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的“暗網”帝國

2013年10月1日午后，一個高瘦的男子離開了他位于舊金山15街的公寓。他的室友只知道他叫喬希·泰瑞，是個內向安靜的外匯交易員。其實他的真實姓名是羅斯·烏布利希，29歲。穿著牛仔褲T恤的烏布利希來到格倫公園圖書館。他剛打開電腦連上免費無線，旁邊埋伏的聯邦調查局（FBI）特工便一擁而上逮捕了他。

FBI認為烏布利希就是知名網絡罪犯“恐怖海盜羅伯茨”。羅伯茨掌管著網上黑市“絲綢之路”，供人們兜售購買各種違禁品：毒品、假證、黑客軟件等。由于非法活動是在隱匿的暗網中進行，所以一直未被警方破獲。

暗網是指不能被谷歌等搜索引擎索引到的網站和數據庫，信息量龐大，是已知網絡的數倍。暗網的獨特之處在于用戶可以完全匿名，不會被發現真實身份。隱秘性暗網一直是情報機關、執法人員和異見人士的重要工具。此外，在現今缺乏隱私的互聯網上，大眾對暗網的需求也日益增加。皮尤研究中心9月公布的調查顯示，86%的互聯網用戶曾嘗試刪除或隱藏自己的網絡歷史記錄，55%的人希望避免其網絡活動被雇主或政府發現。

與此同時，暗網也成了非法交易的理想場所?！鞍稻W使得過去必須在小巷中進行的非法交易公開化?！必撠煘醪祭０傅臋z察官普里特·巴拉拉說。在過去的兩年半時間里，“絲綢之路”猶如黑市的亞馬遜，向全世界近一百萬顧客銷售了價值12億美元的違禁品，烏布利希則從中撈取了8000萬的傭金。

雖然暗網的大多數用戶并非罪犯，但部分檢察官認為“絲綢之路”這種網絡黑市只是冰山一角。暗網是一個潛藏的噩夢，是盜賊、兒童色情制造者、人販子、造假者、刺客、販賣國家機密和倒賣核武器的人的天堂。諷刺的是，暗網最初卻是由美國軍方構建的。

TOR的威力

1996年5月，美國海軍研究實驗室的3位科學家在名為《隱藏路由信息》的報告中構建了一個可在訪問網絡時不向任何服務器和路由器泄露用戶身份的多重加密系統，名為“洋蔥路由”。2003年10月，開源軟件Tor應運而生。如果暗網是一場盛大的化妝舞會，Tor就是華美的禮服。其設計之精妙，即使設計師本人也無法破解。

對互聯網來說，Tor并非進步而是倒退。長久以來，互聯網用戶的網絡身份都與其真實身份無甚關聯，人們可以在網絡世界塑造全新的自我。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Facebook出現后，網絡與現實開始密切聯系在一起。如今，我們無時無處不在網上對外傳遞自己的真實信息：瀏覽購買記錄、社交網絡甚至地理位置。當然，除了在暗網中。

美國政府構建暗網之初是為了方便警方征集匿名舉報和秘密探查非法網站，方便軍方和情報機構秘密通信，方便國務院聯系外國異見人士。然而不久暗網便開始墮落。2006年一個名叫“農貿市場”的暗網開始販賣大麻、氯胺酮等多種違禁藥品，客戶覆蓋美國50個州和34個國家及地區，直到2012年2月美國緝毒局（DEA）才將其破獲。暗網還成了圣戰者用于溝通和電腦駭客躲避調查的工具。此外，在暗網上可以輕易買到兒童色情制品和武器。今年8月，FBI查封一家暗網制作公司，稱它是“兒童色情制品的最大推動者”。28歲的公司老板埃里克·馬克斯正面臨來自愛爾蘭的引渡。

“絲綢之路”與之不同。它有諸多限制，禁止銷售兒童色情制品、銷贓和使用假幣。同時市場上流通的是比特幣而不是美元。

比特幣2009年作為實驗性項目被“中本聰”引入市場，其真實身份至今成謎。比特幣既是電子貨幣又是支付系統，價值由供給和需求決定，只有當公司和個人愿意用它交易時才有其價值。比特幣是人們對政府和銀行信心減弱的產品。它不依賴政府或銀行的信用擔保，而是基于對等網絡中種子文件達成的網絡協議。比特幣具有復雜的加密措施，因而可匿名使用且非常難以偽造。雖然絕大多數比特幣都用于正當途徑，但其匿名特性與暗網相結合確實可構筑出一個理想的犯罪場所，而羅伯茨的“絲綢之路”證明了這一點。

