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倫擔任中央大學校長的十年(1932—1941年),是中央大學危難深重而又有長足發展的十年,是中央大學、也是他最有作為的“黃金十年”,可以說是他一生中的光彩巔峰。談中國教育史,他與蔡元培、梅貽琦、張伯苓、胡適、蔣夢麟、竺可楨、陳裕光、陳嘉庚、傅斯年等一樣,是一位繞不過去的人物。
“受任于動亂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
國立中央大學,民國時期作為首都大學,理當“冠全國中心之學府,樹首都聲教之規模”。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座高等學府,從1927年6月到1928年4月,十個月內,先后經歷了東南大學、第四中山大學、江蘇大學和中央大學的四次易名;隨后又是易長風潮,從1930年到1932年兩年間,八易校長。
1930年10月,中央大學校長張乃燕(被孫中山稱之為國民黨“圣人”的元老張靜江之侄)由于經費無足等原因而辭職。是年底,中山大學校長朱家驊調任中央大學校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中大學生1000余人在本校何浩若教授帶領下冒著大雨整隊向國民黨中央黨部請愿,恰逢校長朱家驊也在中央黨部。朱家驊在學生要求下亦隨學生請愿隊伍一起來到外交部請愿。民國時期大學校長、教授與學生一同游行示威請愿之事,并不罕見。因為外交部長王正廷不愿接見請愿學生,憤怒的學生沖入他的辦公室。身為外交部長的王正廷在學生責問之下,支支吾吾,答非所問。憤激之下,學生將王正廷頭部打傷,王被送進醫院治療。之后,中大學生又與復旦大學、金陵大學共5000余名學生繼續冒雨向國民政府請愿。蔣介石現場接見請愿學生,一再勸說,告誡學生“持其志無暴其氣”,如浮躁氣太甚,不過增加國恥,要求學生回校安心上課。由于學生毆傷外交部長,沖擊首都衛戍司令部和中央黨部,搗毀不真實報導學生抗日愛國活動的《中央日報》,校長朱家驊不得不引咎辭職,但無一學生、教師受責。王正廷也被迫辭去外長一職。嗣后國民政府任命桂崇基為中大校長,又為學生所反對,1932年1月底桂即掛冠而去。于是政府改任原中國科學社社長、曾經做過東南大學行政委員會副主任(即副校長)的任鴻雋為中大校長。任以經費困難堅辭不就;校務便由法學院院長劉光華代理。6月間劉光華又辭代理職務,以致校政無人,陷于混亂。此時中大全體教師因索欠薪,宣布“總請假”,發生了罷教索薪事件。而學生則要求“復課”,并電促任鴻雋來校主持,遭拒。6月28日,行政院委派教育部政務次長段錫朋為中大代理校長。段雖然是“五四”健將,卻因他畢業后長期從政,緊跟當局,“五四”健將的光環早已褪去。學生不滿段錫朋的作為,堅拒其來校主政,反對的理由是我們不要“政客式人物來當校長”。段錫朋到校視事即被毆傷,學生隨之組成13人的護校委員會。南京國民政府震怒之下,下令暫時解散中央大學,由教育部派員接收中大,教員予以解聘,學生聽候甄別。7月6日,行政院議決蔡元培、李四光、錢天鶴、顧孟余、竺可楨、張道藩、羅家倫、周鯁生、譚伯羽、俞大維為中大整理委員會委員,蔡元培為委員長,先后集會擬具整理方案報請行政院核定。整理期間又決定由李四光代行校長職務。幾經商討,國民政府于8月25日,正式任命羅家倫為中大校長。羅家倫本不愿來,可已轉任教育部長的朱家驊親到羅家,一再以國家和民族學術文化前途的大義相勸,而行政院又決議慰留。在此情勢下,羅家倫遂抱著“個人犧牲非所當惜的心情”,于次日接受任命。由于羅家倫身上罩著“五四”學生運動領袖的光環,以及在1928年日本帝國主義制造的“五三”濟南慘案中維護民族尊嚴所樹立的威信,再加上他獨特的留學經歷,出長清華,遂沒有受到任何阻力。他于9月5日,到校視事,10日即會同教育部特聘人員舉行中央大學甄別學生考試。10月3日正式開學,11日,全校上課。這天,羅家倫在全校大會上作了頗具影響的《中央大學之使命》的就職演說,陳述他出任校長的遠大抱負和治校方略。歷時一年之久的中大風潮終以羅家倫的到任而落幕。這一年他剛好35歲。從1932年8月到1941年7月,羅家倫在中大前后10個年頭,正是中華民族內憂外患最為艱難之時。他排除一切干撓,嘔心瀝血將中央大學推上了一流大學的行列,其功不可沒。
