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化圍城之雙城樣本

在一些典型的以石油煉化為龍頭產業的重點城市，“石化圍城”的特征較為明顯。如大連和南京。

這兩個副省級城市，一個是著名的海濱勝地，一個是歷史文化名城，分別都是所在區域的中心城市，現在的煉油總能力都達3000萬噸/年以上。

2010年，中石油大連石化的煉油能力達到2050萬噸，當時位居全國第一，比起2005年的1050萬噸增長近一倍。中法合資的大連西太平洋石油化工有限公司的年原油加工能力也達到了1000萬噸。

2013年，在南京市，中石化金陵石化的煉油能力達到了2100萬噸，而揚子石化的擴能項目完成后，煉油能力也將達到1250萬噸。圍繞煉油龍頭，當地的乙烯、PX等化工也逐漸發展壯大起來，民營企業更積極加入下游鏈條，一個個化學工業園逐漸成形。

被蠶食的保護區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大連是紡織、石化、鋼鐵制造基地，后來才開始發展旅游業。在其發展歷程中，作為支柱產業的石化產業作出了很大貢獻。

除了最早緊靠市區的老甘井子廠區之外，大連前后一共規劃和建設了雙島灣、大孤山、松木島、西中島、長興島等石化基地或與化工產業鏈相關的工業園區。分別占據了大連市從南到北的幾個灣區。對市區形成環抱之勢。這其中，除了雙島灣由大連實德投資興建的石化項目擱淺之外，其他園區均如火如荼。城市居民區與廠區、罐區犬牙交錯，看不出章法。一些新建的經濟適用房甚至就位于幾個化工廠之間。

雙島灣、長興島和西中島的項目都涉及國家級的斑海豹自然保護區。2006年，大連市遞交申請并于2007年獲得批復，將斑海豹保護區的面積由90萬公頃調整到67萬公頃。此舉被認為是“給石化項目讓路”。

大連市斑海豹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一位官員向《瞭望東方周刊》介紹，這主要是因為石化、港口這些項目是國家戰略且急需建設的項目，所以進行調整。他告訴本刊記者，以前在劃定保護區的時候，那些地方都是荒地，“沒有考慮到以后的發展?！?/p>

自然保護區可能還要進一步調整。根據大連市海洋與漁業局官方網站的消息，為了“滿足大連市未來十年社會經濟發展的用海需求”，大連市啟動了斑海豹保護區調整工作的相關部署，將加快推進調整工作，“全力爭取條件，實現調整目標”。

曾經參與審批雙島灣石化項目的兩位環保部門的官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一開始的時候，環保部反對這個項目，認為這種地方不能建石化。而根據環評的程序，能夠“絕對否定”的選址只能是“違背國家相關法律”的選址，比如自然保護區。但是，地方可以動用各種力量，將項目所占的保護區面積調整為非保護區，有的甚至可以將保護區“從中間挖空一塊”出來。如此一來，環保部門就不再有“絕對的理由”否定掉項目，而只能根據程序從總量控制和排污的角度對項目進行技術上的審查和把關。

雙島灣項目到最后關頭因為自己內部原因而“黃”掉了，但是北面的西中島和長興島已經開始大面積的填海。2012年底和2013年5月，本刊記者兩次來到這一區域，發現整個葫蘆山灣長興島一側已經成了長興島港區，葫蘆山灣南面的西中島也開始挖山填海，在西中島的駱駝島附近許多房子都已經拆掉。

當地居民告訴本刊記者，西中島的化工區原本是要承接大孤山項目的搬遷而新建起來的。后來，本來承諾要搬遷的福佳大化PX項目，又被論證為“安全”，呆在原地不用搬了。不過，西中島的開發并沒有停。

安全與環境風險

大連市石油化工行業發生的事故和險情近年來連續不斷。6月2日，中石油大連石化發生儲罐爆炸著火事故，2人死亡，2人失蹤，造成直接經濟損失58萬元。據統計，中石油最近4年內在大連市至少發生了6起火災和爆炸事故。

此前，最嚴重的一次事故發生在2010年7月16日，大連中石油輸油管道發生爆炸，造成大面積海上污染，直接經濟損失超2. 2億元。

2011年8月，另外一家企業，大連福佳大化發生防波堤潰壩事故。

遼寧師范大學海洋經濟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孫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大連現在可以說是典型的“化工圍城”了，布局不僅散亂而且安全隱患相當高。她在調研中發現，比較一些發達國家，大連的化工園區各企業罐區之間的距離特別近，罐與罐之間的距離特別近。因此，她很擔心一旦發生極端的爆炸事故，其后果可能是難以預料的。

根據國家環保部從2008年6月至2010年8月對環渤海灣經濟區進行的戰略環境影響評價，大連市區土壤中的強致癌物苯并芘（BaP）含量的最高值，是遼河平原城市土壤中BaP含量的6倍到12倍，“主要來源于北部大連灣沿海工廠造成的冬季煤煙型和油煙型污染，在氣候影響下吹向市區?！?/p>

實際上，大連市的石化行業發展只是遼東半島乃至整個渤海灣的一個縮影。與北部灣類似，除了秦皇島和煙臺以外，環渤海灣幾乎每一個地級市都在積極爭取上馬大型石化項目。有大面積填海造地為項目開拓空間的，也有效仿大連而運作保護區調整的，比如說正在申請保護區調整的盤錦市，計劃要在自然保護區內建千萬噸級的煉油項目，同時也效仿西南某市，報國家發改委將其定為“保密”項目。

