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即將開始
烏鴉在大海上叫喚
想起少年時代
那些沉默的長輩
我父親被紅衛兵帶走
下樓的時候
他們拉起窗簾
紅色的海洋并不存在
但它比蔚藍色的大海更接近事實
接近我對無邊無際的理解
接近我對驚濤駭浪的感受
紅海洋 海水并不存在
1966年的中國廣場
我幾乎被這虛無的遼闊淹死
我的夢里全是救生圈
血紅色的大海也許會在日落時分
晃一下 美麗無比
就暗了
不會無休無止
直到
每一顆鹽
都流出血來
我們必須看這個展覽
我們必須排著隊
態度端正地 從
那些五毒俱全的壞人們
的照片下面 一一走過
他們排著隊 一個個穿著
統一的囚服 坦白了罪行
他們的罪惡 來自
另一種質量 仿佛
我們的循規蹈矩
是一種平庸的罪行
態度端正 齊步走
我們的頭一齊從墻壁的左邊
轉向墻壁的右邊 像產品
在接受檢驗 所處的位置
不同 端正嚴肅的態度
是一致的 仿佛罪惡
已經從他們的墻上
鄭重地 傳遞到我們體內
1970年的4月3日
小丁終于偷走了他父親
惟一的財產 一個三波段的
收音機 揣在油膩膩的工作服里
我跟著他 來到鐵工廠對面的田野中
無邊無際的麥地 沒有一個農民
都開會去了 只有我與小丁
的耳朵發著紅 越來越長
他用打鐵的手 笨拙地
撥動波段鈕 尋找著外國魔鬼
的短波 我四下張望
警惕地盯著麥穗
害怕里面藏著
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
調試了好一陣
我們終于聽到了
一家電臺的華語廣播
耳朵緊緊地貼上去
就像兩只被籠子憋壞了的兔子
那黑色的塑料盒子說話了
我交代 它并沒有發表什么
反動言論 只是有一個男低音
在介紹一場足球
光明乃黑暗之背
世界的常態
里面的積極分子
永遠看不見
永恒從未關心過任何燦爛的時代
革命者在旗幟下大批地涌過街口
天翻地覆時
作為無足輕重的小學生
我歡呼從此停課
找出閑置多年的彈弓
我比我的國家好玩
這些人站在我父母的臥室里
像是站在戰壕里 表情嚴肅
那必定是在從事最崇高的事業時
才會有的
一只香皂盒 我母親洗臉的小東西
被一只解放鞋的后跟踩中
嘣地一聲破裂
綠色的胰子
像熱帶植物的眼球
被擠了出來
二十年來 他總是
在深夜一點十分的時候
騎著單車 飛過南屏街口
的廣場 像一個
剛剛在國家倉庫里
盜竊了什么的小偷
二十年 在月光下
在雷雨轟鳴的時候
這個下夜班的瘦人被照亮過
同時也照亮了廣場上的
青銅塑像 兩個人
都沒有穿雨衣
二十年 總是時間一到
那破輪子的聲音
就叮當叮當地響起來
他總是害怕著 害怕什么
他沒有想過 他是機車廠的
一名車工 做什么都像H95JU+BoX6BYziR+NGiNkpa0DFSrMfTwzHp8qvSOprM=是在犯罪
擔心有人在后面盯著他
直到有一天
從車子上摔下來
夾在單車后座上的空飯盒
滾得老遠 分成兩半
那是惟一的一次 他心臟病發作
在廣場的中央 跳了一陣舞
然后倒下去 死了
南屏街那個廣場
在深夜一點十分的時候
只有一個不朽的人物
無所畏懼地站在那里
S2Fd5OA7Qn2Ouem/cEr6yW5MtYCWlWLIsDSTy6CjPT0=美麗的女人住在我家樓上
美麗的女人在機關的宣傳科
旁邊 彈著惟一的一部鋼琴
夏天美麗起來 玫瑰花美麗起來
我的少年時代美麗起來
美麗的女人美麗地看著藍天
美麗的女人美麗地看著少年
美麗的女人給我一個水果
美麗的女人伸出羽毛般的手指
摸了摸我的臉 啊 那個夏天
我的生命 從作業本上飛翔起來
她是女人 我是男孩
我想對她說一句男人的話
我還不會說 我還在讀著小學
我想了整整一年 從1965年
的夏天 到1966年的夏天
我終于想好說什么的時候
她的脖子從血紅的天空中垂下來
變成了一根冰凍的圍巾
書林街有一個南詔時代建成的塔
南詔 是古代云南的一個王
他統治的時期 唐朝在他的東面
有一回我來到塔底下
大字報裂開了 露出
一截漆黑的縫
我貼著腦袋朝里面張望
有人喝道 看什么看!
嚇得我立即開裂
一個冬天從脊背上長出來
那人笑著說 沒什么好看的
里面是磚頭
那個下午一群革命者帶走了
鄰居馬崇武 他是鞋匠
他修補的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必須為此負責 他手藝精湛
總是系著骯臟的圍腰 用一只鋁盒吃飯
他赤腳走在前面 仿佛是帶路的人
轉過街口不見了 童年我坐在小凳子上
他是愛唱歌我愛聽
最后離去的那個人穿著翻毛皮鞋
鐵鑄的鞋頭磨得發亮
他順便瀟灑地一飛而起
把一個擋路的熱水瓶踢開去
那家什滾到一邊 內部碎了 眼淚溢出來
我12歲多一點 從來沒有損害過一件東西
那個下午我渴望著破壞
我的理想是擁有一雙那樣的鞋
踢過去的時候地球就癟掉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