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曹植書

上

曹操生了幾個好兒子，真是讓人羨慕。

曹操也曾羨慕過別人的兒子，并留下了“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名言，同時，他還不忘順帶幽劉表一默，說：“劉景升兒子，豕犬耳。”

我沒有兒子，所以既不會像生了孫仲謀那樣高興，也不會如生個豕犬般沮喪。

沒有兒子的人，表面上波瀾不驚，內心里，偶爾也會有一絲絲起伏。

有時，曹操的那幾個兒子，我就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兒子。

曹植是我的最愛。他身上典型的文人氣質，既成就了他的文采，卻也讓他丟了性命。我喜歡的，是他的本真、率性，他似乎是歷代文人當中，緋聞最少的一個。但同時，他也是歷代文人當中，愛得最深、最苦的一個。

十二歲那年，他遇上了大他十來歲的上蔡令甄逸之女。這是一次致命的邂逅。十二歲的小男孩喜歡上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成熟女性，相當于現在的小學生喜歡自己的女老師，現在的小孩兒貌似開放，但一旦真正涉及到感情問題，還是很含蓄的，許多人會把這份感情在心里埋藏一輩子。我讀小學時也喜歡上了我的班主任李美琴，五年級時，我當語文課代表，有了更多的借口和理由去她的宿舍，進去了就不想出來，尤其是夏天，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襯衣，身體豐腴、顫動、若隱若現，散發出的體香，讓我不自覺地就想往她的身上蹭，哪怕稍稍離她近一點，都會讓我的呼吸急促起來。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了失眠的味道，就在學期結束的前一個晚上，我在夢里，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我的班主任。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都有她的氣息在我的身邊流淌。情竇初開的曹植不顧一切地纏著他的老爸曹操去給他提親。但甄家并沒有答應這門親事，反而把女兒許配給了曹操的死對頭袁紹的兒子袁熙做媳婦。從此曹植便害起了相思病：“晝思夜想，廢寢與食。”好在不久，建安五年，也就是公元200年，曹操在官渡大敗袁紹，隨后平定了袁氏家族據有的冀、青、幽、并四州。袁紹病死，袁熙逃亡遼東，家眷包括甄氏在內，全都成了曹操的俘虜。

自己的夢中情人成了老爸的階下囚，曹植喜出望外。便去找父親，要娶甄氏做老婆。那時社會上對男女婚姻還沒有諸多的禁忌，不管是二婚三婚，只要自己喜歡的女人，不管從事什么職業、結沒結過婚，只要兩情相悅，都能成親。就是曹植的母親卞氏，也是娼妓出身，二十歲時，才被曹操納為妾，生下了曹丕曹植幾兄弟。但有時候成親，不僅僅是兩情相悅的事，還有一些政治因素。政治上的事情，曹植還是門外漢，事實上，他到死也沒弄明白過。蕭統的《文選》卷十九記載：“東阿王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東阿王就是曹植，五官中郎將就是曹植的哥哥曹丕。曹操明明知道曹植喜歡甄氏，卻并不讓他如愿，偏偏要把甄氏許給他的哥哥曹丕，這里面，就有政治的因素，曹操梟雄、奸雄的頭銜，不是白得來的。曹操有二十五個兒子，如果讓他們每個人都如愿，那是不可能的，在兒子間也設置一些障礙，讓他們互相有些牽制，他才能控制得了。政治家就是不讓周圍的人過舒服了，即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歷來搞政治的，都喜歡弄些陰暗的小詭計，以整人為樂趣的官僚大有人在。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其實，人活到六十歲以后，就比誰活得更長了，誰歲數大，誰就是勝利者，誰就牛逼。曹操活到六十五歲，在當時就算不錯了，他這一輩子整人無數，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算一個狠角色。

