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賣肉,打鐵撐船
前半生的父親心手勤勞
視懶惰的麻將為敵
而如今父親與麻將的關系
演變成夫妻關系
母親走后
麻將成了父親惟一的伴侶
一餅、二條、三萬、四索……
獨釣、杠上開花、自摸一條龍……
玄妙組合與無窮變化
每每使父親時空模糊神魂顛倒
一聲吆喝氣自丹田:哈哈和了
麻將牌轟然坍塌
他一次次回到拿龍抓虎的青蔥時歲
父親有朝一日像麻將一樣倒下
人生之牌毫無懸念了
肯定是在我送他去火葬場的路上
目睹大煙囪飄出一串白云
仿佛父親吐著煙圈
一聲嘆息勾魂攝魄:哈哈和了
將麻將和父親拆開來一起品鑒
麻木的麻,將士的將
后半生父親多么像麻木的將士啊
我這輩子謝你個沒完,麻將
你是替我盡孝的好兄弟
我在夢囈里一次次向你脫帽敬禮
一場臺風夾雜暴雨之后
渾濁的江水
不斷將長江雜魚的價格抬高
鄰家老漁夫的一生
被漁網的誘惑
死死地按住
詩人眼光打量農貿市場江鮮區
一路飄紅的牌價卡
不是老漁夫的賬單
而是不斷修改完美的長江遺書
誰能讀懂長江的風聲和濤聲
鄰家老漁夫的葬禮
和江水底層的旋渦一樣
注定默默無聞
躺在長江之北九公里的一張床上
靜想明晨菜場魚販叫賣聲再起
長江雜魚——鮮
長江雜魚——快買
一個詩人的念頭,頃刻間
上升為一條長江的疼痛
我的母親,一位普通農婦
喬布斯,蘋果公司總裁
他們竟因同樣的毛病
同月同日辭世
一個在長江蘇北平原的五架梁瓦屋
一個在美國帕拉奧圖的鄉間別墅
母親的葬禮比喬布斯的葬禮高調
吹吹打打全村上百號人馬自發集合
祭在靈前的兩只土疙瘩蘋果摘自門前樹上
活像我瞪著白多黑少的大眼睛
母親肯定不懂牛頓的蘋果
更不懂喬布斯的蘋果
但她知道兒子喜歡吃蘋果
屋前的蘋果樹才長得又高又旺
假如她看到門前樹上掛滿喬布斯的蘋果
一定會心疼得反復啰嗦
誰把好端端的蘋果咬豁了口唉
喬布斯的蘋果改變了世界
母親的蘋果改變了我
迎著陽光打開蘋果電腦或手機
每次我都恍惚可見
家鄉樹上的蘋果全長著牙齒
大街水果攤上的蘋果全在哭泣
我要在蘋果另側再咬一個豁口
以讓痛苦在母親與喬布斯之間
保持相對平衡
在高空擦玻璃的人
必定能產生高思想
高空之上,兩眼發花
高空之下,靈魂打滑
玻璃肉身
離玻璃本質越來越近
擦吧,你所說的灰塵
就是時間產在玻璃上的卵啊
在高空擦玻璃的最高境界
就是把玻璃擦得似乎沒有了玻璃
玻璃以下的人
誰的內心纖塵不染?
清晨我以詩人的姿態喝牛奶
呷下一口又一口
我幻想到奶牛、拴奶牛的樹
甚至樹上棲息的鳥
牛在哪家牛廄里反芻
鳥飛得再高也得回到樹上
我不敢想象我只有品嘗
一只杯子充滿液體和熱氣
牛和鳥都在張望
牛奶和鳥鳴為什么如此鮮新
因為我實在不想對靈魂撒謊
我們漸漸老態龍鐘
墳帽像一只巨大的饅頭等待我們
你說神不神
喝牛奶讓我們保持嬰兒吮吸的動作
只有鳥鳴啄去成年的憂傷
惟有牛奶和鳥鳴在攀比鮮新
時尚生活像一只更大的鳥端坐窗前
看時間慢慢伸過巨爪
慢慢抹去我雙唇堆滿往事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