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安徽安慶人,1981年12月生,數學學士,法律碩士,從事過教師、律師職業,現為法官,居浙江。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江南》、《長城》、《山花》、《百花洲》、《廣西文學》、《福建文學》、《文學界》等雜志,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2009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等。
上 篇
我的人生是從十四歲方才明朗起來的。生養我的村莊叫桃花塢。我從未弄明白它為何被喚作這個名字。站在桃花山的山頂,極目遠眺,不僅桃花塢,方圓數里之內,都不見一株桃樹。但村里的老人信誓旦旦地聲稱,早已遺失不見的族譜明確記載,自宋末元初有了桃花塢,人們便如此稱呼它了,千年以來,桃花遍野芬芳。因為桃花塢的村民們都姓方,所以應該是戰敗的起義軍領袖方臘的后代,他流落至此,萬念俱灰,便將荒地開墾成沃土良田,頤養天年,繁衍生息。老人們對此堅信不疑,并相互證實。口口相傳的村史中還有一條可以佐證,據說康熙年間,桃花塢舉全村之力,終于供養出有史以來的第一位舉人,這個舉人在遍覽群書百般求索之后,于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匆忙從百里外的任上趕回桃花塢,在村民們高舉的火把叢中神情肅穆地警告說,此后所有方姓子孫再不許看《水滸傳》,也不容任何說書人來村說《水滸傳》之類,因為始祖方臘就是被一百單八將取巧戰勝的,他們是我們方氏子孫的世代仇人。但為何后來桃花塢再無一束桃花,則傳說不一了。其中有兩種流傳最廣也最有信眾。一九四二年春天日軍侵略桃花塢,一位剛從軍校畢業、參戰不到一月的少校小木佐太郎,愛上了桃花塢最出眾的美人桃花。但幾天后被發現死在了桃花的床上。鬼子們盛怒之下便要屠村,卻懼于上峰“大東亞共榮”的命令不能得償所愿,于是只好遷怒于漫山遍野的桃樹,砍伐殆盡,桃花塢從此便有名無實了。另外一種傳說并不比此虛無縹緲多少,三年大饑荒過后,餓殍遍野的悲劇讓桃花塢人再度感受到上蒼責罰的力量而迷信起來,巫婆神漢大行其道,桃花枝椏充當著辟邪道具的作用,于是在后來文革破四舊時便在劫難逃了,被全部連根拔除。
這些不著邊際的傳說其實與我的人生毫無關系。我是在姑姑的懷抱里生存下來的,但我卻從來也記不真切她的容顏,因為我不到三歲時,她便故去了。從此,我與姑父郁大毛相依為命。
郁大毛是桃花塢唯一的外姓人士。大毛是他的綽號,人們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沒有正名。按桃花塢稱謂的風俗,他應該有些弟妹,被喚作二毛、三毛之類,但據姑父說,自從他記事以來,他便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也無兄無妹。姑父以前是個走街串戶的木匠,偶爾也出趟遠門,接些活計,但自從姑姑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桃花塢,即使偶有鄰村人喊往干活,也能保證當晚趕回,不會將我一人遺落在黑漆漆的家中。再后來,木匠活計不景氣了,桃花塢人也趕潮流買起了家具,姑父便另開行當,做起了一名補鞋匠糊口度日,而那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