要讓中大負起創造
“中國有機體的民族文化”的責任
出長中大,羅家倫即宣布治校六字方針:“安定、充實、發展”,即以安定的環境保證教學,以充實的經費、師資、課程和設備,求得學校的發展;這同時又是治校的三個階段。英國哲學家荷爾丹說:“在大學里一個民族的靈魂,才反照出自己的真相?!?羅家倫深得個中三昧。他認為創立一個民族文化的使命,必須由大學來承擔,倘若大學不能承擔此項責任,也就失去大學存在的意義,更無法領導一個民族在文化上的活動;一個民族倘若不能在文化上努力創造,那這個民族一定會趨于滅亡,被人取而代之。他以19世紀最初10年的拿破侖戰爭以后、普法戰爭以前,德意志民族復興過程為例,予以論證。羅家倫認為這期間德意志民族的復興,除了政治和軍事的改革以外,柏林大學的學者對于德國民族精神再造的貢獻和影響最為關鍵。他希望中央大學能以柏林大學為榜樣,擔當此重任。羅家倫認為當時中國的國難異常嚴重,猶如普法戰爭之前夜,中華民族已瀕臨死亡,作為設在首都的國立大學,當然應對民族和國家盡到特殊的責任和使命,因而只有創造“中國有機體的民族文化” 才配作為中央大學的最高使命。這一最高培養目標的提出立顯出中大將不再與北大、清華等高校雷同,而是要以復興活的有機體的民族文化為自己的特色,不再是籠統地講培養人才。而要負起這一使命,他提出了兩點:一是要具有復興中華民族的共同意識,二是要使各方面的努力協調在這一共同意識之中;而這一切都只有在民主自由中才可得以實現。由此,羅家倫秉持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的辦學理念,提出中大的教學必須“兼容并蓄” ,作為實現“中國有機體的民族文化” 使命的先決條件。而要培養新風學,須先從矯正時弊著手,于此,他提出 “誠、樸、雄、偉” 的校訓,勉勵學生,而以增加設備、創新學術環境、多延學者講學、注重基本課程、提高學生程度,為實際進行步驟。
羅家倫提出的“誠”,就是對學問要有誠意,有一種使命感,不把學問當作升官發財的途徑和獲取文憑的工具;對于中大所負的使命,更要有誠意,應向著認定的目標義無反顧地邁進??傊?,不能把“誠” 作為進取的敲門磚?!皹恪?,就是質樸和樸實,不以學問當門面、作裝飾,不尚纖巧,反對浮華,要崇實而用苦功。不讓青春光陰虛耗在時髦的小冊子、短文章上面,而是要不計名利,在學問上作長期艱苦的努力,著一書,須盡心血。因為“唯崇實而用笨功,才能樹立起樸厚的學術氣象”。這讓人想起中共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范文瀾說的“寧坐板凳十年冷,不寫文章一句空?!彼^“雄”,就是要具有大無畏的雄邁精神,以糾正中華民族自宋朝南渡以后的柔弱萎靡之風;而要挽轉一切纖細文弱的頹風,就必須從善養每一個體的浩然正氣入手,以大雄無畏相尚,男子要有“袒裼暴虎,獻于公所”的大丈夫氣概,女子亦須有“碩人其頎” 的健康美。有了雄壯的人民,才有雄壯的民族,才可挽救國家的衰亡。所謂“偉”,就是偉大崇高。要集中精力,放開眼界,努力做出幾件大的事業來,既不可偏狹小巧,存門戶之見,又不能固步自封,怡然自滿。他說:我們一定要創造一種新的精神,養成一種新的風氣,以達到一個大學對于民族的使命。
