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生命路

這不是告別

時間已進入早秋了，往年的這個時節，我應該第一時間就感知到秋涼，那么細微地，抽絲剝繭般地把夏天的狂熱一點一點抽走。夏天留下的許多事情都沒有做完，想去看海，想去踏浪，但秋涼在即，許多事只能放一放。今年的秋天顯然是不一樣了，生活那么倉促地迫使我停下日常的節奏，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無常，命運開慣了人的玩笑，現在又一次找上我。

9月7日上午，單位例行體檢，我心不在焉地去了。進行到B超檢查環節，被醫生攔下，醫生說B超顯示右腎里長了東西，得立刻復查，他幫我預約了B超室的另一位醫生，讓我下午做造影，造影之后，醫生顯然發現了不好的癥狀：右腎上極占位，里面有實質性腫塊，這一點是可以斷定的。B超醫生建議再次復查，請門診醫生給出診斷答案。9月7日晚上，我不斷在網絡上尋找答案，其實也是找尋可以安慰自己的安全感，否則，對于身處未知厄運里的人來說，黑夜太長了，當然不會有完全確定的答案。9月8日，增強CT檢查。一直熬到下午兩點，取出檢驗報告，到16樓聽醫生講解，一切似乎不可逃脫地指向腫瘤，醫生說需要手術，從理論上說可切除帶腫塊的部分腎臟或者摘除右腎。醫生在說這一切的時候十分輕巧，摘一個腎仿佛像摘下一串葡萄那么輕松……經過三天煎熬，那一刻，我反而覺得自己平靜了許多，雷陣雨降至，醫生的辦公室很黑，只有電腦屏幕在閃動，屏幕上是兩顆被放大的腎和右腎上一團黑色的陰影，醫生背后的窗外是翻滾的云層……許多事情就這么鐵板釘釘地擺到我面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但我還是得從醫生辦公室的椅子上站起來，我得往前走，走過那長而幽暗的樓道，走到電梯口，走到早秋里的一片白亮的陽光下。

接下來，是聯系醫院，準備手術。

是不是一切都這么倉促地被一團小小的陰影改變了？我還無法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一場生命的劫難正等在路口，我有過如臨大敵的恐懼，但一定會漸漸釋然。

這不是告別，我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那遙遠的雪山，那壯闊的高原，那深邃的叢林，那悠遠的江河，那在萬家燈火里散發著誘惑的城市，那古樸的江南的村莊，我都要走一走。

還有那么多文字需要我去寫，我要寫完一部長篇，讓它成為心靈的殿堂，讓它像一條清澈的河流那樣照見許多人的一生。

我要看著女兒慢慢長大，跟她一起去領略生命里那么多未知的歡樂。女兒，親愛的女兒，現在她還無法知道生活有多么兇險，她更無法知道自從有了她之后，面對人生的劫難，爸爸心里最脆弱的部分就是她。在生活中，我即使有過欲望有過惡念，但每一次，只要想起她，我的心就會酸楚地疼一下，這樣所有的壞念頭就消散了，這樣看來，女兒是父親的良藥。女兒，長路遙迢，爸爸要跟你一起走到很遠的地方。

還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親愛的名字，并不需要此刻開列名單，一切的一切我都放在心里。但人生的風雨起時，你們和我站在一起，支撐著我，眷顧著我，這讓我覺出了溫暖和力量。這充滿歡愉和煩惱的人間，有我無盡而綿長的愛。

還有，在生活的災難面前，日常的悲歡和憤懣確實相當小，那些小人，那些看起來邪惡叢生的意外都太小了，沒有什么事值得耿耿在懷，除了愛，除了善意，我才發現這些才是最可珍貴的財富。

命運安排的事，我更應該懂得接納，即使無比的疼痛，即使十分黑暗的道路，我都應該走過去。明亮的陽光在那里，觸手可及。

復歸于嬰兒

一個小護士進來說：“準備好了吧？我們走。”我站起身，跟著她一起離開病房，走下樓梯，穿過一條長長的連廊，再向前又是曲折的走廊。小護士在身旁說：“沒事的，別擔心。”她的聲音脆脆的，很親切，我點點頭，茫然地說：“沒事的。”聲音里沒有一點自信的成分。

