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企業的根本問題在于政企不分,這一點幾十年如一日,沒有任何改變。但是今日研究國企改革,必須結合金融危機的基本經驗,即,公共財政的基礎必須穩健,行之有效的辦法是政府長期、合理、有效地分散持股。因此,國企改革必須探索新思路。
在經濟學領域,對很多題目的研究是經久不衰的。在中國,國有企業改革,很不幸,也淪為了這類話題。我自己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讀博士期間,以及學術生涯的起步階段,研究的重點就是國有企業改革,曾先后多次參與組織對近千家國有企業的調研,以仔細分析國有企業的病癥以及各種改革措施的效果。
那個時代,國內外經濟學界有大量關于國有企業改革的爭論,記得美國匹茲堡大學的羅斯基教授(Thomas G. Rawski)、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諾頓教授(Barry Naughton)等學者曾堅定認為當時國企改革大獲成功,而我們一批剛從哈佛大學畢業的、深受科爾奈教授(Janos Kornai)影響的學者持相反觀點,爭論最后集中到了企業效率的測度問題。當時我們的一篇文章論證,國有企業的效率不能用全要素生產效率(TFP)這個生產力指標來衡量,因為其行為不是純粹的利潤極大化,所以往往是市場效率越高,產量提高越快,經濟效率越低。很不幸,至今為止大部分同行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仍然認為TFP是衡量企業效率的最終指標。當時的爭論特別激烈,也產生不少經濟學智慧的火花,這一點還是值得懷念的。如今中國經濟的走勢舉世矚目,而我們的辯論對手似乎英雄遲暮,也令人感慨。
到了本世紀初,國有企業的利潤率逐步改善,很多同行以為國有企業改革的話題會逐步淡出研究領域。但事與愿違,今天,在中國經濟轉型與結構調整中,它又成為經濟改革中的一個課題。國有企業如何改革?首先,應從國有企業的病癥以及病根開始分析。
國有企業運行的主要病狀
國有企業運行的主要病狀諸多,總結起來有兩個。
一是經濟效益的問題。經濟效益不同于商業盈利,它不僅考察收益,也計算投入。國有企業經濟效益低,在上世紀90年代表現為大規模的虧損(盡管稅收+利潤總額始終為正),而今天略有不同。今天,大多數國有企業從賬面上看是盈利的,非金融業的國有企業一年的盈利在1萬億元左右,金融業國企的盈利大數也是1萬億元,一共約占GDP的4%。但這種大規模盈利背后的經濟效益卻經不起推敲,也不等于其經濟效益高。和國有企業所占用的資金和社會資源相比,其盈利是不盡如人意的。據中歐商學院副院長、會計學教授許定波的計算,2007到2011年,A股上市公司中,中央國企的平均資金回報率(ROA)為3.55%,地方國企為3.66%,均遠遠低于民營企業5.68%的資金回報率水平。
國有企業病癥的第二個表現,就是往往不按市場經濟的規則辦事,干擾市場經濟運行,這尤其表現在一些壟斷部門的企業身上。它們往往可以通過游說來改變市場經濟的運行規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中國經濟效率的提高。最讓人詬病的就是國有企業盈利而不分紅,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中國經濟高投資、低消費的格局,拖了經濟結構調整的后腿。金融危機前,筆者作過相應的研究,發現中國一半以上的固定資產投資來源,是企業的未分配利潤。最近,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又對這一數據進行了更新,發現金融危機后這一趨勢不僅沒有下降,反而有所上升。
國有企業運行的病根
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筆者就開始進行國有企業的研究,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研究的基本結論仍然是成立的。可以說,幾十年如一日,國有企業問題的本質并未改變。
國有企業的病根在于政企不分。國有企業本身既是政府機構,又有企業的身份,其高層管理人員往往都是政府直接任命的,而這部分官員的職業生涯,往往又和政府緊密結合在一起,他們的行為目標往往是在仕途上有所發展,這就是國有企業的根本問題。由于這一弊病,國有企業的經理才不可能也不愿意完全按市場經濟的原則辦事。固然,在一定場合下,國有企業由于具有政治性,可以穩定宏觀經濟,可以在宏觀經濟極為困難的條件下穩定就業,但它犧牲的是企業的效率,帶來的也是國有企業不完全按市場規律辦事這么一個結局。
制度創新,厘清政企關系,
從本質上推動國企改革
新時代的國有企業改革必須有新的大思路,而不是意識形態化的口號,粗暴地把國企一賣了之,一分了之。在經歷全球金融危機之后,這是筆者認為特別需要強調的一點。
金融危機以及歐債危機的基本經驗是,一個經濟體要具備一定的抵抗經濟波動的能力,其公共財政必須要有一定的儲備。美國、歐洲大部分國家以及日本之所以落入今天的困境,一個基本原因,盡管也許不是唯一原因,就是它們的公共財政在經濟周期的高點儲備遠遠不足。這種公共財政儲備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政府必須要持有一定的資產,而國有經濟應該成為政府財政儲備的一大支柱。挪威、智利、香港特區、新加坡都是正面的例子。但是,國有經濟并不等于國有企業,國有經濟應當是通過國家持有相當的各種企業的股份來實現的。
國有企業改革的大思路是什么?時至今日,中國市場經濟的基本格局已經形成,在這種情況下,是通過制度創新,大刀闊斧地減持國有企業股份,以此厘清政企關系,同時分散購買部分非國有股份,持有一部分社會公共企業(包括國有企業)的股份,以此夯實公共財政基礎,提升宏觀調控能力。
具體說來,第一,借鑒挪威、新加坡、香港等經濟體的國有經濟運營管理辦法,由中央與地方政府分別成立若干獨立于政府的公共基金,這些基金持有國有企業的股份,按照現代公司制度參與企業的治理,而這些國有基金也可以投資于非國有經濟。
第二,此后,這些公共基金逐步從現行國有企業的股份中撤資,使其持有的國有企業股份比重大幅度下降,同時在國有企業中引進民營經濟,在股權方面實現民進國退。
第三,公共基金的運行機制要定期向全社會公布,其經營利潤要上交給相應的政府財政,成為各級政府公共財政的一部分。公共基金彼此競爭,相對業績公開透明。
第四,對于壟斷性行業,必須要引入新的企業,形成一定的競爭性格局。在現實生活中,像經濟學教科書中所說的自然壟斷的領域,是極其少的,甚至根本不存在,即便像自來水、電網等等所謂自然壟斷的行業,往往也只是教科書概念化的迷信,現實中完全可以在這些領域建立數家相互有一定競爭關系的機構,讓它們彼此互相競爭,類似于中國移動、中國電信、中國聯通的競爭局面。
通過這種國有企業的市場化改革,當前國有企業政企不分的病根將會在很大程度上解決,國有企業的行為也將改變,公共財政的基礎將得以鞏固,整個中國經濟的活力將會上升一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