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成豪的房子倒了,兩間臥室完全垮塌,只剩一堆褪色的紅磚——她家的房子就在蘆山地震的震中龍門鄉。
好在一家人平安。高成豪和丈夫在4月20日早上7點鐘就起床騎了三輪車去送貨,本該在臥室里睡懶覺的兩個女兒,一個在姑姑家過夜,一個在外婆家。
“真的很幸運”,高成豪的大女兒雨瑞驚魂未定。她的朋友高山就沒那么幸運了,地震發生時,16歲的獨生子高山正在家里的二樓臥室里睡覺,沒來得及跑出正在倒塌的房子,在樓梯間被磚石砸中,不幸死亡。
學者熊培云曾感嘆,奪人命的不是地震,而是倒塌的房屋。
地震之所以傷亡巨大,是地震時產生的巨大能量造成地面的建筑物和各種設施的破壞造成的。
根據中國地震局工程力學所所長孫柏濤的說法,地震中的人員傷亡,90%是由于建筑物的倒塌造成,蘆山地震并不例外。
“把責任歸到地震上是不公平的,也解決不了問題,房子太差是造成災害的主要原因,”地震與防災工程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謝禮立說,“假如你住在一個寒冷的地方,又不采取保暖措施,那就會遭遇寒災、凍災;生活在發生水災的地方,不去防水就會發生水災;在地震區蓋沒有抗震能力的房子,必然會遭到地震的侵害。”
在地震預報還不可行的當下,減少人員傷亡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對建筑進行抗震設防。
智利的第二大城市康塞普西翁,1939年遭受7.8級地震的襲擊時,2.8萬人喪生。就在第二年,智利政府發布了建筑物的抗震設計規范。1960年,8.9級地震再次降臨康塞普西翁時,死亡人數減少到5700人;2010年8.8級地震又一次光臨這座地震之城時,死亡人數下降為802人。
孫柏濤2010年去過智利,讓他驚訝的是,經濟算不上發達的智利,建筑物的抗震能力非常強,三分之一地區的房屋按9度抗震設防,三分之一按照8度半抗震設防,另外三分之一是8度設防。一個8.8級地震,房屋倒塌率千分之零點幾。
中國民用建筑的抗震設防始于上個世紀70年代。1974年中國頒布了第一部建筑抗震設計的技術標準,此前的建筑設計時都沒有考慮地震的影響。
此后40年里,幾乎每一次大地震發生后,血的教訓總能帶來抗震技術和抗震規范的提高。
到蘆山地震發生時,中國正在執行第五部建筑抗震設計規范。按照現行的標準,處于龍門山斷裂帶南端的蘆山縣按照7度標準設防。
每次地震發生,只有一個震級,但對不同地方造成的破壞并不相同。一般而言,離震中越近破壞程度就越厲害。
對一個8級地震而言,離震中200公里的房子沒有倒塌,而離震中10公里的房子倒塌,你不能說離得近的房子抗不住8級地震,而離得遠的房子抗住了8級地震。
因為對建筑物的抗震設防而言,并不會用震級作為標準,而是用烈度,反映的是地震對地面建筑物的影響程度。
中國將地震烈度分為12度,汶川地震時,汶川、北川等地區的烈度高達11度。而在此次蘆山地震中,廬山縣城被劃入8度區,龍門、寶盛、太平等鄉鎮劃入9度區。
根據我國的抗震設防標準,建筑物做到“小震不壞,中震可修,大震不倒”,對7度設防的蘆山而言,6度算是小震,不能壞;7度算中震,允許破壞;8度可算大震,不倒。
即便是房屋倒塌,設防與否也大有不同。“在汶川地震時,設防的房子倒都不是稀里嘩啦倒成一片,而是歪歪扭扭倒下來,有逃生和救援的空間,”孫柏濤說,“沒有設防的房子就連救援的可能性都沒有。”
中國地震局工程力學所研究院袁一凡在地震現場看到,蘆山地震中,房屋的破壞呈兩極分化。蘆山老城區和鄉鎮的老舊房屋,損毀和倒塌嚴重;而新城區,新房子,特別是汶川地震后重建的建筑物,幾乎沒有倒塌,雖有破壞,但都是可以修復的。