在走廊上走了好一會兒，手術室的門打開，我換上拖鞋。小護士說：“別怕，我先走了。”她的聲音仍然脆脆的。然后，我聽到另一種聲音，叫我進到手術等待室，那里有一張條凳，幾個醫護人員坐在電腦前，他們穿著深綠色的工作服，戴著口罩，看不清楚臉。

等我坐下的時候，我看到身旁坐著另一個等待手術的人，她是一個女孩，蒼白孱弱得像一張紙，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褲子旁掛著一個滿是血的袋子。我不敢想象是怎樣的病在折磨她。坐了一會兒，我起身走到門口找洗手間，等待室里的護士隨即跟了出來：“小伙子，你別亂走，你會迷路的！”我說洗手間在哪？然后她出來指點，她補充說明，你一定要問我，自己是找不到的。

再次回到等待室，我才知道這個醫院的手術區太大了，那些緊閉的門后面，不知道正在發生著多少身體的歷險。沒坐一會兒，我的主管醫生就帶著好幾個助理來了，盡管透過口罩和層層包裹，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說走吧，我站起來往外走，長廊回旋，轉過一個彎，又轉過一個彎，像走在無人的曠野里，走在亙古荒涼的戈壁上，只有風聲，只有無邊的寂靜。但好在身旁有一群人，我跟主管醫生說，還是蠻可怕的，我會迷路的。主管醫生說，沒事，跟著我們你就不會迷路了，又一道門打開，記憶中應該是33號門，我進到了真正的手術室。我看到我的主刀醫生正安然地坐在那里，身旁圍著好幾個助理在閑聊。看到病人進門，馬上有人過來，讓我站到指定位置，再順勢躺到手術臺上。手術室里很冷，我忍不住伸手把被子攏到自己身上。

麻醉師即刻接上，把一個很大的針頭扎進我的手腕，我聽到手術室的某個角落里有低低的音樂在回響，仿佛是劉若英的聲音。五分鐘后，我沉沉睡去，沒有夢，沒有知覺，什么都靜寂了，茫茫長夜，深黑如墨，其實那時候正是下午，窗外該有燦爛的陽光。

……

這是我人生遭遇的最大的一場手術，重新醒來，已經在夜色深沉的病房了。我聽到有人俯身跟我說話，說手術順利，病情不是很險惡，但我看不清她的臉。我聽到心臟檢測器里斷斷續續的嘀嘀聲，我聽到床頭氧氣瓶里潺潺如流水的聲音。麻醉之后，耳朵是最早醒來的，后來我感覺鼻子發癢，想伸手去撥弄一下插在鼻孔里的氧氣管，但當我把手伸向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找偏了，那一刻，鼻子居然那么遠，我夠不到它……

第二天，我完全蘇醒了，開始感覺到身體的酸痛，胃的饑餓。那時候開始，我同時發覺自己重新成為一個嬰兒，一下子失去了那些稀松平常的能力，平躺在床上，不能吃飯，不能行走，不能下地，不能自己坐起來。總之，一個正常人多年來建立起來的生活習慣一下子就因了一場手術中斷了。

生命有時候是一場偏離，像小時候一個被老師趕出隊列的孩子，獨自蹲在操場的角落里，他偏離了正常行進的時光。此刻，我也這樣，我一個人走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我獨自遠遠地審視這個世界，也思考我和它的關系。

我對病有了新的理解，其實它是一種破壞，是一種拆除。像一場颶風，像一場地震，像一場惡意的拆遷，身體里原本平靜的秩序被打破，身體里原本有序的節奏被打破。現在一切都需要重構。我已復歸于嬰兒，得重新從襁褓里出來，重新學習一切。

一場手術讓世界暫時靜止了，現在他們重新流動起來，我重新開始自己刷牙、洗臉、重新自己拿調羹喝下一碗清粥，重新學會挪動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窗外的秋色那么好，人流與車流交匯在一起，小販的叫賣聲與晨鳥的叫喚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人間歡愉的交響。

我將像一個小孩那樣，起先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后來是腳步慢慢堅定，再后來是奔跑，但無論怎樣，我要重新與世界相處，帶著孩子的好奇與不厭其煩，帶著不斷發現的熱情。

總之，我從手術臺上重新醒來，也意味著我將重新生長。在這充滿誘惑也充滿疼痛的人世上，每一粒米飯、每一粒鹽、每一次邂逅、每一本用真誠與愛寫就的書、每一條道路、每一個站臺、每一個節氣，我都會帶著初戀的好奇與你們重新相擁。