春秋時期叔孫豹有“三不朽”說:“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边@是我國歷史上代代相傳用來衡量個人價值的三不朽論,對士影響尤深。三不朽論是逐級遞進的:立言,就是發現能夠造福社會的真理,并把它告訴世人;立功,就是通過自己的行為改變社會現有的狀態,為大多數人帶來利益;立德,就是親身踐行中華民族的優秀道德規范,成為一個影響他人和后世的楷模。中國歷史上真正做到這“三不朽”的,雖有人在,畢竟屈指可數。同理,人皆可為堯舜,并非人人都能成為政治上的堯舜,但每個人都可以經過“正心、誠意、修身”成為有道德的人,進而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目標。羅家倫提出“誠、樸、雄、偉”,就是寄希望于中大學生,希望中大學生人人皆向這方面努力。
對自己出長大學的職責,羅家倫有著清醒的認知。他認為辦理大學,不僅是辦理普通的行政事務而已,“若是專講事務,那最好請洋行買辦來辦大學,何必需要我們?”養成一個好的學校風氣,才能培育出新的精神和新校風,因此,“無論校長教職員學生都要努力于轉移風氣。由一校的風氣,轉移到全國的風氣”。
他提出大學在現在的中國,從普遍性上說應該有三種任務:
第一,要為國家民族培養繼起人才。教育本來是要把以往人類寶貴的經驗,提取優越的部分,熔鑄后教給后代,指示他們去發揚光大的。這種青年,不但要知識好,而且要體魄好,人格好,才能擔負得起民族復興的責任。
第二,要為人類增加知識總量。我們不但要為自己的民族開發知識的寶藏,而且要為人類的社會,增加學術的遺產。
第三,要能把握住時代的精神和需要。我們既不能脫離時代而生存,我們的教育工作也不能脫離時代而獨立,何況我們當前的時代,真是一個空前未有的大時代……這就要靠我們認識這時代的精神,把他的需要和我們的工作結合起來。
梅貽琦說:“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才?!辈淘嗾f:“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也。”張伯苓把自己辦學的目的定為培養學子“愛戴愛群之公德,服務社會之能力?!彼麄兊脑捦Фê曛迹兄袨閷W之根本,因而有流芳后世的啟示。羅家倫也是這樣的路數。
回首那時,學者們的風范、學術、時代眼光與全球化遠見,總會讓人感動。
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
蔡元培主政北大,奉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的辦學理念,它包含兩個極其重要的基本內涵:教學自主,學術獨立。1931年,梅貽琦說過這樣一句話:“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在中大,羅家倫亦是不遺余力予以堅持。為此,他在中央大學進行了一系列積極而卓有成效的整頓與改革,以求安定。他的切入點是延聘師資。
他一方面積極挽留原有的好教師,一方面隨時添聘專門學者。民國時大學的教師分專任和兼任兩種,而羅家倫則主張教師隊伍以專任為主,其原則是“凡可請其專任者,莫不請其專”,以求其心無二用,專心在中大授課。數年之后,中大兼任教師即由110人減至34人。而這些為數不多的兼任教員,均為某一學科的專家,或為政府或為其它學術機關所倚重,是“本校所欲羅致而事實上又不可能者?!边@就充分保證了師資隊伍的穩定和質量。到1934年學校75%的課程由專任教師承擔了。羅家倫對人說:“聘人是我最留心最慎重的一件事。撫躬自問,不曾把教學地位做過一個人情,縱然因此得罪人也是不管的?!?羅家倫的自白,不是自我標榜,而是事實。為了網羅真正的賢才,他絕不出賣人情,不搞交易,為此沒少得罪人,以至于驚動了蔣介石。蔣有一次問教育部長王正廷:“羅志希很好,為什么有許多人批評他,攻擊他?” 王答曰:“政府中和黨中許多人向他推薦教職員,倘若資格不合,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接受?!边@在一個講人情世故的傳統社會,以及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實屬不易。即以我們今日而論只怕也是很難做到。而當時像這樣秉公辦事、以才取人的校長,在民國時期并非個別現象,不僅蔡元培、胡適、梅貽琦、張伯苓、竺可楨、傅斯年等一類名校長可列名其內,即使是一般大學校長也多能遵循這一用人原則。所以在民國時期大學教授中濫竽充數者,筆者不敢說一個沒有,但可以肯定地說,不會多;因為濫竽充數者一定會被學生們趕走。而學生不滿教師以至趕走教師的事,那時并不少見。
