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學養、經驗和操守,真正值得后人尊重和感念。可是他的最后際遇,則是需要痛切反思的一個歷史糾結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中國知識界圍繞“全盤西化”問題展開大論爭,嶺南大學青年教師陳序經(1903—1967年)持激進的全盤西化立場,一時間名聲大噪,世人對之垢病者多,公開贊同者少,而內心予以理解者似也不在少數。實則那場筆戰,只是陳序經亮相學術界之始,此后他北上任職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西南聯大時期擔任法商學院院長,乃聯大院長中最年輕的一位。
陳序經“清高”自守,加之他的敢言和“優容雅量”,頗贏得高級知識分子的好感和信賴。在其生命的最后20年里,他先后出任嶺南大學校長、中山大學副校長、暨南大學校長和南開大學副校長,被贊譽為新舊政權交替之際“難得的大學校長”。亦因如此,為當時政治氛圍所不容,以致由波峰跌入浪底,終于消失在“史無前例”的大劫難之中。
執掌嶺南大學
1948年8月,陳序經正式出任廣州嶺南大學校長(初為代理),時年45歲。此前,他任職天津南開大學已近14年之久,擔任著國立南開的教務長、經濟研究所所長和政治經濟學院院長等要職。可以說,在何廉、方顯廷兩位教授相繼離開后,陳序經愈加成為張伯苓校長倚重的中堅力量。有分析說,張伯苓甚至考慮在自己(因出任考試院長)不得兼任校長的情況下由陳序經接任,這一推測也并非毫無根據。可是,張伯苓幾經權衡之后,同意且催促陳序經返回嶺南就任校長一職,明顯與“南開本位”不符,可能而有力的解釋只能是:時局使然。盡管后人記述此事時,大多有意無意地淡化這個顯而易見的背景因素,但細加觀察則不難作出推論。國共兩黨武力逐鹿中原,平津高校隱然成為“第二戰線”,辦學讀書均非其時,“北方不保”漸成共識,比較之下南國還相對平穩。嶺南大學董事會的再三邀聘,終于促使陳序經在大變局到來前夕,結束他的南開生涯,返鄉辦學,竟在一個特殊時期使原本平平的嶺南大學驟然“靈光一現”,卻是他本人未曾料想到的。
陳序經,海南文昌人,當時籍屬廣東。早年跟隨父親到南洋經商,后返回內地上學,大學畢業后赴美留學,獲伊利諾伊大學博士學位,隨即短期游學歐洲,回國后最初任教的學校就是嶺南大學。陳序經治學領域寬泛,其中對于南洋各國歷史和華僑問題一直關注,他本人在東南亞華僑中也頗具聲譽。因此,嶺南大學董事會在前任校長李應林業已任職十年要求“休假”之后,物色到陳序經這樣一位與嶺大有淵源的本鄉留美學者,可謂恰得其人。嶺南大學成立于1888年,創辦人乃美國基督教長老會牧師,在紐約設有“嶺南大學基金會”,屬于私人捐募性質,因而嶺南作為一所教會大學卻不歸屬任何固定教派。1927年依照國民政府有關規定,嶺南改由國人自辦,鐘榮光先生出任首位華人校長。歷史上該校為躲避戰禍,曾經自廣州遷澳門、香港等地,戰后再回到廣州康樂園。其時,已發展成為具有文、理、農、工、醫、商等學院的綜合性大學。陳序經接手的就是這樣一所建校較早、歷史繁復、亦中亦西、地處嶺表南端、出入國門順暢的私立高等學府。