官方的結論也大抵如此:居民自建房受損嚴重,而災后重建項目,特別是公共建筑,完全按照設防標準來進行設計和施工,主體結構完好,在人群非常集中的學校、醫院等地方,沒有垮塌下來,達到了標準。
城鄉之間房屋的抗震能力差別巨大,但人們對房屋的渴求并無二致。
位于四川省西部邊陲的蘆山縣,2010年農民的人均收入不過4000余元。和大多數西部農村一樣,本地沒有企業,青壯年勞力只得外出打工。一年若是能攢上2萬元,在當地已算不錯。
外出打工數年的積蓄,加上信用社的貸款,或是親戚朋友的借款,修上一座兩三層的小樓,幾乎是所有當地農民畢生的心愿。
“農村里,打幾年工,回來就是為了修房子,我們也是為了一棟房子而奮斗,和城市里一樣,”蘆山縣龍門鄉紅星村村民王玲感嘆道。
2011年,43歲的王玲把經歷了汶川地震的老房子推倒,重新修建了一棟3層小樓,不但花光了丈夫在外打工數年的積蓄,還向當地的農村信用社貸了款,至今還沒還清。“地震一來,外面看著還行,里面全都撕裂了,進去都發抖,”王玲說。
農村蓋房簡單易行,只要有塊地,有點錢,“想怎么蓋就怎么蓋”。
不需要圖紙,也不用設計,更不用進行抗震計算,找一個村里的小包工頭,口頭上交代一下修幾層樓,幾間房,多大面積,樓梯在哪里。
為節省房屋造價,農村建房多數采用不利于抗震的空斗墻、磚柱和預制空心板。
比起看不見的建筑材料,主人更愿意把錢投在看得見的外觀上,白瓷磚,綠玻璃,高大、寬敞、氣派的房屋,是房主人的門面,但卻是抗震的大敵。
孫柏濤在智利發現,他們的民房并不貼磚,錢都投在主體構造上。“我們在農村建房花六七萬,外立面還要花一兩萬塊錢,抗震意識不對。”
包工頭和工匠們大多是村里人,沒有抗震和結構力學的知識,師傅將一些簡單的實踐經驗一代一代向下傳遞,只能從滿足功能的角度把房子砌起來。
“自建房只考慮豎向作用,也就是重力方向,只要能承重就行,”中國建筑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葛學禮說,“但地震多數情況下是水平方向晃動,這樣的房子就沒有抗震能力,遇到水平地震作用自然就會受損。”
這些不設防的房屋,在地震面前自然不堪一擊。



中科院成都山地所利用高分辨率航拍數據對離震中最近的龍門鄉、寶盛鄉、太平鎮進行分析,85.2%的房屋嚴重受損,其中20.7%房屋完全倒塌。
更準確的數據來自蘆山縣住建局,蘆山地震的房屋應急評估將房屋分成3級,第一級基本完好,可繼續使用;第二級輕微破壞或中等破壞,限用,需要進一步的鑒定;第三級,嚴重破壞或倒塌,停用、拆除或隔開。
廬山縣住建局局長衛利強告訴《南都周刊》記者,民房損失嚴重,根據建筑專家的評估,評估為一級,也就是可以入住的房屋大概只占10%-20%。評估為三級的,也就是倒塌或損毀嚴重,必須拆除停用的房屋超過60%。
這次地震,官員們把死傷少——7.0級地震,死亡196人,歸結為建筑質量好,但農民們覺得是時間巧。地震發生的時間是早上8點02分,農民們大多7點就起床了,地震發生時大多在家的農民都下地干活了,“如果提前一個小時,要出很多人命。”
官方并不諱言鄉村自建房的嚴重損毀。因為鄉村自建房的問題并非蘆山獨有。
無論是汶川8.0級地震、玉樹7.1級地震,還是九江5.6級地震、云南彝良5.7級地震,倒塌最多、受損最嚴重的,都是農村的自建房。
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農村的自建房從未被納入抗震設防體系。五部建筑抗震技術規范都是針對城市的公共建筑和統一修建的民宅。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住建部出臺了第一部村鎮建筑抗震的技術規程——它更像一個技術指導,而非強制性的標準。
現實的情況是,村鎮的自建房沒有任何監管,只要取得宅基地的手續,農民們還是“愛咋修咋修”。