母愛的溫習

遇到一個技術難題，體檢結果一出來，自己在承受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但同時又有一個矛盾生出來：要不要把壞消息在第一時間告訴給母親？如何啟齒？第一天，我還若無其事地去她那里吃飯，她給我做糯米圓子，這種食物從生活常識來判斷是不適合給病人吃的，為了不讓母親起疑我還是平靜地吃完，然后告辭。但我并沒有擺脫最初那個問題：如何向母親開口，告訴她這樣的壞消息。

到了第三天，我跟妹妹商量由她來說還是由我來說這事，因為接下來我得馬上去杭州住院，需要母親隨行照顧。

盡管種種的顧慮與不安，擔心母親會在兒子生病的消息面前承受不住，但顯然沒有更好的辦法。當然那一刻我也忘記了在厄運和生活的責難面前，母親其實又是最堅韌的，在兒子遭遇風雨的時刻，她一定會擋在前面，在兒子摔倒而沒有重新站起來之前，她一定不會倒下。

母親開始了她病床前的守護，我們都知道，人長大的過程是遠離母親的過程，儼然我們身強力壯，身后的母親只是在漸漸變老。有十天半月地記起來，到母親身旁去吃個飯，也就算是接近了母親。但一場病，卻讓時光倒轉，讓母親那么近那么近地守在我身旁，讓我再一次須臾離不了她。

她用調羹把粥一小口一小口送到我嘴邊，我吃了幾口就會停下來，她趕緊拿筷子夾一點我可以吃的小菜送進我嘴里，然后用紙巾擦一下我嘴邊的殘粥，她小心翼翼又一絲不茍地為我擦身體，每一次都像一個神父在給嬰兒洗禮。我沒有羞恥心，只有深深地不安。她一次次努力地將我從病床上扶起來，我能感覺到兒時似曾相識的氣息。

母親開始了她的守候，她夜以繼日地陪伴在病床前，從術前準備到術后恢復的兩個多星期里，幾乎都是母親在陪伴我，這家醫院里我們所在病區的住院條件極差，八個人一間的病房，每張床間用布簾隔開。每個患者及家屬可占用的資源僅是一張兩尺寬的病床、一個床頭柜、一張方凳。入夜后，院方租給陪護家屬一張極簡易的藤編躺椅，但說是躺椅，其實根本沒法容一個人躺平。母親便在躺椅上鋪半條被子，再將方凳放倒，在上面鋪一塊硬板紙，用來擱腳。其實根本無法入睡，除了病房里人們發出的各種聲響以及疼痛的呻吟，她還得顧及她的兒子，一個晚上，她常常要起來好些次，給我蓋被子，怕我的腳露在外面，怕我著涼。但那些夜晚我往往被病房里的燥熱和身體的虛弱折磨得汗流浹背，母親又起來，用溫開水幫我擦身體。最繁雜的程序是中途起夜去衛生間，她首先得把自己的簡易床鋪全部挪到公共地帶，以為我騰出下床走路的空隙。然后，她慢慢摸索到病床那頭，找到一個手柄，把我的床搖起來，為了避免弄出太大聲響驚擾其他病人，母親得竭力控制自己的力度。接著她走過來，將我從病床上扶起，支撐著我走到衛生間去，再從背后扶住我。回來后，她先將我扶上床，將床搖下來，再躡手躡腳地從公共過道上把那張藤椅連同方凳搬回來，自己再慢慢地躺上去休息。一天連著一天，一夜連著一夜，其他人要換下母親，但母親拒絕了，母親說她能睡著，其實她是不放心，誰都沒有她那么警醒，誰都會因為疲憊而睡過頭，只有她不會。

出院之后，我回家靜養。回家后，術后創口還沒愈合，身體還很虛弱，母親天天守在我身旁，每天給我熬粥、煮飯、煎藥、燒點心、倒水、泡腳……她做的是最日常的照顧，但正是這事無巨細的日常的守護，讓我漸漸緩過勁來。

她變得十分敏感與周至。我一在房間里走動，她就過來扶，她的胳膊挽住了我的胳膊；我走到凳子前坐下，她已快速地把一個軟的坐墊放在我凳子下面；我要躺下，她一定懷抱一個大靠墊把它擱在我背后；我坐定了，她絕不讓我面前的水杯空著，醫生叮囑過要多喝水。母親已上了年紀，動作大不如年輕時敏捷，但這些日子，她成了我的影子，又仿佛我是她身上的發條，我一動，她就跟著旋轉起來。