關于姑父與姑姑的相識及戀情,我所知甚少,因為姑父從不愿對我提及。從旁人那里道聽途說得來的一些細枝末節,讓我有了如下大致的印象。孤兒郁大毛靠著一家施舍一口粥飯慢慢長大。原為地主身份的爺爺家雖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郁大毛兒童時期施舍的次數最多。村人說,這不過是因為地主身份讓爺爺一家在桃花塢不受待見,甚至在一些村民會議上會成為眾矢之的,這般行事只是想換個好口碑而已。但這無關緊要,畢竟沒有這些粥飯,也許姑父早已尸骨無存了,后來我也不會得到他的垂憐。也許正是這些恩恩怨怨,我才能夠勉強活到今天。當姑父成長為少年,面黃肌瘦的臉龐掩蓋不住那聰明機靈的眉目時,姑姑已出落成一個秀麗大方的姑娘了。姑父從小便手巧,在桃花山上撿拾來一些樹根和斷木,用小刀一刀一刀剔除,一刀一刀修剪,炮制出各種小玩意送給已春心初萌的姑姑。但即使再家道中落,將姑姑下嫁給姑父也是爺爺絕對不愿看到的現實。何況當年的桃花塢,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一輩子都會在這局促的空間相守相望終老一生,村民們對昔日身為地主的爺爺雖然頗多忌恨,對將千金小姐下嫁給孤兒卻也不吝恥笑了。于是,一種莫須有的傳說不知經由誰人暗夜無事突然心血來潮的創造,在桃花塢人的交頭接耳中不脛而走。原來姑父之所以為孤兒,是因為他就是當初那位美麗女子桃花的私生子,而毫無疑問,他的生父,就是那個日軍少校,他的身上流淌著鬼子的血脈。若姑父年長二十歲,這種捕風捉影的誣陷之辭倒有坐實的可能。姑父生于一九六一年,不知為何無人聯想到他的父母可能是饑饉之年逃荒的流民,浪跡此地時一命嗚呼,僅留下他一根獨苗。爺爺是桃花塢唯一讀過私塾之人,對這種謠言的荒謬之處,自然有著顯而易見的洞察力。但他同時更加明白,眾口鑠金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是無比可怕的。他的三個孩子中,最疼這位小女,既怕她蒙受村人污垢,又實不愿將她嫁給一個身份不明不白的孤兒。年長如他,也難以說清姑父的真實來歷。何況,他還有一種不愿告人的心思,也許嫁給一個知根知底的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對他這個岌岌可危的家族或許會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拖捱至一九七五年,他的愿望始終未能實現,而他尚未看到時代的曙光,便不得不在最后的運動中提早長眠黃土了。從此,他在各種壓榨和攻擊中勉力維持、不容于世的家庭便四分五落,徹底潰敗了。這一年,他的長子,后來被桃花塢指稱為我生父的人,時年十九歲,不留片言只語——似乎只是揪心于某次運動的后遺癥,遠走他鄉,從此杳無音訊。而方才十五歲的姑父,堂而皇之地搬進爺爺的老宅里,獨力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照顧已十七歲但似乎尚未更事的我的叔叔和與姑父同年的姑姑。姑父由老宅里僅有的幾件古舊家具開始練手,拆拆裝裝,捶捶打打,居然自學成才,不出一年便成了一名可以攬活養家的小木匠。桃花塢的民風其實很純樸,也有著普通農民務實的精神,看著家中經由小木匠之手矗立起來的價廉物美的家具,正如當初不吝嗇詆毀污蔑一樣,如今也將盛贊之辭一股腦地向他頭上拋去。
基本生存問題一旦解決,頗具生活野心的姑父便做出一件讓桃花塢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他趁去縣城周邊村莊攬活的機會,在當年半開半閉的新華書店里央托店員推薦了幾本教材,馱回家中,叱令尚且大他兩歲的我的叔叔閉門學習。爺爺有生之年,一直是姑父敬重的厲害角色,哪怕后來家道中落以致老病交加之時,他在爺爺面前仍然大氣不敢出。讀過私塾的爺爺在他的眼里就代表著學問,他敬畏知識的力量。可惜,既享受過榮華富貴眾人敬拜又遭遇時代變遷村人冷落的爺爺,在后來的歲月里,頭一件鄙棄之事便是讀書。“養兒莫做讀書人”據說是他常掛嘴邊的一句口頭禪。或許在他認為,目不識丁才不會招引禍患方可安度一生。于是,我的生父和叔叔便成了他自我警戒的犧牲品,僅識得幾個大字而已,從而也注定只能蝸居于桃花塢彼此潑灑恩仇。但僅會簡單算術的姑父卻不作如是想,雖年少卻以家長身份自居,將我的叔叔閉于門內,敦促其潛心讀書。姑父似乎是個未卜先知者,果不出兩年,高考恢復,可惜也許爺爺的教誨已深入叔叔之心,成為其本性的一部分,叔叔亦志不在此,連續三年參加考試,都名落孫山。無奈之下,本來日夜勞作不辭辛苦為叔叔籌措上學費用的姑父也只好作罷。
