不是太好,講臺的一角,總放著一個小瓶,瓶子里是她的藥,被某個頑皮的學生氣惱得厲害時,會打開瓶子吃一片。那時候,杜老師一拿藥瓶,惹禍的學生就會害怕,害怕把杜老師氣出好歹。但仿佛一直讀完中學,也未見杜老師出什么嚴重的狀況。以至于還偶爾不厚道地想過,她的“吃藥”行為,是不是一種“作秀”。
后來去別的學校讀了高中,又去外地讀大學,有雀斑的杜老師、不穿艷麗衣服的杜老師、上課吃藥的杜老師,就慢慢被留在了光陰的那頭,那么多嶄新的人和事涌進嶄新的日子,一度令我應接不暇,再沒有回頭去翻開記憶,看一看曾經在記憶里存在過的人,包括,杜老師。
恍惚,竟然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算起來,如今的杜老師,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同學的電話里,我聽得出來,杜老師的時間不太多了,所以,沒有推拒,我即刻請了假,搭乘動車回到家鄉小城。
在醫院,在二十年之后,我見到了病床上68歲的杜老師,依舊胖乎乎的,鼻翼和臉頰的雀斑依舊清晰,散布于更加清晰的皺紋間。只是當初的黑發,如今已經花白。
杜老師的病,還是心臟問題。這些年已經做了三次手術,這一次,連手術都不能做了。
我在同學身后擠過去,喊了聲杜老師。我想,她一定不記得我了,在多年之后。因為作為一名授課三十多年的教師,她弟子無數。可是我沒想到,她抬起頭來,只輕輕看了我一眼,便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她說,啊,你回來了。是他們讓你回來的吧。你們都那么忙,折騰什么呀?
精神還好,可以一口氣說那么多的話。但我真的意外她還記得我,在她眾多弟子中、一個并不出色也不個性的女孩子。現在,我覺得自己的記性都已經開始變差,曾經有一次,無意翻出高中的畢業照片來,竟然有好幾個同學我叫不上來名字,想了半晚,最終,還是有沒有完全想起來的??墒?8歲的杜老師,我聽得清清楚楚,身邊,每一個來探視她的人的名字,她幾乎都可以脫口而出??v然從初中到現在,我們的變化已經不是非常大,可是,到底也那么久了。
忍不住贊嘆,杜老師,您記性真好。
她笑起來,還未曾開口,一旁,杜老師的女兒小雅接話說,還記性呢?我媽有時候都想不起來我的小名了。她呀,就是把想記的都記住了,是硬記的。你們看——
說著,小雅從杜老師的枕頭下拿出一個泛黃的厚厚的筆記本,打開,里面竟然都是貼的老照片,黑白的、最早像素很低的彩色的,有各種合影照、單身照。都是我們,她的學生。而在每一幅照片旁邊的筆記本空白處,都按照前后左右的順序,寫著每一個人的名字。
是久違的杜老師娟秀的字跡。
小雅說,我媽生怕她記不住了,就一個個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每天拿出來看看,全靠死記硬背呢。說著,小雅笑起來,病榻上的杜老師佯作生氣地打了女兒一巴掌,然后,也忍不住笑起來,說,年紀大了,容易忘事,我呀,就是害怕把你們忘記了。
杜老師。只輕輕喊了她一聲,我突然哽咽。這么多年,還有誰像杜老師,因為害怕忘記,用這樣的方式記得我們,記得我。
那個午后,杜老師睡去后,“筆記本相冊”在我們手中輕輕地傳遞著,病房里那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眼淚輕輕滴落的聲音。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