曹植的酒量，估計就是這時候開始練的。為一個女人，每天醉得死去活來。這事我也干過，但往往超不過一個禮拜，大不了也喝兩頓爛酒，做出一副痛苦狀。哭過，痛過，醉過，就行了，自己對自己有個交代，這段感情，便算過去了。我不在一棵樹上吊死，醉過以后，只要看見有漂亮姑娘，還是往前湊，所以混到現在，仍然一事無成。曹植的腦子是個死疙瘩，認準了一個人，就死心塌地地喜歡，也難怪，他能成為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用情專一啊。謝靈運曾說過：“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不說多了，有一兩斗才氣跟甄氏這段情感有關，這是我敢肯定的。甄氏成為曹植的嫂子以后，兩人還是經常見面的，白天還要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那是嫂嫂，連一點邪念都不許有。可一到了晚上，長夜漫漫，他老爸老念叨：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就喝吧，那時候的杜康是好酒，喝了不上頭，但也架不住不要命地喝啊。曹植有幾個鐵哥們，楊修啦，丁儀丁廙兄弟啦，這時候他們在一起還不是談文學為主，主要是談感情問題，喝喝酒，談談女人，幫曹植解解悶。幾個人天天在一起嘀咕，這就免不了引起別人的注意了。首先心里對他們有警覺的，就是曹丕。這時候，曹操正在為立誰為太子，左右搖擺，舉棋不定。按文采，當然首選曹植，但曹植有著文人的通病，張揚、不拘小節、恃才傲物，喝完酒以后隨地尿尿，誰都不放在眼里。你看他說的那些話：“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于大魏，足下高視于上京。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于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絕跡，一舉千里。”（《與楊德祖書》）。他說這么些人，沒一個能“飛軒絕跡，一舉千里”，但都自夸有超人之才，腹有珠玉。他還專門批評陳琳：“以孔璋（陳琳的字）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說陳琳辭賦不行，還打著他曹植的旗號，到處炫耀。他的這些批評，在他自己看來，是率直、真性情，但是在他人看來，可就是狂妄了。曹丕呢？我們再來看看曹丕是如何評價這些人的：“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典論：論文》）比起曹植來，曹丕聰明、圓滑多了。說出來的話，讓人聽了，心里舒坦。他對每個人都恭維一番，但又不失身份，就像班主任點評學生的作文一樣，聽得同學們樂滋滋的。曹丕表面上稍顯愚鈍，內心里，卻藏著大天地。每當跟曹操出門，每當曹植文采飛揚地寫文章歌頌老爸的時候，曹丕就作痛哭狀，心疼老爸，“老爸，您走路慢點，別累著啊”，“老爸，一會兒回去我給您揉揉腰”之類的話句，經常掛在口中，一副孝子、愚忠的樣子，每天晚上還親自去看看城門關好了沒有，房間里有沒有老鼠蟑螂什么的。表面工作做得非常漂亮，讓人看得見，摸得著。這一套還真管用，曹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雖然太子的事一時定不下來，但曹丕前期的鋪墊工作，顯然獲得了更多的印象分。

建安后期，戰局已基本穩定，曹操的年紀也大了，繼承人的問題就愈發顯得緊迫起來。在立太子的問題上，曹操一貫倡導任人唯賢，所以，想在眾多的兒子中選一個德才兼備的。二十五個兒子中，曹操最中意的，是環夫人生的兒子，叫曹沖，字倉舒，就是那個拿木船稱象的天才。我也最喜歡那個天才，多聰明的小孩啊。要是放到現在，什么奧數班，特長班，興趣班的，他都能當班長。說不定，早就被特招進北大清華了，免得那些名目繁雜的考試，把好好一個天才，給考成一個高分低能的蠢材。可惜天妒英才，曹沖在十三歲時，得了一場病，死了，曹操非常悲傷。在曹丕等幾兄弟上來勸慰時，老曹操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幾兄弟聽得一愣一愣的，后脊梁直冒冷汗。難怪后來曹丕稱帝后，還心有余悸地說：“若使倉舒在，我亦無天下”。