羅家倫重視師資,不僅在于延聘,更不是空泛的民族國家大義的說教,而是具體表現在對教師切身利益的關心上。當時公教人員遭欠薪是司空見慣的??闪_家倫為了解除教職員的后顧之憂,在經費吃緊,時有短缺的情況下,總是極力維持定期發薪。民國時期,教育工作者的工資遠高于社會上的工薪階層。例如國民政府1927年公布的《大學教員資格條例》規定:大學教員的月薪,教授600~400元,副教授400~260元,講師260~160元,助教60~100元。教授月薪與國民政府部長工資持平。資料顯示,上世紀30年代,大中小學教師的平均月薪分別為220元、120元、30元,國立小學教師是40銀洋。這是個什么概念?抗戰前4塊大洋可以辦一桌魚翅燕窩席。如此高工資,辦學經費又不足,羅家倫總是千方百計予以保證(甚至不惜挪用某些其他款項),從未拖欠過。如此相對優越的物質生活保證了教師的專心致志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上個世紀50年代筆者念小學,經常親眼見到農村的鄉長路遇小學校長總是主動向其問候,畢恭畢敬,遑論他人了。《漢書》云“尊師重教,國之將興”,誠如斯言。
俗話說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1933年中大僅理學院就新聘到10余位著名學者擔任教授,如留美的數學博士孫光遠、曾遠榮,化學博士莊長巷,生物博士孫宗彭;留日的物理博士羅宗洛;留學法國、受業于居里夫人的物理博士施士元,地理博士胡煥庸和王益崖等以及前清華大學教授胡坤院、兩廣地質調查所所長朱庭祜和早在南京高師就任過教授的張其昀等。另有德籍物理、化學教授各1人。此外,在此前后被羅家倫選聘為教授的還有:經濟學家馬寅初,藝術大師徐悲鴻,詩人、美學家宗白華,農學家梁希、金善寶,天文學家張鈺哲,醫學家蔡翹……上述人才中,有些當時還在國外,羅家倫親筆致函,熱誠邀請他們來中大執教。如楊希震在日本東京大學研究院研究教育,羅家倫慕其名,去信邀請他來中大執教。由于他的用心求訪人才,禮賢下士,還請到北洋大學出身、留美成績極為優異的盧孝侯為工學院院長。一時間,中央大學群英薈萃,形成科研教學的強勢陣容,學術景象一派繁榮。40年代初,國民政府教育部選聘若干“部聘教授”(相當于終身教授),在前兩批的45名部聘教授中,中央大學入選12人,超過總數的1/4。這樣一組數字,無可置疑地說明中央大學乃是中國高等教育界的龍頭老大,而為這所“龍頭老大”作出杰出貢獻的就是羅家倫。北大教授毛子水評論羅家倫說:“我一向認為一個做大學校長的人,為學校多蓋幾所房子或增開幾個科系,都沒有多大關系,但是他若是能設法去羅致第一流的人才來任教,這才是最正當的事。能夠做這件事的,才算是好校長。能夠這樣,則一切毀譽就可以不計了。”大學校長應追求什么?不言而喻。
大學者,大師之謂也,大教授、名教授之謂也,名科研成果之謂也,名畢業生之謂也。哈佛大學之有名,是因為旗下有數十名諾貝爾獎獲得者,而不是所津津樂道的它培養了幾名國家總統、出了多少高官。清華之能冠名中國,是因為它有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吳宓,北大之聞名遐邇,是因為它有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朱自清、馬寅初、沈從文、馮友蘭,乃至它們培養出的為社會作出杰出貢獻的畢業生傅斯年、羅家倫、許德珩、千家駒……
作者:江蘇省工運研究所(南京)研究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