對姑姑的死,雖然姑父始終諱莫如深,但我仍然終究得知,姑姑死于慢性腸炎。那年我三歲,姑姑二十七歲。二十七歲的姑姑從此便躺在桃花山半腰一個朝陽的小土丘里。也自此,每年都會有兩三次,姑父將我帶到土丘旁,指著墓碑上的兩寸黑白照片對我說,看,這就是你的姑姑。通常不出十天,姑父就會獨自來這里一次,無論晴陰雨雪,他都會安靜地坐上一陣子,時長時短,聽路過的村人說,姑父總是一會兒對著墓碑上一年一換的姑姑照片嘮叨個沒完,但聲輕不知其意,又一會兒長時間凝視或低頭默想。
當我六歲已經會簡單數數時,我和姑父來到土丘旁,我對著圍繞土丘挺拔的樹數著,一,二,三。姑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在我后來模糊的回憶中,他那一刻似乎淚眼婆娑,而后將我緊緊擁在懷中,低泣著說,“是的,三棵了。我要每年種上一棵,是桃樹。也許不出明年,最年長的桃樹就會開花了。”那天,姑父還第一次對我提到了生死,他牽著我的手撫摸著才入土不久的最年輕的桃樹苗說,“郁紅,等我死了,你還要在這里一棵接一棵地種下去。”沒有文化的姑父自然說不出諸如“總有一天,這里桃花又將芬芳遍野”或者“桃花塢又將名副其實”之類的話來。我也是多年后才明白。但芬芳的桃花顯然只屬于姑父心中的姑姑一人,而非屬于山下桃花塢的蕓蕓眾生。
我叫郁紅,隨姑父姓。在我十四歲之后,方才明白“紅”字的來由。在桃花塢,沒有人知道遠方而來的我生身之母的名字,只記得其中含有一個讀音為“hong”的字,至于究竟為紅、鴻、弘、宏等卻無定論,于是姑父便為我取了其中最簡單的字眼。我三歲,姑姑過世時,方才有了這個名字,畢竟比姑父幸運,他一生只能以類似于代號的“大毛”被人呼來喚去。姑父要為姑姑樹一座墓碑,不顧桃花塢流傳已久不知源頭的風俗和方氏族人的強烈反對,非要在姑姑的墓碑上鐫刻下一個女性后代的名字,于是姑姑看上去寂寞清冷的墓碑上便有了,夫:郁大毛;女:郁紅。
姑姑有生之年,只在正式嫁給姑父那天,一同遠涉六十里山路去縣城照相館,照了一張黑白兩寸的她此生唯一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睜著一雙清澈烏黑的大眼睛,兩條粗大的麻花辮對稱地從腦后垂掛在雙肩上,她僵直著腦袋,素凈端莊的臉上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微笑,半啟半合的嘴唇顯得有些拘謹。但后來我偶爾聽姑父說,這張照片拍得真好,她的嘴似乎永遠在對他說話。
但家中卻沒有姑姑的一張照片,也無任何相框,我無從看到他們年輕時的模樣。姑姑故去后,姑父曾花費幾個日夜將家中所有的墻壁全部用白石灰粉刷一遍。為此他用去了當年幾乎所有的積蓄,精心細致地一個人粉刷著,而且不聲不響。后來,他對我說,姑姑一輩子都喜歡干凈,潔白的墻壁會讓偶爾回來的她愿意多呆上片刻。但姑姑死于慢性腸炎,少年時代,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中時,最克制不住自己的一件事便是一寸一寸地匍匐在墻壁上觀察、撫摸。歷史的痕跡總不會抹得干干凈凈,在一些角落里,在接近屋檐的位置依然殘留著一些抓痕。我的想象便回溯到年輕的姑姑痛不欲生的年代里,她被慢性腸炎折磨著,疼痛得滿地打滾,抽搐著身子抓撓墻壁,跳上凳子,想要竄上房梁去。也許她還撕扯并確實扯壞過蚊帳,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即使在七月伏天蚊子最為猖狂的時候,姑父都再未曾鋪掛過蚊帳,難道是擔心自己觸景生情?
當我走過艱難波折的十四歲,年幼弱小的內心似乎經不起受傷太重,因為一句輕忽的話語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都會淚流滿面時,有一天夏夜,姑父為半睡半醒、淚痕還凝結在眼角的我輕搖芭蕉扇,似乎不經意地說起姑姑的腸炎,他說這一生怨恨自己有加,卻再也解脫不得。愚昧的他,是懼于桃花塢的重山之阻,更是毫無醫學常識,才未背姑姑去往縣城醫院求醫問藥,而將姑姑性命置于巫婆神漢之手,被他枉自斷送。不僅如此,姑姑的救命恩情他永生也無以為報了。因為姑姑的腸炎源于少時沒完沒了的饑餓,本來屬于她的飯食都成了他囊中之物,而她總是含著羞澀渴望、局促不安的神情對他言之鑿鑿地說,這不過是從家中偷來的,她早已吃過,他盡管吞咽好了。