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錯覺,我個人以為最近十年來,隨著不滿現實和懷念過去的諸多情緒泛起,歷史類的文學作品正在經歷一個不大不小的熱潮。不單是中國的晚明熱、帝王戲和民國范,各國作家里都有這股熱潮的生產者與推動者。其中,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的歷史小說很有典型意義。
作家亨利·詹姆斯說:“歷史小說有一種致命的廉價”,對此我將信將疑。狄更斯的《雙城記》,雨果的《九三年》,當然還有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偉大的歷史小說不算稀有。然而,拙劣品確也比比皆是。自有小說以來,和其他類型小說一樣,多數歷史小說只能為讀者提供某些消遣時光的功能,又反被時光“消遣”,沒有多大的文學價值,究其原因,主要還在于類型小說很難擺脫的保守性。
就像偵探小說、犯罪小說骨子里總要預設某種不可逾越的秩序那樣,歷史小說往往也得臣服于歷史的規律,由不得作家掙脫。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附上一篇討論小人物如何對抗大時代的論文,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強調自己創造的人物是歷史的反抗者,而不是屈服者。可惜的是,沒有多少作家領會到這一點。如今,有的作家誤將“架空”、“玄幻”、“武俠”當作對歷史的超越,往往體現的是對歷史的諂媚。在他們的筆下,貫徹著倒果為因、成王敗寇的思維邏輯,飄蕩著“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的驚悚嚎叫。閱讀這類小說的讀者,就像《猛鬼街》的觀眾,其快感無非根源于某種潛在的心理—幸好我沒在那個恐怖的地方,幸好我沒在那個苦難的時代。
正是在讀阿米塔夫·高希的《罌粟海》時,我意識到反抗對于歷史小說的重要意義。在中國讀者耳中,高希肯定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因為《罌粟海》是他在國內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不過,這位57歲的印度作家在英語世界中早已頗負盛名。他出生于加爾各答,先后就讀于新德里大學、牛津大學,是一位社會人類學博士。他曾擔任加爾各答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還在紐約市立大學教過電影和寫作,最后專事創作。由于自身經歷豐富,加上學術素養,高希的寫作起點頗高。他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部部皆有好評。處女作《理性環》獲法國美第奇外國文學獎,《陰影線》獲印度娑訶德耶學院獎、安娜達獎,《加爾各答染色體》獲英國阿瑟·克拉克紀念獎,《饑餓潮》榮膺哈奇字謎圖書獎。這部《罌粟海》也進入過布克獎的決選名單,大致能反映高希的文學品位和藝術水準。
《罌粟海》是高希最近創作的“朱鷺號”三部曲的第一部,故事主要發生在19世紀下半葉的印度,彼時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夕,東印度公司在孟加拉邦的鴉片工廠還在高速運轉,而在滿清帝國的銷售卻遇到障礙。鴉片,即將改變中華的國運,卻已改變了印度的生態。不僅如此,罌粟像一股黑暗神秘的歷史龍卷風,將種植鴉片的孟加拉農婦、漂洋過海的阿拉伯水手、瀕臨破產的王公貴族、孤獨無助的法國少女、險中求生的美國混血兒、詭異莫測的中國囚犯等,一并吸至“朱鷺號”雙桅縱帆船上,從而碰撞出一幕接一幕的悲喜劇。
很特別的是,如此壯闊的歷史圖卷,如此多樣復雜的人物關系,高希偏偏運用了大量細膩筆觸來描寫,這使得《罌粟海》煥發出與一般歷史小說不同的韻味。從長串鳴謝名單里可以看出,這種韻味來源于作家深厚的歷史學和人類學知識。可是,這種細描手法似乎又給讀者帶來了不小的閱讀障礙。因為瑣細的知識使得整部小說就像“朱鷺號”那樣,遲遲到不了岸,也遲遲出不了港,緩慢得就像那個時代。有時候,我覺得高希筆下的好幾個人物甚至與他寫的恒河猴差不多,吃了鴉片工廠排污口的罌粟渣滓,然后在樹上一動不動,神思恍惚。
不過想到《罌粟海》只是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又對高希的安排報以理解,這應該只是漫長的序幕。登上“朱鷺號”上的眾多人物將橫渡孟加拉灣,駛過馬六甲海峽,直抵中國廣州。在下一部高希作品《煙霾河》中,因為罌粟而糾纏在一起的人們究竟將反抗何等命運,我仍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