接下來繼續考察的結果，就剩下曹丕曹植兩兄弟pk了。這是一段難熬的時光。對于兩兄弟來說，一過考察期，任命一旦下來，人生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只要你當過官，經歷過領導談話，群眾評議，人事推薦，組織考察，你那段時間，每天都會處于忐忑之中。如果碰到意志力稍差一點的，說不定任命還沒下來，人就先崩潰了。

在曹操動議立太子之前，兩兄弟的關系，還是非常融洽的。像所有有兄弟姐妹的大家庭一樣，他們的童年，也是充滿了樂趣，兄弟情深，出入相隨。曹植的青少年時期，基本上都在鄴城，也就是現在的河北臨漳度過的。兄弟倆過著魏國公子哥的生活，有錢，有閑，浪漫，偶爾也浪蕩，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當時，在曹操父子周圍，聚集了一大批幕僚文士，如王粲、陳琳、徐干、劉禎、楊修、邯鄲淳等，經常聚會，詩酒唱和，家里每天都是賓朋滿座，熱鬧非凡，這種情形，我們在曹植的《娛賓賦》中，能感受到：“遂絎賓而高會兮，丹帷曄以四張。辦中廚之豐膳兮，作齊鄭之妍倡。文人騁其妙說兮，飛輕翰而成章。談在昔之清風兮，總賢圣之紀綱……聽仁風以忘憂兮，美酒精而肴甘。”這樣的生活，歷代的文人們是何其的神往。那就是一個氣氛相當和諧的文學社，社長是曹操，副社長是曹丕和曹植兩兄弟。建安文學中的“三曹”和“建安七子”，都出在這個文學社里。

“以相國之尊，雅愛詩章”的曹操，由于公務纏身，平日里雜事太多，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得他一個人操心，文壇領袖的角色，實際上落在了“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的曹丕和“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的曹植身上。也就是說，具體事務社長不管，全交給兩個副社長了。兩兄弟一個是常務副社長，一個是執行副社長。那時的兄弟倆，英姿勃發，少年得意，關系非常融洽。既是哥倆，又是文友，心靈相通，脾氣相投。平日里一撥哥兒們一起，“行則同輿，止則接席，何嘗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曹丕《與吳質書》）。

如果都不當皇帝呢？

如果一直是兄弟文友加酒友呢？

如果大家都不做皇帝，而是做一個散淡的文人，喝喝酒，談談文學，打打獵，泡泡妞，洗洗桑拿，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兄弟情意，會維持一輩子嗎？似乎也難說。說不定不爭皇帝了，日后爭個文壇領袖，文聯主席什么的，也會鬧得頭破血流。咱們身邊的那些所謂文人、大家、大師們，不也天天爭嗎？開個什么鳥會，非主席臺不坐，沒紅包不去，給個紅包，哪怕里面只塞上一兩百塊錢，一篇小學生的作文，他能說出可以流傳千古這樣的鳥話來。

文人更麻煩。

文人要是相斗起來，更毒，更狠，更陰暗。

《三國志·王粲傳》（注引《魏略》）中關于曹植的一段話，我讀了好幾遍。曹植的性格，體現得淋漓盡致。邯鄲淳是當時著名的文士，他從荊州來歸附曹操，曹操讓他去見曹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座，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付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后議曦黃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誦古今文章賦誺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才，謂之‘天人’”。曹植的性格真是張揚至極，按我們現在老百姓的話來說，都他媽有點裝逼了。又洗澡，又擦粉，又舞劍，又背小說，裝神弄鬼一番后，開始談天說地。文韜武略，無所不能。地上的事兒他全知道，天上的事兒知道一半。但邯鄲淳還真吃這一套。有時，文人就是自己犯賤，一見了新主子，小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就軟了下去。曹植給了邯鄲淳一個下馬威，當頭一棍子，就把邯鄲淳打暈了，打服了，打得爹媽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道曹丕第一次見到邯鄲淳是什么情形。應該是熱情，謙遜，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就像你換了一個新單位，第一次見領導，你的內心正在打鼓，領導一雙軟綿綿的大手主動地遞了過來，及時、但又不失分寸地握著你三分之一的手掌，說請坐請坐，可把你給盼來了。你的內心一熱，當領導親自給你端上一杯茶，逐一問起你的生活、家人、住房、戶口時，你眼淚都出來了，心想，總算碰上一個明君了，看著他笑瞇瞇地關心你，設身處地地為你著想，雖然他白嫩的皮膚缺一點男子漢的氣概，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身上還有淡淡的、似乎是批發市場上弄來的香水味兒，可你還是想跪下磕頭的心都有了。文人就怕遇上一個好領導，一旦遇上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就算交給他了，士為知己者死。邯鄲淳同時面對曹丕和曹植，他會選擇誰呢？他的內心會傾向誰呢？