他信了,囫圇吞棗似地全部塞進嘴里,卻一次也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少年姑姑,以及她掩飾不住的貪婪的神情和口水在喉結間滾動的聲音,他更無知地不曾想到,恐于家道中落總擔心有一天連口腹也保障不了的爺爺早已嚴正立下家規,此后家人盡量儉省,且不許施與任何人尤其那個不知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孤兒郁大毛。姑父強調似地對我說,此舉怨不得爺爺,歷盡滄桑世變的爺爺何能不成為一個務實主義者呢,即使不得不施舍,也得考量回報,無論是實利上、抑或關乎口碑和名譽,而他郁大毛,不僅爺爺看不到他的希望,他都自知一生也沒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后來,姑父在洞開其口數次重復之后,終于也有一天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咬牙切齒地怨恨起來,“豈能不怪他,如果不是他的吝嗇……正是他的吝嗇,才枉送了自己愛女的性命。”
姑父的這席話其實經過了我的加工和改裝,他盡管深知知識的力量,卻斗大字不識一籮筐,是說不出這些略顯文縐縐的話來的。他平生只有一本藏書,一位鄰村的亦是地主家庭的少年主子在最后的破四舊之前將他這個小木匠招去,任他挑拾任何經年日久、烏黑锃亮的上好家具。他不好意思地精挑細選著,終于少年主子不耐煩了,“你還不明白嗎?全部搬走吧,任你砸爛、劈碎,甚至當柴火燒掉,都怪不得你。這些東西,我藏了很久,但對我終是禍害。”姑父愣在當地片刻,隨即便匆忙地搬運起來。一切停當之后,他卻又兀立原地,并不移腳走開。少年主子不解地看著他,也懶得發問。他終于鼓起勇氣說,“如果你有些不必要的書,也一并給我好了。”少年主子勃然大怒,卻不是針對姑父,“讀書害人,要書何益。我全燒了。”姑父怔著。少年主子卻又滿屋無頭蒼蠅地胡亂找尋起來,終于在一只已經無蓋、破舊而斑駁不堪的箱子底下找出一本原本是墊箱腳用的書來。封面缺失,已然發黃,似乎經風一吹,便會四散五落。但姑父如獲至寶一直珍藏著,待多年以后當作傳家寶一樣贈送給即將上大學的我,是一本李商隱詩集,并且難得一見詼諧地說,“里面的字我基本上都在這么多年里認識了,只是不太懂意思。”那是二○○二年的秋天。我們一起走過金黃燦爛的山路,姑父背著沉重的行囊。到縣城后,去車站之前,他非要繞道去新華書店,我不解其意,只得跟隨,他又買了一本柳永詞集送給我,并木訥、辭不達意又怕我見笑地解釋道,“以前我拿李商隱向一位算命先生求教時,他告訴我,詩他最喜歡李商隱,而詞最喜歡柳永。我不太明白,但他的一句話我一直記得,柳永寫了很多花詞。他也喜歡李商隱,那我想李商隱也應該差不多……全部送給你……他們總會寫寫桃花吧。”我想起來姑姑,墳墓周圍的桃樹已經有十五棵了。臨上車前,他又說,“我以后會多讀書,給你寫信。還有……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點點頭,他卻又強調說,“一年一株桃樹,無論我在與不在,無論你在何方,絕不可忘,天長地久。”
下 篇
我又如何能夠忘卻呢。一九八三年的一個冬夜,我的生父突然在離鄉近十年之后回歸桃花塢。隨生父歸來的還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孕婦裴鴻雁就是我的生身之母,那時,我已在她的胎腹里七月有余。姑父、姑姑熱情地以家人之禮接待了他們。但據說,第二天,這個似乎確實是莫名其妙聚合一起的家人就開始了關系極為復雜的爭吵。姑父還未來得及詢問生父多年來在外的遭遇,并打算略事寒暄后便帶他去給爺爺掃墓。當年,他可是倉皇得未曾等待爺爺安葬便不見蹤影了。姑父沒有想到,我的生父首先發難了,“郁大毛,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名字的話,你為何會在我家?”不善言辭的姑父愣了,瞅著也呆立一旁的姑姑不知該如何作答,姑姑片刻之前還熱情似火的表情仿佛被臟亂的膠布僵硬地粘貼在臉上,一時不知該收起還是堅持擺下去,在生父等待的時間里,姑姑尋思再三才說出下面的話來,“說來話長……”她其實可能并沒有想好怎樣繼續說下去,生父卻毫不顧惜兄妹情面地打斷她,并且將矛頭又直指叔叔,“你允許的嗎?他們什么關系?現在我回來了。我們的家慢慢分,賬慢慢算,日子長久著呢,其他人,除了她,都可以立即滾蛋了。”被我的生父手指著的裴鴻雁,表情漠然地孤坐一旁,不置一詞。一向嫻靜的姑姑幾乎是瞬間暴怒起來,語無倫次地咆哮,“方謀平,你……”這個名喚方謀平的我的生父,我一生都會恥于提及他的名字,后來只在法院判決書上再見過一次,我只默然地睥睨了一眼,僅僅一眼。