仔細算來,陳序經擔任校長近四年時間,前14個月尚在國民黨治下,1949年10月中旬廣州解放,至1952年院系調整嶺南大學被解散,后一階段的兩年半則已是新中國初期。在“改朝換代”過程中,為了維持學校的正常運轉,陳序經先后與國共雙方政要打交道,此類活動乃“事務性接觸”,并不涉及所謂歸屬之類。廣州作為國民黨政府在大陸的最后一個政治中心,有段時間政要云集,其中亦不乏向本地文教人士示好者。蔣介石、何應欽或邀宴或要求來校園暫住,陳序經均巧妙地加以回避和婉拒。中共進入廣東初期,執掌粵省文教工作的是著名學者杜國庠,陳序經對之尊敬有加,并與廣州市長朱光將軍以及楊東莼等領導人合作融洽。不過,當軍管會查出學校出納處違規存有金條,欲拘捕相關職員時,陳序經卻挺身而出,表示:“他是出納員,我是校長,要逮捕,就逮捕我。”肅反期間,校內地下室發現槍支,一時間風聲鶴唳,陳序經調查后行文陳情:槍支為以前學生軍訓時所用,多為一戰時舊物,已銹蝕為廢棄物云云,一場風波得以化解。
其實,美國基金會對嶺南大學提供的資金支助,往往換成金條以求保值,為了避開當時國內嚴重的通貨膨脹,學校用金條到香港兌換港幣以發放教職員的薪酬。這種“優越性”是否構成陳序經成功吸引一批北方學者戰亂之際來嶺南“棲身”的一個因素,如今恐怕已無從查考。可以肯定的是,陳校長的人望,他的誠懇與平易,他的積極主動,形成了眾賢匯集嶺表的難得一見之景觀。
禮賢下士創建一流學院
當年嶺南大學的學生、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的盧永根先生,在一篇紀念陳序經校長的文章中寫道:“正當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北平后揮師南下的時候,不少名教授和學者對黨的政策存在疑慮而紛紛南下,準備經香港轉往臺灣或外國。就在這個時候,陳校長毫不動搖地堅守崗位,以自身的行動和禮賢下士的風范,把一批來自北方的名教授羅致到嶺大,說服他們留下來,使他們成為廣州解放后的學科帶頭人。廣東省的多數一級教授就是這樣來的,在醫科領域尤為明顯。”
所謂北方的醫學專家,實際上主要來自北京協和醫學院,關鍵人物是著名的醫學放射學專家謝志光教授。陳序經出任嶺大校長剛剛兩個月,就利用回天津辦事的機會,數次趕赴北平拜訪謝志光,懇切相邀,幾次相談后,謝欣然應允,并帶來一批協和的名醫,諸如秦光煜、陳國禎、陳耀真、毛文書、白恩施、許錦世、周壽愷、司徒展等教授。他們南下任教嶺大醫學院,謝志光出任院長,使得該機構盛極一時,雄踞海內。
不僅如此,陳序經還聘請到陳寅恪、姜立夫、王力、陶葆楷、張純明、吳大業、陳永齡、容庚、梁方仲等多位各學科的著名學者來嶺南大學任教,大大提升了學校的師資水平。數學大家姜立夫長期擔任南開大學教授,與陳序經有同事之誼,他本來已經到了臺灣,但不適應那里的生活,陳序經遂邀他來嶺大,設立數學系,請他做系主任。陳序經與陳寅恪相識于1934年,兩人共同參加一個在南京舉行的會議,會后北返列車中相談甚歡,后來又在西南聯大共事,彼此相知漸深。陳寅恪與胡適同機飛離北平后,一路南來,事先與陳序經聯系,表示愿來嶺南大學“避風”,陳序經復電歡迎,隨即電匯一筆充足路費,寅恪先生如約抵穗,而其家人卻到了香港。正在進退兩難之際,陳校長親自赴港勸說調解,終于將陳家接回康樂園妥為安置,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即在此度過。語言學家王力離開清華進入中山大學,不久接受陳序經校長的熱情相邀,也來到嶺大,擔任文學院長并在校務問題上多有建言和翊贊。
