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污染到底有多大的危害？

大家都知道空氣污染有害，到底有害到什么程度呢？這可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空氣污染可以看作是低劑量的毒藥，需要長時間作用于人體才能導致顯著的后果，這就給科學家們提出了一個難題：應該如何量化空氣污染的危害呢？

如果實驗對象是動物，問題很好解決。只要找到一批同樣條件的動物，將它們隨機地分成兩組，一組生活在污染的環境中，另一組生活在正常環境中，除了污染物之外其它條件都一樣。最后只要統計一下兩組動物各活了多長時間，就可以知道空氣污染導致了怎樣的危害?？墒侨祟悰]辦法這么做，一來很難找到兩個先天條件完全相同的人群，二來很難保證這兩個人群長年固定地住在同一個地方。所以說，這類研究往往只能通過流行病學的方法，通過長時間的觀察和分析，得出一個近似的結論。顯然，這屬于權宜之計，最后得出的結果往往不那么準確，說服力不強。

但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空氣污染的隨機對照實驗還是有可能做的。比如，距離重慶市103公里的銅梁縣就曾經為科學家提供過這樣一個實驗現場。這座縣城沒有燃煤耗能工業，主要污染物來源除了機動車以外，就只有一座年耗煤量為2.4萬噸的火力發電廠，每年的枯水期依靠它為縣城居民提供電能。這座電廠距離城中心較近，而且已經運營了40年，設備陳舊，效率低，污染嚴重，污染物排放超過了國家標準，被列入了重慶市經委的關廠名單中，決定于2004年正式關閉。

此事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兒童環境健康研究中心分子流行病實驗室主任唐德良教授知道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進行對照實驗的絕佳機會，便于2002年春天啟動了銅梁實驗，在銅梁縣4家醫院的協助下，招募了150名不吸煙的孕婦，等孩子生下來后，測量他們的身高體重和頭圍，以及血液中多環芳烴（Polycyclic Aromatic Hydrocarbons，簡稱PAH）的含量。這個PAH是化石燃料（尤其是煤）不完全燃燒后產生的環狀碳氫化合物，能夠影響中樞神經系統的發育。等這批孩子長到兩歲時，再采用國際通用的“蓋塞爾測驗法”測量他們的中樞神經系統的發育程度，以此作為對照組。

2004年，發電廠如期關閉，銅梁縣的空氣質量在一夜之間有了明顯好轉，PAH濃度減少了30%以上。唐德良教授又招募了150名電廠關閉后懷孕的婦女，進行了同樣的實驗，然后比較兩組孩子的健康狀況，發現后一組孩子血液中的污染物含量減少了40%，兩歲時的頭圍和體重都要比第一組更大，“蓋塞爾測驗”的得分也更高，說明第二組孩子的神經發育水平比第一組孩子要好。

唐德良教授認為，兩組孩子出生日期只相差兩年，其他各方面條件大體一致，因此他們的差別很可能是空氣污染所導致的。

這個實驗雖然已經好到足夠寫成論文發表在國際科學期刊上，但顯然還不夠完美。兩組孩子畢竟相差了兩年，也許這兩年當地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最終導致了差異。那么，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兩組實驗對象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彼此之間的生活水平相差不大，只是空氣污染程度有差異呢？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就在中國。

眾所周知，中國的供暖政策有著嚴格的地域差異，淮河以北地區冬季可以燒煤采暖，淮河以南則不許這么做。這個政策直接導致了淮河以北地區的空氣污染程度比南部非供暖地區嚴重得多。另外，中國嚴格的戶籍制度使得中國居民很少流動，住在北方的人常年呼吸同樣的空氣，南方也是如此。

換句話說，中國獨特的采暖政策間接地幫助科學家們建立了一個以淮河為界的隨機對照實驗室，兩邊的居民其他情況差不多，只有空氣不同。全世界像這樣的情況幾乎找不出第二例，難怪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經濟系教授麥克·格林斯通（Michael Greenstone）知道了這個政策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試圖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空氣污染到底會給一個人的一生帶來怎樣的危害。我找了十多年都沒有找到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理想的實驗地點，最后終于在中國找到了?！?/p>

于是，格林斯通教授聯合了北大、清華和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幾位科學家，對中國淮河兩岸的居民情況進行了長達5年的調查研究。因為這個“天然實驗室”的條件太好了，格林斯通沒有按照慣例將此項研究稱為“流行病學調查”，而是大膽地稱之為“準實驗”（Quasi-experiment），意思是說，這項研究已經非常接近實驗室條件下的隨機對照實驗了。

那么，這項研究到底是怎么做的呢？首先，研究人員選擇了“總懸浮顆粒物”（Total Suspended Particulates，以下簡稱TSP）作為衡量空氣污染程度的指標，一來這是中國環保局測量最多的指標，二來這種污染物不像PM2.5那樣容易擴散，便于控制實驗條件。

其次，研究人員從中國官方環保機構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的數據庫中找出了1981-2000這個時間段內中國90座城市的每日大氣TSP濃度數據，他們認為在2000年之前的官方數字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因為那時空氣質量問題不像現在這么敏感，而且有些數字還是從未公開發表過的，造假的可能性不大。統計結果顯示，因為采暖方式的不同，導致淮河兩岸的TSP濃度發生了跳躍性的變化，淮河以南的TSP平均濃度大約為354微克/立方米，淮河以北則驟升至552微克/立方米，北方比南方多出了55%。相比之下，同期美國的TSP濃度全國標準為75微克/立方米，實際數值僅為45微克/立方米左右，幾乎是中國平均值的十分之一。

第三，研究人員通過中國疾病監控系統（DSP）拿到了1991-2000年間的中國各個城市的死亡數據，包括每個年齡段的死亡率、死亡原因、受教育程度、生前收入水平等等。這些數據基本上不存在造假的動機，準確度更高。

最后，研究人員通過計算機對上述數據進行了統計分析，在排除了教育程度和吸煙與否等等其他條件的影響后，發現人均壽命和TSP濃度直接相關，同等條件下北方人平均要比南方人多活5.5年。更有說服力的是，死亡率的上升幾乎全都是由于心肺疾病發病率的提高而導致的，而且和局部地區的TSP濃度直接相關。

不過，這算不上什么新鮮事。此前已經有無數實驗證明，TSP濃度上升可以導致心血管系統和呼吸系統發病率增加，這篇論文的目的并不是要證明兩者之間有關系，而是想把兩者的關系定量化。也就是說，這篇論文得出的最重要的結論是：大氣TSP濃度每提高100微克/立方米，當地居民的平均壽命就會降低3歲左右。這個數字把大家驚呆了，此前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環境污染能有這么大的危害。

事實上，這還只是TSP污染而已。已有初步研究顯示，PM2.5的危害要比TSP大一倍！

這件事再次證明，統計數字的力量勝過千言萬語。

那么，這個數字可靠嗎？有人說，這項研究是幾個經濟學家做出來的，他們缺乏流行病學知識，所用的統計方法有待進一步檢驗。也有人說，這個研究所用的數據量太小，希望將來能有更加長期而全面的數據。這些指責都有一定的道理，期待中國的研究者們拿出更準確的數據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