接下來的幾天,姑父勸解并按捺住心有不平的姑姑,同時開始收拾屬于他個人的物什。多年以后,姑父帶著緬懷往事、更多是懷念與姑姑有關的一切的語氣在給我的信中說,“是多么艱難啊,才勉強說服姑姑不要爺爺老宅里的一針一線,哪怕確實是屬于她個人的,是她通過自己的雙手掙來的。”姑父自學成才的手藝再次挽救了這個可憐的兩口之家,他多方求借,從別人的林地里砍伐一些木材來,在桃花山半腰一處空曠的草坪上搭建了一間茅草屋,才終于有了棲身之所,而不至于淋漓暴曬于外,直接與天空可憐巴巴地四目對視。茅草屋后來經由姑父勤勞靈巧的雙手日復一日的打磨修繕,成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最溫馨安穩的住所。而這個所在與后來姑姑的墓地相距不過兩百米,僅隔一處碧油青綠的菜畦洼地遙相守望。
已在桃花塢生活二十三年的姑父郁大毛只因為他的外姓,尚無戶口,更無一分田地,而即使連姑姑名下的,他也和盤托出轉讓給生父,企圖借此平復生父看上去那么令人可怕和擔憂的暴戾情緒,以維系家庭的其實已經不存在的和睦。這顯然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什么也沒有換來。但看后來種種情形,他似乎只是成為了一個明智的退避三舍的躲閃之人。紛爭就此遺留給了生父和叔叔,咆哮和震怒依然在爺爺的老宅里回旋、跌宕,隨風飄散在桃花塢的角角落落里,婦孺皆知,無論夜晚還是清晨,可以說不分晝夜地侵襲桃花塢人的耳膜。并且恰恰因為姑父被桃花塢人詬病為懦弱的退出而只剩下角逐的兩方,再無可能保持三足鼎立的平衡,而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了。純樸的桃花塢人向來尊重自強有為的人,在生父離家出走的近十年里,他們已然接受盡管并沒有舉行入贅儀式的姑父作為一家之主的事實,所以那些天里上門者絡繹不絕,勸慰者,代發不平之語者,氣憤填膺痛感我的生父無情者,聲稱只要招呼即行隨同前往討要說法者,眾口紛紜,各執所說,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博得了姑姑的認同和感激,但姑父始終端坐一旁,面容沉靜,一言不發。被逼不過總得表態時,也只會挑詞擇句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家也確是方謀平的……他自有他的道理。”夜深人靜時,對他的言辭頗感不滿的姑姑在豆粒般的煤油燈旁時而蹙眉時而低泣,姑父依然也只是心虛地微笑在側,待她情緒稍事緩和些,方走近安慰道,“我沒有什么文化,但也知世間萬事總有定數,禍福不是以人的想法為轉移的,有些事情,本來就不能強爭。這樣你我二人安安靜靜度日不好嗎?”看著姑姑依然除掉肅穆之外依舊毫無表情的臉,姑父突然壞壞笑起來,裝成一個聰明人的模樣,“噓”了一聲說,“你聽吶,那里現在還在爭吵呢,你愿意天天泡在這趟洪水里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最后一句姑父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話才讓姑姑的神情略為鎮靜下來。