陳序經的辦學能力突出表現在“識才”與“容才”這兩點上。凡遇稍有資歷的教師前來求職,他首先要了解該教師是長期從事學術工作,還是以謀官做官為主,對于后者,他認為必不能專心致志于教學,十之八九必婉謝。而對于所聘教師的學術經歷、治學特點及教育背景等,他幾乎爛熟于心,每每提及,如數家珍。識才不易,容才更難。居高位或具有權力資源之人,能夠真正做到“不忌才”實屬難得。陳序經對于教授學者們,不搞宗派,不分留學還是未留過學,只要有才學者,他都很敬重,亦即人們常言的兼容并蓄。曾在嶺南大學任教的法學家端木正評述道:“陳校長和知識分子交朋友,最成功的道理就是能尊重人。他說過,他當教務長也好,當校長也好,從來不到教室去聽教授講課,不去檢查教學。他說,每位教授在我決定下聘書的時候,已經是相信他的教學水平,不能等他教了幾年書,還去檢查他。如果我不信任他,就不請他。”
像多數舊時大學一樣,嶺南大學的行政系統精干而富于實效。校長之下設教務長、總務長,分管教學事務和日常庶務,校長有秘書一名,負責文書和聯絡。各院系負責人均為專職教授。陳序經主政時,學校最高決策層通常為五人:校長、教務總務二長及文學院、理學院的院長。校長對董事會負責,掌有人事、財務的絕對支配權。陳序經勇于決斷,也善于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他常常用電話或登門訪問方式與相關教職員商討決策方案,簡捷而精準,效率很高。他聘用馮秉銓、任銳麟兩位嶺大資深教授分任教務長、總務長,前者乃哈佛博士、電子物理學家,口才好,善交際,教學方法高明,深受校內中外師生佩服;后者是三十年代即來嶺大任教的加拿大華僑、神學博士,曾經兼任廣東國際紅十字救災會工作,忠于職守,富有才干,社會活動能力強。此二人在陳校長短暫而光耀的嶺大辦學生涯中作用重大。
際遇浮沉的最后歲月
1952年春,大規模的“院系調整”拉開帷幕,嶺南大學與其他十余所具有外國教會背景的大學一并被取消。嶺大取消校名后被并入中山大學,其原有的醫、農、工、法、經濟各學科被調整出去,只有文理二科進入新的中山大學,而康樂園變為中大新址。對于如此“大動作”的學科調整,陳序經內心不無保留,但他配合此項工作的進行,并無外在的抵觸。從這時開始到1956年的四年間,陳序經沒有擔任任何實質性的行政職務,被安排到中山大學歷史系做一名研究教授。此時,他所從事的社會學、政治學以及“文化學”,通通當作“資產階級文化”已被取消了學科,研究歷史乃唯一選擇。好在他對古匈奴史、東南亞各國史、西南少數民族史等均有興趣和學術積累,默默耕耘成為他這四年間的主色調。
有統計顯示,自1952至1966年間,陳序經撰寫書稿約250萬字,計有《東南亞古史研究》八種、《匈奴史稿》、《西雙版納歷史釋補》及《中西交通史稿》等。其中,東南亞古史的七種由香港《大公報》社分別印行數百冊,作為贈閱本內部發行(至于他這些著作的正式出版,已是其身后之事)。作為一項參照,從1928年到1952年,他的各類寫作字數總計也不過約300萬字。在“樹欲靜而風不止”的五六十年代,取得如此成果,其勤奮與毅力令人感慨唏噓不已。據其家人介紹,他養成了早睡而凌晨四時起來寫作的習慣,多年不輟,即使日間肩負繁雜公務亦是如此。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陳序經與陳寅恪、姜立夫等人被評為中山大學一級教授,多為“嶺大舊人”。當時校內曾有人質疑陳序經的學術造詣。客觀地講,陳先生治學領域寬泛,似乎不很符合人們認同的學術專精標準。他的博士論文屬政治學題目,任教高校則以社會學立身,在南開經濟研究所,他從事工業化社會調查課題,終非嚴格意義的經濟學家,在西南聯大自創“文化學”,著作刊行而爭議不斷。難能可貴的是,他即使兼任校長,也不廢自身學術追求。著名的明代經濟史家梁方仲先生站出來解疑:“我原以為陳序經只是校長之才,但最近讀到他撰寫的歷史,可以肯定地說,他在學術上的功底無可非議”。