她開始詳盡地調控我的飲食，每天下午煮各樣的點心給我吃，有一段時間，一直是紅棗湯，后來，因為隔壁鄰居的一句話，又令她憂心忡忡。鄰居說紅棗性溫，是主熱的食物，對傷口恢復并不好，這句話讓母親自責了好幾天。她越發細致地考慮每天要買的菜，盡管可供選擇的余地那么小，但一碟看似最簡單的菜里，母親也動用了她的心思，她刀工細膩，火候的掌握往往過于用心而有失偏頗……她偶爾外出，會事先將我要吃的水果洗凈，放到一個碗里。那些我一個人的下午，我會看到母親放在碗里的一個蘋果，它在室內柔和的光線里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暖意，它又像一盞燈，許多東西都被這無處不在的愛照亮了。

母親每天晚上等我泡好腳后，再回自己家去。天氣漸冷，想著母親踏著滿地夜色回家，我心里都有說不出的愧疚。這日復一日里，她獨自騎著單車穿過夜晚的風聲，或者獨自撐著傘走過雨夜的街道，路燈的光那么微弱，路上的行人漸漸稀疏，她都在想些什么呢？

每個清晨，我從睡夢里醒來，秋天的晨光從窗簾的縫隙里透進來，我躺在床上，能夠聽到鑰匙插進門鎖發出咔的一聲響，母親來了，一個新的日子又開始了。

日常的力量

手術后的第五天，醫生說可以坐起來了。那天，我從病床上撐起身來，由于長時間平躺，脖子已經無法支撐腦袋了，我覺得一陣暈眩襲來，但持續地在床上平躺了100多個小時，隨即發現能坐起來，讓長滿痱子的后背透透氣，也是一件相當幸福的事了。那天，醫生拔去了插在我身上的零零總總的管子。

第六天，醫生說可以下地走幾步，我就在母親攙扶下，搖搖晃晃地開始了重新直立行走，為接下來的出院做準備。第八天中午時分，秋陽燦爛，我在好幾個人的攙扶下走出醫院病房，坐上一輛從寧波來接我的車。我斜靠在商務車的后排座位上，為了避免旅途的震動和過度疲憊，母親在座位上墊了一條毯子，陽光鋪天蓋地，透過車窗能夠看見城市一片忙碌。從住院到出院，僅僅半個多月時間，這醫院外喧嚷的世界居然讓我有了些陌生感，我握著手機，里面有一條朋友發來的短信：“今天出院了，出來的時候不要回頭看！”我坐在車上，任車子駛出慶春路，駛出市區，駛上杭甬高速……我再也沒有回頭看，心里想著：“我要往前走，向著明亮的那一方。”

體檢發現身體出了狀況，接下來是接踵而至的檢查：抽血、造影、拍片、化驗……再接下去是冰冷的手術臺，是麻醉藥物，是一天十幾瓶的點滴……在一系列治療緊鑼密鼓地進行時，我也不禁疑惑，這就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戰勝疾病的方式嗎？一個普通人，又能夠享用多少優質而適用的醫療資源？在寧波的一系列檢查結束后，我的住院和手術都是在市衛生局的一位老領導關心下安排的，但即便這樣，我也深深地感到中國式病人的那種無助，我們所能獲得的治療途徑那么少，遇上好的醫生是你的幸運，遇上不好的醫生就是你的命。而事實，對于同樣的病，應該有各樣可供論證的治療方案，當然，沒有哪個醫生有時間幫你作這樣的論證，在入院到手術的過程里，我們只能相信主刀醫生，相信他的聲名也相信自己有那樣的幸運。

當然，這持槍夾棒的半個月，僅僅只是戰勝一場病的一部分方式。“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道理我們都懂得，與疾病的斗爭始于醫院，但它一定會進入生活，我現在用日常來形容。很長一段時間，想到自己正值年輕，卻會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我都會有脊背發冷的感覺，頭腦里升起一層讓自己十分無力的混沌和迷茫，像一個走夜路的人陷入了泥濘的沼澤地，前路一片茫然，該如何從這樣的驚恐里走出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日常里找到存在的力量。