多年后,姑父給我的信中這樣寫道,“姑姑是一個本性善良之人,看到他人遭遇的不平和不幸,都會為之心疼和痛苦幾天緩不過神來。可想而知,一旦身處不平之中,尤其這種不平還是自家兄弟一手制造的,她的腦筋更是一時轉不過彎來了。我深知她絕對不是在乎幾件家具或是什么老宅子,而是耿耿于懷于親人之間如何可以做到這般決絕無情無義。那陣子,想方設法地勸慰她,真是讓我傷透腦筋。后來我干脆閉門謝客了,將前來抱打不平的人全部擋在門外,不再讓她聽到那些刺激的話。但這顯然,解救不了姑姑,她消瘦得很厲害,心火一直不得熄滅。我苦思冥想幾個晝夜,終于計上心來。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倆蜷縮在油燈旁,我裝著突然想到似的滿面欣喜地對她說,你不是一直喜歡桃花嗎?你看我們屋前這么一大塊空曠的草坪,可以種上多少棵桃樹啊。在那老宅旁,屋檐相連,誰容許你種桃樹,樹根遒勁得會撼動屋基的,即使允許你種,也沒有充足的陽光啊。你想象一下,春天來時,在我們的門前,綠油油的草坪之上,一樹樹桃花,多么美麗啊,而你就倚在門邊,可以盡情欣賞,那些數不盡的桃花都只屬于你一個人。”后來,確實是姑姑一輩子都向往、深愛著的但卻終未一見的桃花解救了她,讓她從親情的辜負漩渦中走了出來。
讀姑父的來信,恍若和他一起走過往事,去重溫他堅守了一輩子的帶有感恩色彩的愛情。在同一封信中,姑父后來的字里行間充斥著顯而易見的自責,當時的他絲毫未料到本為安慰的話卻在姑姑的心里深埋下了桃花的根。第二年春天,他沒有如約種植桃樹苗,經由姑姑“輕描淡寫”的提醒,他愣怔之余信口承諾來年開春一定會“施沃土,種桃花”。而待來年,他卻以“附近遍訪未有桃樹苗,還得去遠在六十里之外的縣城采購”為由搪塞過去。信里,姑父的愧疚之情充溢其間,“又一年過去,姑姑的病越發重了,我終于想起來要為她實現愿望,星夜起程跋涉山路,終于在清晨時分趕到縣城集貿市場,精心挑選了六株樹苗,當作寶貝一樣扛回桃花塢。我滿心虔誠地種在草坪上。多少個夜晚,當姑姑終因疼痛得麻木而睡去時,我一個人蹲在月光輕灑的樹苗旁,向上蒼禱告姑姑的病情趕快恢復。后來,我千萬次地怨恨自己,既然可以從縣城扛回樹苗,為何當年就不曾想到將姑姑背到縣城醫院去……在疼痛已經完全攫取了姑姑的神經,像萬千只不依不饒的蟲子在她體內鉆來鉆去嚙咬著她身體各個器官的夜里,她在室內以各種摧殘自己身體的方式以圖減輕痛苦。她一直高喊著,桃花,桃花……我無能為力,不忍再看,便逃出門去跪在才只有半人之高的桃樹苗下,祈求上蒼趕快讓它們一夜之間就能長出一樹桃花來,我寧愿用我的鮮血澆灌它們。也許,一見桃花,姑姑的病頓時就會好了,哪怕不能這般如我所愿,也該有所緩解吧。當年,一個又一個萬般難熬的夜里,我越來越覺得——近來更是如此,桃花就是姑姑的精魂。可是,又一年過去,桃樹依然沒有生長出桃花來,而姑姑卻可能等不及了,要趕往一個遍野桃花芬芳的地方……”
在姑父承諾卻未兌現、姑姑“輕描淡寫”表達了一次失望的那年春天,一九八四年,叔叔與方謀平的爭執尚未有任何定論時,我從裴鴻雁的胎腹之中逃脫出來,呱呱墜地來到人間。我絕對不是一個福星,既未消解裴鴻雁的沉默,更似乎加劇了方謀平爭吵的興致。他儼然以一個父親自居了,義正辭嚴地指責我的叔叔,“方謀安,看吧,我們仨才是一個完整的家,收拾你的東西趕緊滾蛋吧,或者你求我發發慈悲,讓你住到西北角的側屋里去。”西北角的側屋,在爺爺的地主事業鼎盛時期,先是仆人和長工的臨時居所,后來因為常年陰濕,仆人和長工們也不愿住了,干脆作為牛欄豬圈之用。建國以后,土改回收地主房屋時曾一度閑置,大公社時代來臨,又作為公共食堂的儲存待宰的雞鴨鵝豬的羈押場所。許是方謀安終是斗不過兄長,數十番戰陣下來寧愿屈于他的淫威以求暫時安寧,許是擔心再堅持戰斗下去連側屋也不能得到,許是我的出生突然間喪失了他的斗志,讓他明白了萬事總有轉機,人類生生不息一時之怨憤他日再報不遲,而他也應該像個正經的農民一樣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身邊多一幫手總比繼續這般糾纏下來惶惶不可終日為好。這些都不過只是我的猜測,叔叔有生之年絕不會聽到我朝他發問的任何一句求證之語。對于他的任何心思,我無須確切知道。因為有一點顯而易見,是我的出生暫時緩和了兄弟之間的可能即將拔刀相向的危機,于是,我的出生便也成為一個楔子,永遠地釘在了方謀安的生活中,構筑出一道涇渭分明的分水嶺。而依人之常情,他的所有忌恨便也從此放大為兩倍,其中一份毫不吝嗇地饋贈于我了。我雖一如姑父在后來的事情發生之后勸慰我所言“不要責怪更不要記恨叔叔”,心理卻迥然不同,姑父純粹出于良善和善解人意,而我則只是出于世間萬物守恒和等價交換的理念。
