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稻束》寫作于20世紀40年代初。60年之后,詩人鄭敏回憶起她在寫作《金黃的稻束》時的情形:“一個昆明常有的金色黃昏,我從郊外往小西門里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在沿著一條流水和樹叢走著時,忽然右手閃進我的視野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束束收割下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兒疲倦,有些兒寧靜,又有些兒寂寞,讓我想起安于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舉目看遠處,只見微藍色的遠山,似遠又似近地圍繞著,那流水有聲無聲地汩汩流過,它的消逝感和金黃的稻束們的沉思凝靜形成對比,顯得不那么偉大,而稻束們的沉思卻更是我們永久的一個思想,回憶40年代大學時的哲學課和文學課,它留在我心靈深處的不是具體的知識,而是哲學和文學,特別是詩,釀成的酒,它香氣四溢,每當一個情景觸動我的靈魂時,我就為這種酒香所陶醉,身不由己地寫起詩來,也許這就是詩神對我的召喚吧,日后閱歷多了,思維也變得復雜起來,我的詩神也由一個青春的女神變成一位沉思的智者,他遞給我的不再是葡萄美酒,而是一種更濃烈的極香醇的白酒,我的詩有時有些不勝任,但生命是不會倒退的,正如江河,我只能向大海流去,永不返回。”(見2001年第6期《名作欣賞》)在這一經歷漫長時光洗禮的回望中,詩人的話樸實無華,并無后來批評家加在“九葉詩派”身上所謂的玄學,但它卻坦白了《金黃的稻束》形成的秘密,它的生活與思想的源流以及當時詩人在詩歌世界中的成長。
由眼前所見的現實情景展開聯想飛越塵世的藩籬,由物質的畫面走向精神的沉淀,可以說就是《金黃的稻束》從構思到成篇的過程。這個過程既簡單,又復雜。說它簡單,它沒有復雜的隱喻,沒有隱晦的玄學,短短十六行就完成了詩歌。說它復雜,它確定不移地呈現了一種生命的真實,藝術的真實。這種真實恰如卡洛斯·威廉斯說的那樣:“不借助于任何神秘的力量,而是以一種實際的方式去理解,生活只有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才是真實的。”
從標題到畫面的形象構成,這首詩會讓我們自然而然地想起19世紀法國畫家米勒的著名油畫——《拾穗者》。《拾穗者》表達出的是人和大地的親密關系,散發出野草和土地的氣息,表現了鄉村生活的質樸平凡。在畫面上人類凝重的身軀似乎也預示著生存的重壓。這一隱含的寓意在《金黃的稻束》中就化為一種通過文字來負載的信息——“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詩歌與繪畫在這一意義上,它們獲得了相當的效果,《金黃的稻束》與《拾穗者》一樣,凝重質樸、簡約深遠,展示了人與大地和歷史的澄明關系——親密而又深遠。
生活中最為尋常或最為細瑣的時刻都能成為創造的一個標識,在這個標識的引導下,藝術家通過練習他的所聞所見、所體驗、所感動甚至所丟失的事物,使它們交融沉淀,給它們塑形,賦予它們生命。在路上,詩人看到“一束束收割下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兒疲倦,有些兒寧靜,又有些兒寂寞”,這時金黃的稻束依然屬于沉睡的庸常事物,它經由詩人之手,提升了它與世界本質的聯系,亦即是里爾克所言的“藝術家應該將事物從常規習俗的沉重而無意義的各種關系里,提升到其本質的巨大聯系之中”。這些本質的聯系正是詩人在作品中需要展示的主旨——雕像、偉大的疲倦、靜穆、歷史、河流以及思想。可以說,《金黃的稻束》是“思”與“詩”的完美結合。
作為技藝領域里的詩歌,也許微不足道,任何有志于詩歌寫作并有相應天賦的人都會在此范疇內實現自給自足。通過閱讀、模仿、練習,一名學徒會成功地掌握寫詩的技藝。有了技藝并不能保證你能寫出優秀的詩作來。但是沒有技藝一定是無法完成的,假如詩人鄭敏還沒有完成技藝上的磨煉,那么即便她有千言萬語、滿腔感懷又何從下筆呢?狄蘭·托馬斯說:“優良的技術總是在詩的構件中留有空隙,以便詩外的什么能夠爬進來、溜進來、閃進來或闖進來。”因而我們總是需要儲備好“優良的技術”,以期在某一刻實現詩。鄭敏先生的那些記憶、經驗、哲學、文學等一系列的儲備在見到“金黃的稻束”的那一刻全部涌現了出來,那些獨特的意象在那一特定的時刻全都闖了進來。顯然,她更是在“優良的技術”的幫助下實現了詩。我們知道,里爾克與馮至是她擁有“優良技術”的導師,在西南聯大時期,鄭敏先生近受馮至先生的熏陶,遠受偉大德語詩人里爾克的深刻影響,現代主義詩歌的創作手段對于她而言已不是阻礙。
在詩人探尋生活發源的深處之時,金黃的稻束既給予了詩人問題,也藏匿了曖昧的答案。詩人不急于解決問題,也不急于說出答案。因為這兩個方面都不是詩歌直接要承擔的任務,詩歌要承擔的是一座似有非有的橋梁的作用,有時候更像一首漂浮在文字與本質湖面上的小舟,它肩負起擺渡作者表達與讀者理解的重任。詩人輕逸而機智,并沒有在字面意義上將“金黃的稻束”直接比作“母親”,或是直接比喻為“雕像”,而是閃躍與滑動,在“稻束”、“母親”和“雕塑”之間建立起動態的感觀,把讀者帶入到更為深入的沉思之地。它們透明無礙地并呈在我們的眼前,各自成峰,而又相映生輝。“金黃的稻束”成為“靜默的雕像”。而偉大的疲倦、偉大的母親、歷史與生命又激發起我們對時間和生命的無盡遐思。但這些事實總有些晦暗不明,詩人鄭敏深深知曉這一秘密,就像知曉我們自己生命中晦暗的秘密一樣。她不徐不疾,《金黃的稻束》被輕輕地展開,如清風拂面,它展示而不說教,它深入而不冗長,它遠行而不喧囂。它自然形成,如山澗溪流,穿越意義和歷史的叢林,攜帶著它那無可比擬的生命力一直走到今天。
鄭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