回到家，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離開了度日如年的醫院，離開了幽暗的永遠散發藥水苦味和病人痛苦的房間，像一個從囚禁中逃離的犯人，我重新審視昔日熟悉的一切，家中的一切親切而又陌生。四點鐘之后，女兒從幼兒園回來了，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小臉上寫滿了羞澀，那么多日未見，一直都有一個疑問存在她小小的心里，爸爸到哪里去了？我在電話里告訴她，爸爸在杭州，她顯然無法明白這個地名意味著什么，她會接下去問，你待會來吃晚飯嗎？

從汽車駛離醫院，一頭扎進杭城慶春路的車流開始；從車窗外散發著馨香的陽光像久違的戀人撲面而來開始；從女兒的小臉上蕩漾起羞澀的笑容開始，我知道我又重回日常。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在驚恐、不安和強大的敵人面前，怎樣的方式才最具有力量？后來，當我將面前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去，當我將面前的蘋果一小口一小口嚼下去的時候，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個答案：讓生活重新進入日常，用日常的心境去理解一場病，用日常的方式去重建生活，這樣才是最有力量的。我也不禁想起阿爾貝·加繆在他的名作《鼠疫》里的那句話：這場鼠疫，也無非是一種生活，是的，無非是一種生活！

這樣，我們就理解了那些災難沉重的時刻，為什么總有些面孔那么安詳、寧靜，為什么總有些人依然能從容地保有自己的節奏，臨危不懼、處亂不驚？僅僅因為這些人明白，劫難也無非是一種生活，而生活必須以日常的心境和方式去面對。所以，他們依然坐在廢墟上喝茶、飲酒、下棋、思念、相愛。

沒有什么可以疑慮的了，最大的力量來自對日常秩序的維護，這樣日常秩序的維護既是外在的，又是內在的。必須回到生活里，回到日常的秩序里。

一日三餐，清粥稀飯，一個蘋果、一杯淡水這是日常；慢慢踱步，看看日常的街市，聽聽討價還價的市聲，這是日常；抹去書架上的灰，摘掉花盆里的枯葉，擰緊觸手可及的那一枚螺絲，這是日常。

回到日常，堅持簡潔的生活，不大悲、不狂喜、不驚悸、不漠然，這是我們面對命運劫難最有力量的方法。

好書如藥

馬上要出發去車站了，手提箱里各樣生活用品都收拾停當，我在書架前站住了。按照習慣，外出的途中一定要有書，旅行、探親都沒例外過，這回是住院，更得有書相伴了。但面對壁立滿墻的書，要挑兩本帶上，并且期望它們在手術后病痛的間隙能有鎮痛作用。這樣就有難度了，顯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根據這樣的情況寫出過一本書，確切地說是我的書架上還沒有涉及此類情狀的書。

猶疑良久，看著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才匆匆地從書架上抽出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以及古巴作家若澤·毛羅·德瓦斯康塞洛斯的《我親愛的甜橙樹》。前者是馬爾克斯的長篇巨制，據說在書中他企圖寫盡世間各樣的愛情，后者是一部兒童文學名著……有人問過我為什么是這兩本？我會解釋一遍原因，但其實我知道我答不出所以然來，帶哪本書旅行尚且是一種說不出的原因，別說帶哪本書去奔赴一場兇險的手術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種注定的選擇，有心靈深處默契而不可言說的因緣。盡管后來，我更多時間是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橡皮管子，甚至都無力舉著一本書細細讀，但書還是一定要有的，哪怕僅僅擱在床頭的柜子上，跟清水與藥物與飯盒一塊，它們都成為一種陪伴，增強了我的安全感。

出院后，回到家里休養傷口，當打針、吃藥、食補成為一種后續治療之后。閱讀就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療法，它直接指向不安的心靈和疼痛中受難的靈魂。

確實，一場緊鑼密鼓的手術，一場藥物的轟炸，帶來的是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創傷，且后者對于一個患者的康復具有更重要的決定作用。這樣的時刻，除了那么多親人朋友們溫情的愛與鼓勵，剩下的就是書了。書如藥，而閱讀則是一種療傷的途徑，關于書存在的意義，歷來有各種說法，書承載知識與文明，普渡黑暗與無知的人到達明亮的彼岸，書傳道、授業、解惑……儼然是無所不能的老師，現在我則發覺書是能入藥的。