根據環保部戰略環評報告預測，環渤海灣沿岸石化產業密集分散布局的情形可能會進一步加劇，“如果地區間缺少有效協調和分工統籌，勢必造成三大產業帶之間，13個地市之間產業同構化問題加重，對水土資源、能源和環境容量的競爭加劇，將進一步加大污染控制和生態保護的難度和成本?！?/p>

城市規劃的步步退讓

從地形上看，三面環山的南京市就像是一個西北開口的“大簸箕”，先天的地理條件決定了空氣擴散條件的不利。而如今，整個南京市被梅鋼、南鋼、南化、揚子、揚巴、化學工業園、金陵石化形成一個“包圍圈”圍繞起來。市區內星羅棋布的大小工業園區和企業正在清理搬遷過程中。南京市規劃、環保系統的幾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現在大家已經越來越重視環保，正在努力扭轉歷史形成的布局不合理問題。

南京也是中國最早開始發展重化工業的城市。從“大躍進”時代開始，污染嚴重的大小工廠就建到了燕子磯一帶緊靠居民區的地方。隨著城市的擴張，金陵石化也成了鑲嵌在城市中的一個大型石化基地。1983年，揚子石化公司在距金陵石化西北近20公里的長江北岸落成，原本跟金陵石化不是一家，隨著后來的發展，兩家最終都同歸中石化旗下。

除了金陵和揚子兩家石油煉化企業，中石化在南京還有南化公司等生產單位。再加上下游200多家危化生產企業在周邊形成產業鏈，南京的環境風險壓力越來越大。

早在上世紀80年代，當金陵石化的煉油規模還只是現在的十分之一多一些時，一些官員和學者就提出，金陵的產能不能再擴張。時任規劃局局長的蘇則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的態度很堅決，認為化工廠不能離市區太近，像金陵石化這樣的大企業，不能夠再擴大規模。但是，在那個年代，這種提法似乎有些“太超前”，根本阻擋不了。

不僅阻擋不了工業總量的擴張，也阻擋不了其盲目無序的發展。蘇則民告訴本刊記者，進入90年代以后，南京市圈占了大量的生態綠地建工業園、產業園。城市的規劃不僅沒有嚴肅性，規劃制度也存在滯后性。按理說，所有的城市建設都應該嚴格按照總體規劃辦，但是迄今為止，南京市2010年到2030年的總體規劃還沒有審批下來，最近一版經國務院審批的總體規劃是1995年的，滯后于城市的發展。

2010年開始，金陵石化的一些工廠和設備也開始陸續北遷，計劃只在江南保留煉油、芳烴和煤化工等裝置。金陵石化的一位技術人員告訴本刊記者，到了這個時候，如果要整體搬遷的話，成本就太高昂了，估算至少得一千個億，所以整體搬遷已經不現實。為了保障環境安全，金陵石化在升級改造和加強管理上下了很多功夫，技術上也已經達到國際一流，因此絕對能達到清潔生產的水平。

“布局不合理，再怎么‘清潔生產’，污染風險都是高的，影響都會是大的?！蹦暇┦腥舜蟓h資委主任韋昌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今年1月5日，金陵石化發生斷電事故，原本煉油廠都是雙回路電，但是另外一條線也斷掉了，他們雖然及時作了停機處理，但脫硫裝置有幾個小時就沒有運行，就這幾個小時時間，根據監測，半個南京城空氣中的二氧化硫含量瞬時飆升。根據當時的新聞報道，不少居民聞到刺鼻的氣味，而棲霞區被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霧里。

不受控制的企業

南京市一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雖然不惜“砸很多錢”作為環保投資，但中石化的公司在自己的“天地”內并不太受地方政府的控制，長期“先上車再補票”，多少有些我行我素。

南京市環保局的數位官員同時向本刊記者證實，中石化在南京市的八卦洲二級水源地保護區沒有經過任何環評程序建“水上加油站”，并且投入運行，環保局下發整改通知已經快3年了，他們沒有整改，加油站依舊在使用。

未批先建，或者違規審批，這在南京已不是首次。

根據南京市環保局的通報，2013年1～3月，不按環評制度未批先建的7個項目中，中石化的下屬企業就占了4個。這其中，還不包括揚子石化剛剛建成的大型煤化工項目- - -耗資16億元的“單噴嘴冷壁式粉煤加壓氣化工業化示范裝置”。

從中石化的官方網站和相關報道里，看不出任何對這個項目的掩飾，從宣傳到開工建設，一路高調。而《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到現場核實后了解到，這個項目從去年6月21日開工到目前基本完工，沒有獲得環評批復。

根據國家發改委2011年出臺的規范煤化工行業有序發展的政策，在煤炭凈調入地區一律限制發展煤化工業，原則上都不給批。而揚子石化的這個示范項目不僅不符合產業政策要求，也無視地方政府的反對聲音，在環評報告被“壓”之后，自行開始建設。

“市委市政府明確不支持這個項目建設。”今年2月剛從環保局局長的位置上卸任的韋昌明告訴本刊記者：“這個項目我們是不會批的，就是你建了，我們也不會批的?！彼f：“GDP增加一千個億，對大局不會有什么影響?，F在已經是七千多億了，你就是搞到八千個億，一萬個億，又怎樣呢？但是，環境好一點還是差一點，對老百姓真的很重要。對子孫后代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