要從兩個副社長中選一個社長出來，對社員來說，并不難，無非是舉手表決，拉幫結派，私底下搞點小動作而已，又不會出人命。至于最后誰當選，并不重要，只要不耽誤自己寫東西，工資獎金一分錢不少，誰上臺都是一樣的。但對于曹操來說，要從兩個兒子中，選一個太子出來，那就頭疼了，弄不好，是會出人命的。

好在不久就有了答案。好在不久，就有人主動地犯了錯誤。一開始，曹植在這場爭斗中，還是占有一定的優勢的。一個才華出眾的人，不但女人喜歡，男人也喜歡，不但領導喜歡，父母也喜歡。如果你的家里有好幾個兄弟，不管你排行老幾，只要你的才華表現出來，比其他幾個兄弟確實要高出一截，你的老爸，肯定會最喜歡你的。當時曹植還有一幫小兄弟，就是他失戀時陪他喝酒的那幾個，經常在曹操面前替他說好話，丁儀兄弟有一次就直接在曹操面前稱頌曹植的才華，說他：“博學淵識，文章絕倫，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不問少長，皆愿從其游而為之死，實天所以鐘福于大魏，而永授無窮之祚也。”有人說自己的兒子好，誰不愛聽啊，曹操樂了，露出了兩顆大板牙，牙齒上，還粘著一片韭菜葉子，瞇縫著眼睛說：“植，吾愛之，安能若卿言，我欲立之為嗣，何如？”（《三國志·曹植傳》）。曹操說，我也很喜歡這個兒子，要是真像你們說的這樣，我就立他為太子，怎么樣？多好的機會啊，可惜曹植沒把握住。相反，他卻被這還懸在半空中的喜訊沖昏了頭腦，以為自己就是太子了，在一次曹操出差去的時候，喝高了，估計在他的潛意識里，那時的他，不光是太子，儼然就已經是皇帝了。他私自坐著皇宮的馬車，命令公車令打開司馬禁門，在只有帝王舉行大典時才能走的“馳道”上縱情馳騁游樂了一番，他坐在車上一邊剔著牙，一邊打著酒嗝，大呼過癮，一直走到金門。有些癮是不能過的，有些癮是不能提前過的。有些你不該過的癮，你要是過了，你以后的日子，那就沒法過了。曹操出差回來聽說此事后，肺都氣炸了，盛怒之下，他處死了掌管王宮馬車的公車令。要搞政治，就得處處小心，不能犯哪怕一丁點兒錯誤。曹操從“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者”，到“異目視此兒矣”。也就是一開始想讓他接班，到后來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是因為曹植犯了這么個錯誤。如果換成別人，這樣的錯誤足夠砍一百次頭了。你說這小子，哪有半點政治頭腦啊？曹操能不生氣嗎？說不定曹操當時就在心中大罵自己，想不到我生的這個雞巴兒子，也他媽豕犬耳。