抓捕烏布利希

羅斯·烏布利希在德克薩斯州長大，曾獲鷹童軍（美國童軍最高級別）稱號，本科在德州大學達拉斯分校攻讀物理學，之后獲得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碩士學位。他曾是自由主義者羅恩·保羅的追隨者，信奉奧地利學派經濟學，相信自由市場的力量。熟人印象中他陽光而刻板。曾與他約會的一個女生說：“他從來不是對話或事情的中心，他似乎刻意不想成為焦點。”

畢業時，烏布利希對將互聯網作為自由市場的想法產生了興趣，認為自由市場最大的敵人是政府，在LinkedIn上他寫道，“最廣泛且系統地使用權力的正是廣大政府部門。我將通過模擬的經濟場景向人們展示一個沒有政府力量的世界。”

2009年畢業后烏布利希化名為“恐怖海盜羅伯茨”并開始創建絲綢之路。那時，毒販在暗網上已經非?；钴S，但他們仍面臨兩個潛在威脅：交易的可追蹤性以及難與客戶建立信任關系。羅伯茨成功地解決了這兩個問題，他將Tor和比特幣結合構建的雙重匿名性使得交易不可追蹤，并參考亞馬遜和易趣建立了完善的購物機制。一名“絲綢之路”用戶評價說他構建的互評機制和客戶論壇復雜且功能完善，“購物時我會參考商品評價和賣家評級。我還會去論壇上看帖子，甚至是用戶寫的產品實驗測評結果?！比绻灰壮霈F問題，也會有相應的爭端解決機制?！袄蠈嵳f它簡直像一個糖果店。”所購物品通過普通郵遞寄送?！八ǔ？雌饋砭拖窭]件，”該用戶說，“如果不仔細找不會知道里面有毒品。”

“絲綢之路”也有自己的社區文化?！霸浻腥税l帖問我們來這里是為了毒品還是革命，許多人回答道‘為毒品而來，為革命留下’。”而羅伯茨則被譽為反傳統的英雄。

絲綢之路于2011年1月推出后活動一直是公開的。既然Tor使人們可以匿名在網上活動，又何需再保密呢？巴拉拉說：“這是對執法者的公然嘲弄?！?/p>

2011年10月份FBI終于收獲關于烏布利希的一條線索。一個化名altoid的人先是在各論壇大肆宣傳“絲綢之路”，后又為一家“風險投資支持的比特幣初創公司”招募IT專家，在招聘廣告中烏布利希留下了自己的真實郵箱。此外，烏布利希還留下許多蛛絲馬跡。他的Google+帳戶鏈接到許多羅伯茨提過的網站和視頻。FBI獲知烏布利希是從舊金山登陸其Gmail帳戶的；而羅伯茨訪問“絲綢之路”的路由地址正指向舊金山一家咖啡廳。他還曾誤用真名在網上發布請求解決代碼問題的帖子，雖然又立刻改為化名，但錯誤已經鑄成，隨后該代碼被用在了“絲綢之路”上。

之后事情變得黑暗起來。2013年1月一名“絲綢之路”員工盜取了用戶的比特幣，此時羅伯茨顯示出其陰暗的一面，他雇人協助他取回被盜的比特幣，并命其將這位員工殺害。這已遠遠超出自由主義的定義，而踏入反社會的范疇。但羅伯茨不知道他雇傭的實則是FBI臥底。特工給羅伯茨發去偽造的謀殺照片，他看后很滿意，如約從澳大利亞匯了8萬美元的傭金。

據負責該案的克里斯托弗·塔貝爾特工說，羅伯茨還曾花15萬比特幣雇人謀殺一名以泄露客戶信息威脅敲詐他的加拿大用戶（事后羅伯茨也收到了謀殺照片，但加拿大警方在已知的謀殺案中沒發現相關記錄）。2013年6月，羅伯茨又向該人訂購了一批假身份證，但包裹被美國海關截獲，正是這個包裹泄露了他的住址。

之后案件偵破迅速。7月FBI黑客追蹤到“絲綢之路”在國外的一個服務器，從而獲得了羅伯茨所有的郵件備份和“絲綢之路”自創立之初的所有交易記錄。7月31日在搜查西雅圖一處通過“絲綢之路”銷售毒品的公寓時，毒販供出了烏布利希的行蹤。10月1日，聯邦警員終于在格倫公園圖書館成功抓獲了正在用電腦登陸的烏布利希，人贓俱獲。