但方謀平的褫奪并未就此止步。姑父的存在給了他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他開始四方尋求孤女,以期將叔叔也入贅出去。可惜,八十年代已成年的獨生女兒在桃花塢以及周邊村落尚絕無僅有,而且方謀安這次也主動出擊了。方謀平離家近十年的時光里,他不僅沒有依照姑父的忠告安心讀書,并且在爺爺老宅的各式舊家具里、墻壁縫隙里,日出而沒,入夜而作,四下里尋找祖上遺留下的寶貝,甚至不惜掘地三尺。后來據姑父說,他還確實搜羅到一些,并且發現了爺爺的老宅里居然還有暗道機關。總之,他用這些值錢之物,幾乎不費口舌便迎娶來我的嬸娘,一位殷實之家的小家碧玉。雖為殷實之家,她卻不識一字,并且其父不過是個靠屠牛宰豬為生的暴發戶,以前的公共食堂的炊事員。正是這份可靠的職業,讓他一家數口逃過了三年大饑荒之劫,毫無意外和波折地生養下四個女兒。嬸娘居小,雖在父家備受溺愛飛揚跋扈,但一旦出嫁他門,卻又秉婦人心性,念及父家萬般千種之好來,凡事必爭,與夫爭,與夫兄爭,盡管與妯娌爭總是吃沉默不語的閉門羹而不得,但卻也不惜口舌大放厥詞。爭來的一切,幾乎全數盡入父家箱柜之中。而人間,也確乎存在一物降一物之說,方謀安對其索要有求必應是絕不敢半點怠慢的,即使方謀平也忌憚她三分。
如此月余之后,裴鴻雁突然在一天夜半時分從桃花塢徹底消失。人們的印象中,她在桃花塢沒有留下一次發聲,但遺下了不幸的我。我方才生而為人兩個月不到。看著嗷嗷待哺的我,早先悶在桃花塢人心里的猜測終于浮出水面在村落之間大肆傳播了,特別經由似乎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從而可以掌握絕密的嬸娘之口,更加顯得鼻眼齊備確鑿無疑了。嬸娘總是先蓋棺定論一句,“她豈是我氣走的,她早就想走了,頂多找個契機罷了。”然后便滔滔不絕了,“裴鴻雁原本就是一個啞巴,所以她才不會說話。”后來嬸娘又覺得這種說法不夠攻擊性,改口為,“她是對方謀平對桃花塢失望了,才不愿說話。”關于裴鴻雁的來歷,更是眾說紛紜,諸如,她是方謀平用在外打工多年的積蓄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所以總是把她捆綁在爺爺老宅里不讓她逃跑——嬸娘還拿出當年爺爺在運動高潮時不堪折磨準備好的意欲上吊的尼龍繩作為證物。甚至,嬸娘還費盡心機宰殺了一只公雞,用雞血涂滿剪刀,待第二天血跡干涸后極其耐心地逐一展示給桃花塢人看,以猜測的但無須證實因為一觀便不言自明的語氣說,“為何不可以是方謀平絞了她的舌頭,她才不能出聲,向我們說出遭受苦難的原委來呢。”看著眾人不置可否的神情,她又以一語點醒夢中人的口吻對眾人的無知表示不屑地說,“你們見過她的舌頭嗎?”眾人紛紛搖頭,想象著其間的殘忍抑或根本不信,但均再也無話。再諸如方謀平與裴鴻雁乃同一工地務工之人,方謀平為磚匠,而裴鴻雁乃給工人燒炊一日三餐的廚娘,一日方謀平終于欲望難耐,乘眾人不備之際強行將裴鴻雁奸淫,生米做成熟飯后裴鴻雁不得不從,而方謀平想帶著媳婦衣錦還鄉,于是回歸桃花塢了。另外一種有關之所以兄弟反目成仇的緣由的解釋也出自嬸娘之口,“一定是那個小淫婦對桃花塢失望了,方謀平肯定對她虛假承諾了桃花塢有多發達而他的家道多么殷實,祖傳老宅多么富麗堂皇。一回村卻發現不是那般回事,失望之余,退而求其次,小淫婦便撮合著方謀平一定要干出獨霸老宅的勾當來。”總之,諸如此類,不同的說法都出自嬸娘之后,卻各自有其信眾,且無人猜量其間矛盾和悖理之處,而我從未感激過只剩下仇恨的生父生母都該是一副再丑惡不過的面孔方可恰如其分了。只有在一個春盡夏至的夜晚,一位少年對又在人群中口舌翻飛的嬸娘的回應,才略為帶些人生應有的美感,“裴鴻雁的失望,一定是有著桃花塢這么美麗名字的村莊卻沒有一朵美麗的桃花。”
方謀平也在一個夜里再次逃離桃花塢。是不堪其辱抑或其他原因,不得而知,至少他的逃亡能顯現出他自覺在桃花塢已無立錐之地了。這就是他與當年曾為孤兒的姑父的最大不同。姑父終其一生都會認為——并且有一次曾不經意間對我坦言——以前只要有姑姑在,現在只要有我在,他就會感覺桃花塢是個美麗的村莊,而且姑姑墳墓周圍的桃花已經開了一春又一春了,來年會更加粉紅喜人呢。