唉，這種驚天動地掉腦袋的事，也只有詩人才能做得出來。而一個真正的詩人，注定是自由的，當不了政治家的。只有腦子里沒有規矩的人，才能寫出有大氣象的作品來。作家與政治家，往往是不可能集于一身的。可即使到了今天，有些人還搞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既想當作家，又想當政治家，兩邊都想要，兩頭都不放過，什么好處都要撈。結果，這些人不是淪為相當惡劣的政客，就是成了虛偽的、冒牌的文人。作家的存在，是以遠離權力中心為前提的。現在在我們的周圍，有一大撥既不懂文學，日常生活中也不需要文學的官員，但他們的職務或者說職業卻是對文學進行評判，指指點點，夸夸其談，甚至指鹿為馬，這樣的結果簡直是太可怕了。其實，你穿上西裝，打好領帶，好好當官就行了，當官與寫作，是兩條道上的，既能把官當得挺好，又能把文章寫的挺好的，歷史上就兩個人，曹操和毛澤東。別老拿自己跟他們兩比。沒法比。

但又有幾個人不想當皇帝呢？又有幾個人能免俗呢？

詩人也是人，說白了，詩人首先是一個俗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酒鬼。

讓曹操真正下決心廢了曹植的，罪魁禍首還是酒。按理說，經過“司馬門”事件后，不說戒酒吧，至少應該控制一下，別再喝醉了，別耽誤正事兒。可我們的文學社副社長照喝不誤，照醉不誤。“（建安）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困，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那年曹仁被關羽所困，曹操心里想，把這個解救曹仁的機會給曹植吧，讓他立個功，露個臉，說不定，在戰爭中，更能體現一個人的素質和素養。說不定這小子，還真能爭氣呢？于是就叫人去找曹植，準備派他領兵去救曹仁，可曹植卻喝得爛醉如泥，叫都叫不醒，曹操只能“悔而罷之”。從此以后，對曹植真正地死了心。你說曹植不想當皇帝嗎？當然想。但他的行動已經告訴了他老爸，他不想當了。兩個副社長有一個主動退出，這不光是對曹操，還是對下面的社員，都是一個不錯的結局。剩下的一個，自動晉升為社長，自動晉升為太子。

建安二十五年，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兩個副社長的命運，走向了兩個極端。這一年的正月，曹操在洛陽病死。曹丕成立了一個以自己為主任的治喪委員會，并親自撰寫了悼詞。以前，有關文字的活兒，大多是曹植來干。從這一天起，曹丕要親自抓意識形態，并主動過問宣傳文化領域的事兒了。兄弟倆在老爸的葬禮上最后一次合作，哀樂響起，曹植顫巍巍地念著二哥寫的悼詞：

“同志們、朋友們：

今天，我同曹丕同志一起，以及各方面的代表，文學社團的同仁，在這里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極其沉痛地悼念我們的偉大領袖、革命家、軍事家、文學家、政治家、以及杜康酒的品牌代言人曹操同志。幾天來，我們所有的人，都為曹操同志的逝世感到無限的悲痛……”

當然，最悲痛的，肯定是曹植了，悼詞才念了幾行，就已泣不成聲了。他心中明白，追悼會結束以后，他就將背起小包袱，離開京城洛陽。這里，已沒有他的容身之地。而他的二哥，文學社的另一位副社長，則要黃袍加身，登基坐殿了。曹植哽咽著，眼淚模糊了雙眼。早干嗎去了？前些年少喝些酒，少狂妄一些，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啊！說不定，今天的治喪委員會主任，就是你曹植了。眼看曹植念不下去了，曹丕過去拿起了自己寫的手稿，念完了最后兩行。