閱讀的過程安靜、緩慢、也恰恰暗合了大病初愈后的身體狀況。

家中一個敞開式的書房，此刻成了中藥房。這一本是養胃的，這一本是理氣的，這一本是對抗恐慌的，這一本是安神的……

現在，我開始慶幸平日里那么不知疲倦地囤積新書，“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看來這話在關鍵時刻是有用處的。我不必操心著去選購新書，書架上還有相當一部分未曾啟封的新書，我可以根據需要隨手取來。

我習慣于好多本書一起讀，往往在一本書讀到幾十頁的時候，另一本書就被開啟。我習慣于在自己休息的地方，順手能夠到一大疊書，而不僅僅是一本，這樣一來，書架上的書就像從圈里放出的牛羊，它們撒落到山野各處。每個我要靜下來休息的地方，都會撒落著一批書。它們同時又像一條順流而下的溪，所到處，激起一路潔白的浪花。

但顯然，以上的比方只是出于片面的認識。其實，每一本自書房流到房間角角落落的書都是一條道路，讓我在斗室里困住的身心，有一種走出去的可能。是的，現在通過書架設的道路，通過目光在紙頁間的行走，每天困于其中的房間就不是封閉的了，它敞開來，通往各樣的境地。這樣想來，書房是一個月臺，眾多支脈交錯的道路由此出發，這一條通向一個舊村落，村口的古橋上斜逸出一枝桃花，黑瓦的屋檐錯落著緩慢的時光，往前走，我想起了故園的模樣；這一條通向想象中的未來，道路在黎明的晨光中延伸，向著明亮的遠方躍進。

還有些道路連接時光與節氣，這一條通向一季的花期，這一條通往落葉的深秋，這一條有潔凈的冰雪覆蓋。這一條通往谷雨，萬物萌動，春天盛大；這一條進入秋分，心境與氣候一道漸漸趨向沉靜和寧和；這一條連接著霜降，白露為霜，秋霜飛白。

每一本書都是一條道路，這樣我身居斗室，心卻到達千里萬里之外。因為書，因為這敞開的世界，心才從疾病的禁錮里跳脫出來，它得以呼吸，得以保持鎮定。

這是閱讀的療傷方式，一種安靜入微的心靈安撫和滋養。

在那些不禁悲傷的雨天，在那些慢慢喪失勇氣的疼痛的深夜，我都會傻傻地想，我應該保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從容與坦蕩，我讀了這么多書，經見了這么多風景，跋涉這么多別樣的心靈之路，我可以更強大一些，更勇敢一些。

病 房

沒有住院過的人，無法真正了解病房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我第一回在病房里度過大半個月時光，才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地方，由于疾病以及由此帶來的特殊心境，世間原本淡然與麻木的東西都在這里被放大了。

我辦好入院手續后，當時剛好有兩位病人出院，護士站里的護士問我選哪張床位，我挑了一張靠門的，一邊是墻，我想會相對靜些。等入住后，才知道這個病區的住院條件是全院最差的，因為是一幢老樓，一個病房里住八個病人，這樣的病房真是罕見了，在我正抱怨的時候，有人說我們是沖著醫生來的，這個醫院有最好的主刀醫生，至于住院條件可以忽略不計的，還有許多人在走廊上架起病床排隊呢。這樣一想，自然再沒什么好說的了。

很快，一個病房里的人都熟悉了。當然，談話的由頭都是由病情開始，從怎樣發現病癥，到如何就醫到手術方案，在這樣的氛圍里，大家倒并不覺得病的可怕，仿佛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自然，在談話中，會有人觸到痛處，會有人落淚，不過這個過程是暫時的，沒過多久又會恢復平靜。病房里的人，相互間是同情和體恤的，我剛進去，就有人給我指點儲物柜和衛生間的所在。等到需要幫助的時候，無需開口，就會有人站出來，幫你把那塊床邊的簾子拉起，以遮擋那點可憐的隱私；也有人順帶著將充滿水的暖水瓶放到你的病床邊；也有人分水果，把葡萄、提子、青棗放一把到你床頭柜上……因為同病相憐，病房讓人的相處變得簡單而美好。

病房是一個受難的地方，那么小的一個房間，床與床之間僅用淺藍色布簾隔開，但卻無法隔開各樣的痛楚，每個人的手臂上都扎滿了針孔，各種各樣的呻吟在夜色里流動著。這個小小的地方，卻儲藏下許多痛苦，手術之后的創痛，生病的恐慌，親人的擔憂，這些情緒都像空氣一樣在病房里彌漫著。但并不絕望，當黎明把光亮一點點還給大地，同樣也分給病房一份，病人們從一夜疼痛中緩過來，走廊里開始傳來護工打開水的吆喝聲，病房里響起鍋碗瓢盆的序曲，新的一天開始了，護士們接踵而至，打點滴、吃藥、量血壓、測心跳……

