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接近反而愈覺神圣

“清晨的恒河是它最神圣的時刻，可惜你們這些游客總是沒有好的作息習慣，白白錯失了那短暫的一刻。”頭一晚入睡前，滿臉絡腮胡子的酒店主人Gupta先生這樣說。恒河離我身處的這個地方僅十分鐘的步行距離，而在此之前的兩天，我曾數次穿過坑坑洼洼的小路，再下若干階陡峭臺階，到達恒河岸邊，近距離看過它。不過在他說的那個時間，我還在房間睡覺，并沒有到達過。難道有什么特別？第二天清晨，我六點鐘起床，準備去探個究竟。而就在我出門時，Gupta先生的一幫朋友已經在酒店門口催促他了，原來和這些人比起來，他也是自己口中不屑的懶惰人士。“清晨是沐浴時間，在恒河中迎接一天的開始，意義無比重要。” Gupta一邊匆忙出門，還一邊向我解釋。

普通人的公共澡堂

“‘居瓦拉納西、敬濕婆神、飲恒河水、與圣人成為朋友。’印度教徒的四個愿望，我們已經實現三個啦！”跟我說這句話的人是Gupta先生一班朋友中看上去最年輕的那個。長一張娃娃臉絲毫不影響他對神靈的虔誠程度，而且似乎相反。他不僅一路都在布道，為我講述很多關于印度教神話中的故事。“那與圣人成為朋友呢？”我問。“被恒河水浸染的每個普通人，都有其神圣的一面”。他說完，第一個脫衣入水，讓身體沉浸在恒河之中。

雖然早就從各種資料里知道印度教徒在河中沐浴、飲恒河水、甚至死后也要將骨灰撒進恒河的各種典故。不過聽說是一回事，當跟一群當事人一起站在水中，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首先，河水比想象中還要渾濁很多，盡管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灰褐色不透明的河水中，各種漂浮物緩緩靠近的時候，我還是有些難以適應，左思右想決定還是不要完全體驗在河水中沐浴（以及喝恒河水），而只是將短褲挽高些，站在河水沒大腿的地方。

盡管白天的天氣炎熱，但經過一個晚上，河水此時有些冰冷，雙腿能夠感到河水流動的頻率。眼前的景色，與之前在河岸或者高處看到的有明顯不同。平視下的河面層次更簡單，反而不容易看透，太陽剛剛升起，此時與地平線平行，毫不刺眼的光從正前方直射來。這一切，讓我感到污濁的河水中仿佛蘊含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將河上簡陋的船、水中的人，籠罩在其中。

當地人每天都經歷相同景象，很多已經不再關注那些稍縱即逝的神圣氛圍，更多是將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作為一個社交場合——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公共澡堂那樣。雖然也有虔誠地雙目微閉、一邊往身體上撩水一邊口中念念有詞的人，但更多地，是在這個安詳的早晨愉快地聊天。

相比男人們脫得赤條條只剩內褲地在水中沐浴，并且大講各種隱秘禁忌話題，不遠處當地女性聚集沐浴的區域要安靜許多。長長的河岸被當地人自發地劃分性別區域。不過作為公共場所，女性沐浴區域對于好奇而至的游客甚至他們的鏡頭，也并無避諱。穿著色彩鮮艷紗麗的女性通常會穿著衣服下水，走到幾乎沒到脖子的地方，才將紗麗層層脫下開始沐浴，而這條顏色鮮艷的紗麗，則會在認真清洗過之后，通過身后的其他女性，接力般傳到岸上，再由岸上的人撐開，晾掛竹竿上。而這樣一條條長紗麗互相阻隔，就變成了一個個隱秘區域，當她們出浴后，在層層紗麗間的空隙間坐下休息。

在這樣足夠隱秘的空間中，女性之間則發揮出很好的互助精神：相互幫助將頭發擦干精心梳理，將額頭的朱砂重新點好，而就在這不長的時間里，薄薄的紗麗已經可以摘下上身，手邊剛好傳過后來者的紗麗掛上。岸邊的紗麗不僅五顏六色，還在不停變換圖案組合。這樣豐富的色彩，就如此持續整個上午。

深入人群感受神圣

從水中上岸，經不住岸邊船夫的死命推銷，我坐上一艘僅能容納三四人的手搖小船緩慢駛離岸邊，耳邊一下變得清靜，剛才還身處其中的河岸如今變成眼前色彩鮮艷的風景。此時太陽升高，溫度急轉直上，清晨的濃霧被強烈的陽光沖散，僅剩的薄薄一層與PM2.5略微超標的渾濁混合在一起，距離越遠，岸上的一切就越不通透，一切被攏上一層淡藍色的影調。花花綠綠的紗麗、土灰色的臺階以及前景的水和背景高低不同的寺廟、佛塔混合在一起，遠觀與身處其中的瓦拉納西，儼然兩個不同的世界。

“雖然恒河邊每日沐浴的人眾多，但像今天這樣的場面，每年只有幾次而已。人們精心沐浴，是為了參加今晚的慶典，現在正趕上杜爾迦節！”瘦枯的船夫一邊賣力劃船，一邊用不太流利的英語告訴我們——看來我這次運氣真的不錯，不僅趕上連續不錯的天氣，連一年一度的重要節日也沒有錯過。

午飯之后，忙碌的準備工作宣告開始。

首先，穿土黃色制服的警察在岸邊劃出禁行區域，所有不相干人等必須繞行；接著，轟轟作響的水泵將恒河水抽上岸，將劃出區域的地面仔仔細細沖刷一番。整個下午，我坐在岸邊咖啡館二層的露臺看著眼下的一切。餐廳的老板建議我一直待在這里直到晚餐結束。“如果那個時候再來，保證你找不到像這么好的觀賞位置。”他這樣說道。

杜爾迦節是印度教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根據《往世書》中的記載，濕婆神與毗濕奴為了應對變成水牛的兇神阿修羅折磨眾神，聯手噴射火焰，火焰變成的女神杜爾迦，最終殺死阿修羅。印度教徒為感謝杜爾迦女神的功績，便以投水的方式送她回家與親人團聚，這便是杜爾迦節的由來。

夜幕降臨，面朝恒河的神壇上，穿紅袍的祭司在煙霧中神秘現身，他們慢慢點燃手中的火燭，隨著音樂鏗鏘有力地舞動身體，口中吟唱著歌頌女神的梵文，祈求她保佑蕓蕓眾生。而身后的觀者，無論是身著盛裝，還是普通的居家打扮，此時虔誠而莊重，默默跟隨祭司祈禱、吟唱。

表情凝重的祭司時而快速舞動手中的火燭，時而將另一只手中的鈴鐺搖得聲音響亮。此時，他手中的火儼然已經幻化為神話中濕婆與毗濕奴創造出的杜爾迦女神，仿佛有了一種靈動的生命力。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在房頂上愜意觀賞對于我已經不夠，我迅速下樓，輕手輕腳地盡量往前湊，進入到人群中間，在很多時候擁擠無序的人群，此時或許是因為宗教的力量而顯得井然有序。當我花了些時間來到人群跟前，氛圍比剛才的遠觀更加神圣。抬眼望去，高于人群的神壇之上，精美的火燭架正在被一個少年高高舉過頭頂，火光映紅他的額頭，瞳孔中反射出亮點，煙霧則籠罩在他頭頂，如一道光環般。這樣的景象突然讓我想起清晨時聽到的那句話：“被恒河水浸染的每個普通人，都有其神圣的一面”。看看臺上的祭司，再觀察下周圍那些虔誠的人，我似乎有所領悟。來到這個城市，或許已經無意間結識到圣人朋友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