網絡監管困境

然而，讓華盛頓方面擔心的是政府耗費如此多時間精力卻只關閉了一家網站。

一直以來FBI都在過時法律的監控下對抗風云變化的互聯網。允許其進行電子監聽的法律是1994年通過的，那之后出現了眾多新型的秘密通訊工具，除了Tor之外還有衛星電話、黑莓Pin碼消息、蘋果iMessage等。DEA前職員多利弗說：“今年4月DEA發現其無法監視iMessage，當然所有罪犯都開始用加密的iMessage聯絡，這使我們焦頭爛額。”

FBI并未打算像傳言中的國安局一樣監聽所有信息，它只是尋求合法的搜查權限，然而這并不容易。“即使懷疑嫌疑人正在使用電腦進行非法活動，在沒有合理證據前也不能沒收其電腦，”多利弗說，“即使獲得其電腦取證也需要大量時間?！比缃窈芏喙緸橛脩籼峁┑哪涿帐沟迷擁椆ぷ鞲永щy。此外，一些利益集團認為，將新技術囊括在情報機關監控范圍內會扼殺創新力，也會使國家安全系統容易遭受黑客攻擊。

多年來，FBI一直多方努力希望修改電子監聽法案，今年4月他們終于向白宮遞交了提案。FBI拒絕對提案細節發表評論，但聲稱他們不是要公司泄露機密，而是要提高對不守法律公司的罰金。然而，即使提案本身是合理的，但6月5日斯諾登事件后，任何旨在增加政府電子監控能力的提議都成了過街老鼠。

2012年，FBI還與DEA等機構合作在弗吉尼亞州成立了美國國內通信協助中心。據悉，該中心的成立是因為“現今通信服務的數量和復雜程度使執法者在法律范圍內獲得、攔截和搜集有線或電子通訊愈發困難”。該中心在2013年獲得至少5400萬美元撥款用于研究突破暗網的技術。

“絲綢之路”的落幕？

烏布利希被監禁后，各國執法機關開始逮捕涉嫌毒販。10月8日瑞典警方逮捕了兩名通過“絲綢之路”販賣大麻的男子，同日英國逮捕了至少4名毒販。英國國家犯罪局負責人基思·布里斯托說：“這是給罪犯們的一個明確信號，隱匿的互聯網并不是絕對的。我們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們會抓到你的。”

但事實并非如此。斯諾登所泄露的一份國安局報告詳述了國安局在追蹤Tor時遇到的重重困難，并明確指出“我們永遠無法對所有Tor用戶去匿名化”。 此外，烏布利希編寫的暗網程序依舊有效。正如“絲綢之路”的一名用戶所言：“塵埃落定，大家都在想該買新的‘藥’了，我們知道這很快就能實現?！币呀浻姓搲谟懻摾脗浞莩绦蛑亟ā敖z綢之路”的可能性，只需增加些安全措施，11月5號即可上線。

一方面FBI和NSA竭盡全力地想破解Tor，另一方面國務院和國防部則在資助Tor的發展，直到2011年其資金的60%仍來自于美國政府。不過即使是深受Tor之苦的執法人員也聲稱他們并不認為“絲綢之路”的出現是技術本身的錯誤。巴拉拉說：“本質上講互聯網匿名沒有錯，比特幣也沒有錯。只是它們正好可以為網上毒品交易、洗錢和買兇殺人創造條件?！?/p>

如今的網絡環境需要的并不是Tor的消失。相反，在日益透明化的互聯網內，大公司通過搜集消費者信息賺得盆滿缽滿，卻要消費者自己承擔保護個人信息的責任?；ヂ摼W特別是暗網的復雜之處實則在于他們將過去涇渭分明的領域緊密結合在一起，而法律已無法將這纏成一股的線再度分開。我們被迫困在兩個理想境地之間：過去的匿名網絡和未來管理規范的網絡監獄。面前擺著兩個同樣糟糕的選擇：暗網下滋生犯罪的隱秘空間和隱私蕩然無存的互聯網空間。

如今，烏布利希每天要在加州阿拉米達縣監獄的一個小房間內獨自度過20小時。他不能上網，每天靠寫信和讀書打發時間。他聘請了一個曾代理恐怖分子嫌疑人的律師，聲稱他將拒絕一切指控。10月25日其價值2490萬美元的比特幣資產被繳獲，但在網絡世界中可能還隱藏著他更多的財富。

暗網提供的隱秘空間滋養了人內心的貪婪與邪惡，但它至少為今天這個日益透明化的世界提供了一片保護自身隱私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