但我的生身之父卻遺留下三月不到的我,在爺爺老宅里不知所以地嚎啕痛哭。嬸娘經不住桃花塢人輿論的壓力,收養了我。但未出兩天,又將我帶至桃花山半腰交給姑姑。以她的性情,不僅會找些冠冕堂皇能封人口的理由,并且還該說了些諸如“小賤貨不易養活”之類的惡毒話語吧。即使我曾有心笑意滿面顯得不以為意地追問,姑父也對此默然,從不愿提及當年曾轟及他耳膜讓他痛感人生無情的的話語。當年,已婚三年的姑父姑姑尚且膝下無子,而此后,我的到來,他們便不打算再要孩子了,雖然姑父仍沒有戶口,但計劃生育的政策居然也施行于他了。
故事至此似乎就該結束了,看上去還算一個不錯的結局。人人都拋棄了自己不想要的,而人人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世間似乎一片清平,并且可以一直這樣清平下去。在我十四歲之前,也確實如此。
我十四歲那年的春天,一九九八年,十一棵桃樹中的八棵已在姑姑墓邊璀璨地綻放出如火如荼的桃花時,生父的噩耗從遠方傳來。一直未聞音訊的他死于礦難。他的死雖然引起了姑父的嗟嘆,但對桃花塢人乃至我而言其實都可謂波瀾不驚。可是他死不得其所,死于被封埋的礦井之中,這樣以性命換來的二十八萬元賠償款就擺在眾人的面前。
于是,叔叔開始頻繁前來多年未踏一足的姑父家中,百般利誘,千番刁難,恐嚇威逼,摔碗砸椅,無所不用其極,嬸娘更是在姑父家中地面上撒潑翻滾,如若不在此地,她就一定會在桃花塢無一桃樹的村落間高聲罵街。別無他圖,他們只是想爭取我的撫養權而已。我在何家,惟我可繼承的二十八萬元便將花落誰手。姑父答應了,我不答應。他們只得訴諸法院,經由無良律師的主意,嬸娘在法庭之上,高聲咆哮姑父不符合收養養女我的法定年齡差距的規定,她還竟然毫無廉恥之心地詆毀“說不定又有奸情”。法官來桃花塢實地調查,尚較為仁義地征詢我的意見。我咬牙切齒方才吞咽下原須脫口而出的咒罵之語,只拋出一句話:我隨姑父。
孰料后來,叔嬸真不辭辛苦,居然排除萬難找尋來我的生母裴鴻雁。談判之時,我從未瞅過她一正眼。姑父答應了,又勸我答應,“畢竟是生身之母”。我平生唯一一次叱問姑父,“你為何不要我?”姑父沉默了半晌,又一人獨自去了姑姑墓邊,至夜方回。他們又只得訴諸法院,裴鴻雁原來居然不是啞巴,在法庭之上口齒伶俐地訴稱她當年多么無奈,這些年來多么內疚,又如何多少次想回頭找我卻痛感無顏面對桃花塢父老。她的表演惟妙惟肖,逼真之極,引得前來觀摩庭審的桃花塢鄉親父老們唏噓一片。真是善良淳樸的桃花塢人啊,為何就這么輕易地徹底忘記了過去,為何不會擦亮一次眼睛,那便會一目了然地看清,一切的引線不過是二十八萬元而已。我三緘其口方才再次忍住辱罵,然后仍然只有一句話:我隨姑父郁大毛。姑父在最后排最拐角的椅子上,沉默半晌,又匍匐在前方椅背上,肩膀和腦袋都上下劇烈地抖動著,但未聞一聲。那一刻,我想,若姑父紛如雨下的淚眼之前尚能見物,他看到的一定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退庭之時,我本想抓住急欲離去的裴鴻雁嘲笑她為何當年不領結婚證,否則也可分得死人命錢的一半啊。我還想質問一聲,當年為何棄我而去?然而我最終只向她躲躲閃閃拋來的目光,聲響巨大地啐了一口。多年的積怨啊,如今終于可以隨心任性地脫口而出。此后,她在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而我的生命也從此才真正明朗起來。
昨天,姑父又給我來信,只有幾行小字:紅兒,我想了很久,才給你寫這封信。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你是知道的,這么多年我在桃花塢一直沒有戶口,也沒有田地。當年姑姑的墓地還是我租來的。現在我想把墓地占用的地塊買下來,讓它完全屬于姑姑。還有,我不知該不該說。十八年過去了,姑姑周圍已種滿了桃花。明春就沒有地方可種了。我想能不能稍微買大點的地塊。你是知道的,木匠行當現在不景氣了,姑父沒有錢。你能否從那錢里資助我一些,我好多種些桃樹。姑父無能,只能求你了,而這一生卻什么也不能遺留給你,只有那些桃花。每年,它們都會為姑姑、為紅兒開放一次。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