下

曹植的幸福，在建安二十五年，曹操死后就結束了。事實上，在曹操出差時，他出了“司馬門”事件那一年，他的幸福，就應該結束了。

離開是唯一的出路。離開京城，或許還有一絲活路。

旅途是凄涼的。昔日朝夕相處的朋友，多數已是人鬼殊途。想喝酒，只能在他們的墳前了。楊修是曹操殺的。不殺不行啊。楊修是曹植最貼心的謀士，出的主意最多，對曹植也最忠誠，如果留著楊修不殺，日后萬一曹植謀反，楊修就是最主要的同案犯，留著他，對曹丕，對江山，都是個威脅。殺個人還不容易嗎？隨便找個借口，就把楊修，給咔嚓了。楊修死時發出一聲感嘆：“我固自以死之晚也！”說明他對自己的死，早已有了預感。至于在曹操面前竭力推薦曹植做太子的丁儀丁廙兄弟，結局更是慘不忍睹。曹丕一直對這兩兄弟懷恨在心，登基不久，就把這兩家的男丁全部給殺光了。曹丕這樣做，不僅鏟除了異己，也給重感情的曹植，往心窩里，狠狠地捅了一刀。眼見朋友因自己而遭難，卻無力相救，曹植的心中萬分地凄苦，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一個沒有能力保護朋友的人，是不配有朋友的。可是，晚了，醒悟得太晚了。

他的朋友當中，死相稍好一點的，當是王粲。王粲是他們文學社當中，排名最靠前的一位，是“建安七子”之首。這位前劉表的幕僚，到了曹操這邊以后，跟曹丕曹植兩兄弟關系都不錯，應該說，跟曹植更好些，兩個人在一起喝大酒的機會更多一些。兩人每有文章問世，必先互相吹捧一番，然后再召集文學社的一班哥兒們，再吹，再捧，再喝，再去桑拿。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病死，活了四十一歲。凡文人，大都有怪癖，有看見貓就想尿尿的，有不吃肉種竹子的，有喜歡在妓女堆里混的，有混死了沒錢買棺材，妓女們湊錢給埋了的。王粲生前愛聽驢叫，出殯那一天，曹植兄弟組織文學社的同仁們，每人在王粲的棺材前學一聲驢叫。一時驢聲四起，一場嚴肅的葬禮，變得有些后現代起來。場面滑稽而有趣，驢叫聲代替了嗩吶聲。中國文學史上一直都有驢叫的回音，就是那一天發出的。王粲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候死去，真是一件幸事，如果他在曹植被貶黜洛陽以后再死，那一聲驢叫，去哪兒聽去啊。我們還想聽驢叫的話，只能是先找到一頭驢了。

曹植的日子過得誠惶誠恐。即使遠離京都，即使在自己的小地盤上，也過不踏實。因為曹丕專門派人盯著他，稍有過失，便要問罪。“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事，又禁防雍隔，同于囹圄”。“雖有王侯之號，而乃伎為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國之官以侍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三國志·武文世王公傳》）。此時的曹植徒有一方諸侯的虛名，可事實上，生活就像坐牢一樣，既沒有自由，又沒有朋友，還不能亂說話。曹植小心翼翼地活著，每一天都在煎熬，每一天都感覺到生不如死。

曹植曾在《遷都賦序》中敘述自己背上小包袱離開洛陽以后的經歷：“余初封平原，轉出臨淄，中命隱城，遂遷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實則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就像一個居無定所的人，三天兩頭搬家，越搬越窮，越活越累，可以稱得上是顛沛流離，食不果腹。

一個從前天天喝酒吃肉的人，突然過起了吃糠咽菜的日子，過起了清茶淡飯的日子，甚至，過起了吃完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還真的是適應不了。這樣的落差，真的是太大了。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還有什么尊嚴可講？曹植的腦子整天都是嗡嗡的，就不能想以前的事兒，不能回憶。一想，準有天大的委屈，眼淚啪啪往下掉。那一塊塊大肥肉，準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弄得口水嘩嘩的，淌得滿衣襟都是。“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曹植《名都篇》）想當年斗雞走馬，宴飲多暇，是何等的風光。哥幾個喝著酒，眾星捧月般圍著他，看幾只小公雞互相啄得雞毛亂飛，斗雞眼瞪得血紅。就是李白《將進酒》中，也描述了曹植副社長當年的闊綽與豪氣：“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陳王就是曹植。副社長邊想邊哭，一把鼻涕一把老淚，抹得滿墻都是，那種涕泗橫流的場面，有誰能忍心看啊。