1956年對于陳序經來說是個轉折點,先是評為一級教授,后被國務院任命為中山大學副校長,還做了全國政協委員和廣東省政協常委。這一變化,與那段時間知識分子整體處境的改善有關。據傳,主政廣東的陶鑄某次進京匯報工作,周恩來總理特別提起廣東有一位能聘到一級教授、善于團結高級知識分子的教育家陳序經,應當向他學習知人善任的本領。后來,陶鑄與陳序經幾乎結為莫逆之交。
粵省政治區位特殊,從清代中后期的“十三洋行”,到現代的毗鄰港澳(臺),加之沿海僑鄉居多,流動性與開放性明顯。其主政者需要靈活應對,為官也就比較開明。當年陶鑄作為“中南王”,肯于善待陳寅恪、陳序經等人,顯示出他過人的眼界和氣魄。1958年,為適應華僑子弟的入學要求,新暨南大學在廣州成立,陶鑄以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兼廣東省委第一書記身份而親自兼任該校校長。其間,他多次訪晤陳序經,探詢辦學方策。經過幾年草創,學校初具規模。1962年底,陶鑄執意卸去兼任的校長一職,堅請陳序經接任。這樣,年近花甲的陳序經便開始了一段暨大校長生涯。
自1963年至翌年上半年,作為暨南大學校長,陳序經主要致力于兩件事:一是提高教學和學術水平,二是建設校園。他籌劃自外校調入一批骨干教師,幾經努力,僅小有所獲,社會組織形態已然變化,過往的成功經驗如今難以奏效。他秉持教育管理要有“優容雅量”的想法,親自登門造訪暨大每一位教授,親自接待返鄉來校探訪的僑生家長。他虛懷若谷平易近人,對教職員工從不擺校長架子,每每清晨乘小車遠道來校,途中遇有本校人員必定招呼上車,以至校長的乘用車被稱作“小巴士”。他在任期間,暨南大學作為一個特例,成立了校董事會,廖承志為董事會主席,成員包括費彝民、王寬誠、何賢等海內外知名人士。陳序經的“親和力”不僅在校內大行其道,也不斷擴延到海外人士中,無論相識與不相識,人們愿意與他商談各類辦學事宜。在不長的時間里,學校增設外貿系、東南亞研究所,籌辦醫學院,增加圖書儀器,擴大海外學術交流,華僑子弟回祖國讀書的人數明顯增多。
陳序經辦暨南大學有聲有色,本來是與國與民的大好事,但在極左年代里,卻無意中犯了政治上的大忌。還在他上任暨大校長之初,上邊即有責難聲:“為什么找一個黨外人士做正校長?”
1964年6月,中央突然下達調令:陳序經轉任南開大學副校長,調離廣東。同年9月,陳序經懷著無奈的心情回到闊別多年的天津南開大學。世事難測,轉了幾圈又回到了原點,舊人已零落,而新人反將舊人當新人,他的內心難免感到苦澀甚至是自嘲。當時南開已有6位副校級干部,他是第7位,只能分管衛生之類,實際上無事可做。遇見西南聯大老友、歷史系教授鄭天挺,鄭問他現在做些什么,他答說練習烹飪技術(自作伙食)。可見其初返南開之境況。1965、 1966兩年的寒假及春節,他都回廣州與家人共度(中山大學住房保留)。“文革”初起,陳序經作壁上觀,以為與己無涉。豈料嚴冬時節狂飆突起,他被揪出批判,“反動學術權威”、“美帝文化特務”、“黑線人物”等罪名洶涌而至。隨后被抄家,住房遭強占,夫妻二人被趕至僅幾平方米的一小屋內安身,還被責令不斷地寫交代材料。陳序經的身體一向強壯,但此時卻急轉直下,聽力、排尿均出現障礙,1967年2月16日終因心臟病突發而離世,年僅64歲。
長歌當哭,總在痛定思痛之后。像陳序經這樣的學者型大學校長,歷經1949年前后兩個時代,卻均能創下優異辦學實績,至為難得。陳序經的學養、經驗和操守,真正值得后人尊重和感念。可是,他的最后際遇,則是需要痛切反思的一個歷史糾結。
責任編輯 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