病房也是最能檢驗情意的地方，當你與正常的生活分開，進入住院部，其實意味著你的生活進入一個獨立無援的層面。那第一時間陪伴而來的一定是你至親的人，那不遠千里趕來探望的一定是你最好的朋友。站在病房門口，為了你的病痛默默垂淚的一定是最在乎你的人。不論你有多高的權勢，不論你有多廣的交際，最后真正留在身旁的無非是那么屈指可數的幾位，只有躺在病房里，你才能見到他們的臉。也只有躺在病房里，你才能將真正在意你的人從一堆虛假的表象里剝離出來，見到他們的心，見到他們的問候。他們不會有更多借口，他們真真切切體察你的苦痛，也實實在在理解你內心的孤獨。在病房里你會無比清晰地感知到血脈親緣的溫暖，除了自己親人，沒有誰可以這樣毫無怨言日夜陪伴在你身旁，也許有人會覺得很可笑，說這樣的道理小學生都懂。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們，你只有在手術臺上撤下來，日日夜夜躺在病房里才能真切地領悟這一切：只有天倫之愛才是我們生命里最后一件御寒的棉衣。而這些人，卻又是我們多么容易忽略的人，在那些渾渾噩噩昏昏沉沉的日子里，我們把多少耐心、笑臉、時間給了無關緊要的人和事，而從不懂得為親人留出充裕的時間和愛。在病房狹小的空間里，我那么真切地感知到了血脈親緣的熱量以及朋友們的情意，陌生人的贊美或許很動人，陌生人的恭維或許很甜美，但最終能夠每時每刻留守在病房里的，只有那些永遠默然無言的親人。

病房顯然還是一個充滿希望與救贖的地方，救贖自然來自醫生與護士，當然與病人真正有過相處的還是護士，盡管她們也是如此來去匆忙。也只有真正躺在病床上的人才明白護士這個職業的重要。病人都是脆弱的，護士們的語氣、表情、動作都會對他們的內心帶來極大影響，有一個小護士著實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第一見到她是因為電視的聲音太吵，而當時又無人看電視，我按床頭的鈴，小護士急急地出現，她顯然以為我有要事。見我說是要關電視卻沒有遙控器，她松了一口氣。然后我看到她伸出手，踮起腳來，想把電視關掉，但她怎么夠都沒能夠到電視機的按鈕，她說，我借一下你的凳子吧。隨后她又把凳子小心地放回了原處，她說謝謝。第二次見到她是她來打點滴，針扎好后，由于固定掛鉤的位置過高，她努力欠起身、踮起腳，卻還是夠不到，我坐起來，把那個吊瓶掛到掛鉤上，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微笑著說謝謝謝謝。她說話做事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她跟病人說話的時候，永遠是一種商量的口吻，我幫你消一下毒吧？我幫你測一下血壓好嗎？仿佛一位極慈祥極有耐心的幼兒園老師和小朋友說話。她的聲音不響，卻很清晰，臉上即使不笑，也帶著一種鼓勵的神情，她走進病房的時候，你會相信她已經丟掉了自己所有的壞情緒，而她在例行職責的時候，也順便傳達了溫暖和明亮。總之，這個護士，讓我覺得在這暗無天日的病房里也是有天使存在的，后來她把我一直帶進了手術室，現在我的心里還留著她溫暖的話語。

這就是病房，我記得我曾寫過一條微博：醫院真是不一般的地方，從很大程度上說，它真是靈魂的修習之地，它對人性的考驗不亞于戰場。這其實也是指病房。

光榮生命路

這是一個特殊時期，對于我33歲的人生來說。

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讓我躺到手術臺上，原本年輕而緊致的身體，因為這突然闖入的劫難出現了好幾個創口。此刻，那些創口正慢慢地自行恢復，但我仍然可以感覺到疼痛，在夜深人靜里撫摸自己的身體，就像摸到一個瓷器上修復不久的裂口。我像一個嬰兒，不能隨意翻身，不能隨意走動，不能彎腰，不能拎起兩三個蘋果……順暢的生活突然停了下來。這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這些年，我走過的那些路，做的那些事，我曾經為之竭力奮斗的那些東西，有哪些是有價值的？有哪些是一場徒勞？我必須思考這個問題，當我開始漸漸洞悉命運的兇險，開始明白生命并非一帆風順的，隨時可能出現意外。我們如何在各自有限的時間里贏得自身價值？這應該是所有人的課題，只是，庸常而不痛不癢的生活很容易讓人忘卻這一點。