那個委屈，大了去了。

孩子有委屈了，找父母。

弟弟有委屈了，找哥哥。

臣子有委屈了，找皇上。

曹植占了兩條，他可以既找哥哥，又找皇上。表面上看，似乎他還有著光明的前途。那時候沒有電報，也沒有手機，唯一的溝通方式是寫信。那就趕快寫吧，聲情并茂，聲淚俱下，哭訴，求情，死皮賴臉，實在是憋不住了。下三爛就下三爛一點吧，起碼，弄個好點的地方呆著，總比餓死強吧。他甚至還幻想著，曹丕能否看在親兄弟的份上，重新召他回洛陽，一起詩酒人生呢。“明明天子，時篤同類，不忍我刑，暴之朝肆，違彼執憲，哀予小子”。說老哥，你是個明君，可憐可憐我吧，你就忍心看著我這么餓死嗎？這不是上疏，這簡直就是一封悔過書。說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就饒了我吧，你就把我當一個屁，給放過了吧。“遲奉圣顏，如饑似渴”。這就有點不像個文人了，奴顏媚骨，卑躬屈膝，比馬屁精還不如。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古至今，每到碰上政治斗爭，有多少文人是挺直了脊梁，站著死的？一個高大的文人形象，在這八個字寫完以后，轟然倒塌。就像被人扒了皮抽了筋一樣，一堆丑陋的肉骨頭，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曹丕多狡猾啊，政治家，任你奴顏媚骨，我自巍然不動，不宰你，不割你，當然，更不會理你。曹丕是不會給他機會的，他的馬屁拍得越響，曹丕的顧慮越大，提防之心越重。心想，這小子老想著回京城，是不是還惦著做皇帝呢？直到曹丕死，曹植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好在，終于把曹丕給熬死了。

曹睿即位。

曹植喜歡過他媽，也就是被曹操許給曹丕的甄氏。所以，想起曹睿，心里也就格外的親。人家曹睿可不這么想，你奶奶的，竟敢喜歡上我媽，這不亂套了嗎？你這第三者當得也太明目張膽了，你竟然一天到晚想著插足我爸和我媽的事兒，也太別有用心了吧。我媽死了以后，你還寫了一個《感甄賦》，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這段感情，你倒是顯得自己風流了，可是我媽呢，名聲都被你這老雜毛給壞了。不行，把文章給刪了，至少，把題目給我改了。什么狗屁《感甄賦》，不準帶上我媽的姓，你不是說過這是在過洛河時，夢見洛神以后寫的嗎？那就改成《洛神賦》吧。曹睿也不是善茬兒，雖然他媽死得早，和他并沒有多深的感情，但老娘的名譽是必須要維護的。曹植怎么猜得透曹睿的心思呢？還以為換個領導，好說話了呢。在曹丕身上用著不靈的那一招，接著用。繼續給領導寫信。

“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先來個軟的，委婉說明自己無事可干，不想光吃飯不干活，希望能給他一些機會，干點事情。沒有反應。接著寫，又不是沒寫過。馬屁接著拍，又不是沒拍過。說自己現在是“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向之者誠也”。這忠心表的，比“遲奉圣顏，如饑似渴”八個字，有過之而無不及。

情況并不像曹植想象的那么好，他的侄子始終沒有搭理他。曹植從最初的滿懷希望，漸漸地喪失了希望，到了最后，變成了徹底無望。“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嘆息”。但是，人見不到棺材，是不會死心的。