“廬山最好的房屋實際上是縣醫院,它的房子是加了減震功能的,在地震中起了很大作用。在4·20地震之后,我們要大力推廣這種建筑模式,”蘆山縣住建局局長衛利強說。
汶川地震暴露的校舍質量問題,讓公眾、媒體和官方對于公共建筑的安全格外敏感。
四川省住建廳4月25日發布了初步的評估結果:災后重建項目經受住了考驗,它的主體結構是好的,沒有一個是全部塌下來的,交了合格的答卷。
蘆山地震中的公共建筑的抗震能力稱得上合格,一位在震區的業內人士透露,官方的結論是可信的,公共建筑基本達到了設防要求,主體結構基本完好。
這得益于汶川地震的災后重建,蘆山縣的公共建筑幾乎全部翻新。
作為汶川地震的災區之一,蘆山縣爭取到了412個災后重建項目,項目投資達到32.57億元。
通過災后重建,以蘆山河為界,河東的蘆山新城幾乎集中了這個12萬人口的小縣城最好的建筑。
除了學校、醫院、體育館、電影院等公共建筑,同時被修葺一新的還有數十棟政府大樓。
蘆山縣住建局的一位官員向《南都周刊》記者證實,廣電局、農業局、林業局、畜牧局、計生局、武裝部、工商局、民政局、武警總隊、公安局、看守所、拘留所、交警大隊等機關辦公大樓,都是災后重建的。
實際上,汶川地震后,蘆山縣的政府辦公樓中,只有三棟是D級危房,需要拆除。
蘆山縣規劃與建設局工作人員林凱2008年在《小城鎮建設》上發表的一篇文章稱,該縣只需對飛仙關鎮政府辦公樓、檔案局辦公樓和縣委辦公三棟辦公樓進行重建,其他辦公樓通過加固都可以解決。
當時的數據顯示,蘆山縣民房的災后重建總投資為6.18億,申請中央投資4.94億,而政府機關的災后重建投資不過0.90億,申請中央投資0.72億。
然而,實際上,民房和政府辦公樓的投入調了個位置。
在四川日報招標比選網上,2010年9月29日發布了“蘆山縣縣級黨政基礎設施災后恢復重建項目”的招標公告。公告顯示,項目業主是蘆山縣財政局,項目總投資4730.5萬元,資金來源是中央災后重建基金及自籌資金。
另據《經濟觀察報》報道,新的蘆山縣委縣府大樓于2011年9月開工,建筑規模1.88萬平米,總投資約3460萬元。僅上述兩項,就占了政府機關災后重建總投資預算的90%。
不只是縣級黨政機關大樓,為數眾多的鄉鎮一級辦公樓也都在災后重建。
村民們抱怨,“2008年地震有30多個億(重建資金),政府新修了辦公大樓,修得好漂亮,我們就沒得啥子”。
汶川地震后,蘆山縣12萬居民中,只有300棟房屋被評估為危房,可以得到2萬元的重修款。其余的以戶為單位,每戶補貼1000元加固房屋。
全縣12萬居民,按戶計算不過5萬戶,每戶1000元,總共5000萬元,再加上300戶居民每戶2萬元的重建款600萬元,32億元災后重建資金中,用于民房修繕加固的不到6000萬元。
“1000塊錢能做啥子,”龍門鄉紅星村村民何濤說,“房子漏水就買點石膏,自己抹一抹,有裂縫就買點水泥糊一糊,刷點漆。”
何濤的鄰居楊本武回憶,在汶川地震后重修房子時,鄉政府說會來監督指導,“但修都修完了,沒得人來。”
成都開小公司的楊本武,自己找了個包工頭,要求對方能修一棟抗8級地震的房屋,包工頭告訴他,“抗8.2級都沒得問題”,這個抗8級地震的承諾還被寫入了合同。諷刺的是,楊至今也沒搞清抗震的基本概念——抗的不是震級而是烈度。
在兩次地震洗禮后,蘆山縣的農民也希望能把房子修得結實一些,但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把鋼筋買粗點。
“如果還要修房子,我們還是找個當地的包工頭,想通過建筑公司修是不可能的。”
王玲的丈夫雄心勃勃地要再修一棟房子,“政府能幫忙點,我努力努力,再做6年工,再掙一套房子。”
周圍的鄰居笑他,“6年,你都快50了,還有沒有人要你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