對于一段生命旅程來說，究竟怎樣的活法才是有價值的？尋找答案的時候，我時常想起那些自己寫過的史冊里的人，盡管他們看起來那么遙遠，仿佛已走入了歷史深處，只剩一襲背影。但他們確確實實在這世界上火熱地生活過，他們愛過、恨過、彷徨過，也為了自己的夢想固執地追逐過。他們的人生，是不是我生活的鏡子？在那里我照見自己的理想主義照見自己的在堅硬現實中的惶惑以及脆弱。他們的人生曾經如此跌宕起伏，而時光大浪淘沙之后，一切復又安靜如墻上的畫，書里的文字。但他們分明沒有走遠，我還聽到腳步聲，我還看到他們站在時間的河邊感嘆命運的悖論。到秦國去逐夢的韓非，最后客死于異地的大牢；立功心切，一心想成為大漢名將的李陵最后成了帝國的罪人；看破紅塵的活佛高僧倉央嘉措，他出世那么遠，卻又在最深的塵世里絢爛如蓮，他說“白天，我是布達拉宮里的王，夜晚，我是八角街上最美的情郎”；一生都沉浸在預言里的書生金圣嘆，最后卻無法洞見自己的命運；夢想著成為讀書人的華佗，成了曠世的名醫，夢想著成為文人的瞿秋白，誤入了政治的荊棘路；沈從文在博物館高墻下的角落里隱忍著度過了三十年時oeWo+p5otWWSS9H1AdWqlw==光，傅雷卻無法容忍連續而來的羞辱，在黑暗即臨的前夜，就和夫人朱梅馥一道與這個世界訣別了；華彥鈞在深不可測的長夜里，通過琴弦觸摸明亮，聞捷和戴厚英則在無可逾越的絕境里，通過愛情獲取溫暖……這么多隱入歷史的人，就像退到幕后的演員，戲已散去，但余音繞梁幾千年。其實誰的人生，都無非是一場戲，你是演員，你又是觀眾，你在臺上笑著，你又在臺下哭著，你為別人的悲喜而感嘆，別人亦為你的遭際而唏噓，時間到了，戲落幕了，所有人都將退場，那一刻時光亙古如荒原，一切都被風沙卷走。

怎樣的人生才能進入歷史？顯然這是一個并不難回答的問題，大部分人都將靜默地消逝在時間的大江大海里，沒有任何痕跡。那怎么辦？生命的終極意義在哪里？我們為什么要來，要這樣糾纏不清？我們又能通過怎樣的方式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地存在過？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了。但我想一個個體生命，他的存在就是他全部的價值和意義，他的那一段旅途就是他引以為豪的光榮的歷史，就像一棵樹，它成長、綻放綠蔭、最后落葉飄零，它盡情做完這一切，它的光榮就寫進了自己的年輪。對于一個個體生命來說，能做的也無非是盡情綻放生命的綠意，把那過程酣暢淋漓地呈現給時間，就印證了存在的意義，獲得了存在的價值，這些價值像我們頭頂閃爍的星辰，雖然微小，最終會匯入人類生命的洪流，成為深遠而博大的星空的一部分。

剩下的事情是如何度過光榮的生命旅程。這才是我們最大的課題，那些重大卻無用的事，那些看似張牙舞爪足夠左右你命運的人，在我們宏觀的生命旅途中，在我們站在生命的高山上俯瞰時無非是幾塊石頭而已，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時光，是情意，是在生命的前方永不消逝的光明。

在每一個季節深處，感知歲月的心跳和脈搏；在每一個大街小巷里，看見人間的細微如琴弦顫動的溫情；在每一口米飯里，咀嚼出大地的清香；在每件棉布的衣裳里，體味自然賜予的貼心和柔軟。放下浮躁和驚恐，放下狹隘和不安，放下偏見和挑剔，坦然而堅定地往前走吧，呼吸自由的空氣，繼續懷揣夢想。當然，還要繼續書寫，在文字里把心放平。■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