曹植在遣詞造句上，又用了一番功夫后，寄出了最后一封信，他把自己的最后一絲夢想，都寄托在這封信上了。說自己：“雖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盜。小者未堪大使，為可始耘鉏穢草，驅護鳥雀”。這簡直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廢人，或者稻草人了。就算我實在沒用了，求你把我放在地間田頭，嚇唬嚇唬那些鳥雀總行吧。哪有半點以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情了。人的內心，還是同情弱者的。你曹植都不把自己當人了，那當侄兒的，還是動了一點惻隱之心的。曹睿心一軟，便召他進京，侄子見到叔叔第一眼時，發現叔叔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堆皮包骨頭了，心中隱隱作痛：“王顏色瘦弱，何意也？腹中調和不？今者食幾許米？又啖肉多少？見王瘦，吾驚甚，宜當節水加食。”叔叔啊，怎么餓成這樣了？每頓能吃幾碗飯？能吃到尖椒炒肉絲嗎？有紅燒肉吃嗎？曹睿心里，似乎是真的有點過意不去了，曹睿給了叔叔很多吃的，主食副食，以及一些宮里的小吃什么的，大多是曹植小時候愛吃的，也有些是沒見過的。曹植好多年沒吃過宮里的東西了，那個香啊。為此，他還專門寫了一道《謝明帝賜食表》：“近得賜御食，拜表謝恩。尋奉手詔，愍臣瘦弱。奉召之日，涕泣橫流……”活到這個份上，給根骨頭，都要上表，都要感激涕零。唉，人啊。

一朝，有一朝的骨頭。

一朝，也有一朝的軟骨頭。

曹植就見了一次侄子，見面之后，情況似乎有些好轉。曹植心中的希望，就又升騰起來。這時，曹睿在他奶奶，也就是曹植他媽卞太后的建議和關照下，給曹植換了個稍微豐腴一點的地方——東阿。

我知道東阿是因為東阿出阿膠，還知道阿膠要用黑驢皮，以阿井水熬成，方為上品。曹植曾學過驢叫，那是在并不遙遠的建安二十二年，那聲驢叫是叫給王粲聽的。他不知道，那一聲驢叫以后，冥冥之中，上天已為他安排了一大群驢，在他的前途中恭候他了。

等待他的是又一次遷徙，也是他這一生中，最后一次。

當時的東阿，“田則一州之膏腴，桑則天下之甲第”，應該說，地方是不錯的。他的日常生活也確實有所改善。但他始終是一塊鯁，常常讓朝廷的喉嚨，感到一絲絲的不舒服。于是：“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也就是說，曹植名義上是一方諸侯，可他的部隊，還不如現在一個鄉鎮的保安隊伍強大呢。這些老弱殘兵，能抵什么用呢？多一個人口就得多一份口糧，多一份花銷。曹植又感到了不爽，事實上，被貶黜洛陽以后，他從來就沒爽過。一個不被朝廷信任的人，一個歷史上有污點的人，混得不爽了，只能找酒拼命去。他從來就沒斷過酒。杜康？那是多少年前的記憶了。那是他老爸在世時，才能喝得到的好酒。現在，走到哪里，就喝點本地的土燒，甭管好壞，只要倒進肚里，能把腦袋喝暈，就拉倒。一個郁郁寡歡的人，一個天天埋頭寫信，還不招人待見的人，一個曾經的文學社副社長，一個有過夢想，大把揮霍青春的人，一個曾被人稱為“繡虎”的才華橫溢的文學青年，自建安二十五年以后，便汲汲無歡，終日里借酒澆愁，終于因為一輩子的飲酒不節，把大好的天下，給喝沒了，把一副大好的身子骨，給喝垮了，把一個堅強的胃，給喝成胃癌了，把一對無雙的肝，給喝成肝硬化了。終于在公元232年，也就是他四十一歲那年，因胃癌，或者肝癌，把自己喝死了。死時，懷里還抱著一個空酒罐子。

他與王粲，都是四十一歲死的，王粲死時，有一撥朋友圍著他的棺材，學他最愛聽的驢叫。曹植死在白驢黑驢成堆的東阿，即使有驢叫，那也是宰驢的聲音，生硬，凄厲，嘶啞，都快兩千年了，驢聲依舊。似乎那把鈍刀子，還架在驢脖子上，割呀割的。這樣的驢叫聲，聽著多少有些叫人不忍。■

責編 榮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