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筆墨驚天地,萬里江山入畫圖”。沙耆被譽為“中國之梵高”,廣為人知,然沙耆善詩與嗜酒,卻知者不多。昔日暑假他回鄉探親,常去奉化泰清寺國際災童療養院。回來就坐橫溪航船返校。他在手稿中有詠橫溪詩云:“水村人語近橋多,臥聽鄰舟發棹影。偶起開篷看夜景,滿天星影灑清河。”詩如畫,景似畫,作者胸中的文化丘壑更如畫;人如畫,家如畫,泰清寺郁郁青山,潺潺瑯溪,朗朗的讀書聲更如畫。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沙耆因回憶起當年的崢嶸歲月,信手寫在手稿上的墨寶。又有《曉發》詩云:“晨光初動鳥初啼,樹梢煙嵐一株齊。緩步尋山如讀畫,曉風殘月過橫溪。”橫溪古鎮是有名的集市,也是三邑通衢。逢集人聲鼎沸,你就是拿點“破爛”去賣,也會有人搶購。歷史上有多少名人到過橫溪無法計算。近發現舊照,晚清時就有外國人到過橫溪,游金峨寺,畫家沙耆更是多次路過橫溪。而最讓人感動的還是竺徐伉儷和同仁帶著一批批災童路過橫溪,路過宋名師樓郁的故里樓隘,去隘口泰清寺生活讀書。那里地僻人稀,山清水秀,偏僻安全,是躲避戰禍的好地方。當天梅溪人沙耆住宿在橫溪夜航船中,有感而發作詩吟誦。似與唐代張繼《楓橋夜泊》異曲同工。也無疑為他的人生和故鄉增添了一道靚麗的文化風景線。
沙耆泊舟橫溪,準備回南京中央美院讀書。他的父親沙仔甫,號松壽,也是文化人,且有很深的國畫造詣,甬上瑞芝閣收藏有沙松壽的逸品佳作。后來沙耆因參加黨的地下活動被捕,保釋后遠赴比利時留學,從此與親人天涯一方,相思兩地。既然人生選擇了繪畫,他便全身心地投入這一事業,日夜為畫而苦干。因此與妻子的鴻雁傳書少了,這為后來的分手,種下了前因。他也嗜酒,這是在繪畫之余,惟一能解思鄉之苦的食品。他留學比利時近十年,其間雖偶有書信,但音訊有限。他是一個非常專注的人,日以繼夜,忙著作畫。有錢了就買酒喝,常常通宵地畫,邊畫邊喝酒,聊慰鄉愁。他讓自己常常在醉鄉與親人團聚。那年月是風起云涌的革命年代,一切都是歷史和潮流使然。在異國他鄉深造,個中甘苦也只有天知地知酒知,他買酒消愁,自在情理之中。
沙耆學畫在國內國外長達二十年之久,自是爐火純青,名聲大振。他在比利時曾榮獲兩次金獎,畢加索主動邀他舉辦了畫展。一幅《吹笛女》被比利時皇后伊麗莎白收藏,她成了沙耆的粉絲,還決定將她的侄女嫁與沙耆。他受寵若驚,激動不已,此事倘成,豈非成了親王!這不僅于沙家,于寧波乃至中國都是榮譽。沙耆的思緒如放閘的洪流,澎湃激蕩。顛沛流離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竟能獲得如此殊榮,欣喜若狂。即使在晚年的手稿中,還頻頻出現“親王”字樣。不幸的是沙耆真的狂了,因興奮過度,發了精神病。在事業巔峰上的沙耆不幸摔了下來,這是老天爺的不公,還是另有安排?那是呼天喊地的悲慟,頓腳捶胸的傷悲啊!禍兮福所依?沙耆從此更嗜酒了,畫家每每在醉鄉中尋慰藉,在醉時求靈感。傅抱石有“往往醉后”的鈐印,這也是成就大器必須的歷練和讓沙耆之所以成為沙耆肯定要付出的必然陣痛和感悟!這或許是蒼天對沙耆的格外惠顧。倘若沙耆僅僅是一位平平淡淡的教授或親王而終其一生,那沙耆就不是沙耆,梵高也就不是梵高了。
沙耆終于回國了。在機場出乎他意外的是沒有見到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兒,他暈了!“比國暮云,神州春樹”,他作了長達十年的他鄉獨行客,思親之苦自在不言中。在他心中形成了思鄉思妻難分難解的情結。因為繪事忙碌,因為在異鄉他國,因而發生在家鄉的一切他都不得而知,或知之不詳。當他真切地獲悉愛妻已作他人婦,久別重逢也只能是孑然一身時,無疑如魂之離體,又是一次重跌,而且跌得傷筋動骨懊悶氣!上次與“親王”失之交臂,那還是口頭層面的東西,只怪自己太激動。可是當丟失結發之妻至真、至誠、至純的恩愛之情,連兒子也不見了蹤影時,如五雷轟頂,難以抗拒。這可是他在海外飄零十年一日九回腸而凝聚起來牢不可破的精神柱石,難道也與“親王”一樣煙消云散了?自己在他國異鄉孤身奮斗,也是為國爭光,為妻兒爭榮。轉瞬間,不但“親王”“跌”丟了,連妻子也“跌”得毫無蹤影,畫家怎會不哭!天下事有因必有果,這也不能怪妻子。沙耆痛定思痛,終于回過神來。幸好高堂健在,慈孝可繼,文化可傳,這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后,沙耆就在房間的板壁上繪上如真人大小的四幅裸體女,以慰離情。有酒,常常邊喝邊看邊傻笑。后來他在手稿中還這樣寫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令人尊敬的沙耆,他從生活從精神上的谷底爬了起來,踉蹌前行。一天,家門口來賣脆瓜,他想買給母親嘗鮮。因他拿幅畫想交換,人家不要。然后捧出從國外帶回的鬧鐘來交換,賣瓜婦不敢要,千古鄮縣,為何名物難易一只瓜,要它何用?“哐啷”一聲,沙耆將它摔碎在地上了。
后來在沙村支書沙國佳的介紹下,沙耆有了愛徒余毅,又在兒子沙天行的照顧與支持下,他終于迎來了畫家難能可貴“衰年變法”的晚年,他終于可與梵高比肩了。真可謂“千流歸大海,高路入云端”。(手稿語)據沙村老支書說: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沙村來過兩批杭州人,原來是在沙孟海暗中幫助下,來給沙耆說親的,但都被畫家婉拒了。沙孟海與沙耆是在道光年間就分房的遠房堂兄弟。當年沙孟海家人口多,經濟困難,是沙松壽常伸援手。后來沙耆困難了,就得到了沙孟海的幫助,這是人世間以德報德的典范。特別是“文革”期間,通過沙孟海聯絡,將沙耆帶回國內的一批油畫捐獻給了省博物館,可謂英明之至。可惜當年不識沙老,又缺乏消息,否則將族中祠堂所藏幾大箱巨冊繪圖族譜,捐獻給天一閣,不就物到其所了嗎。“文革”中許多文物珍籍皆付之一炬,可惜之極。沙孟海是長子,后又成書壇泰斗。長子的廣慈博愛,不但可以惠家,更可以報國。最終成為中華文化和人文的楷模。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沙耆終于又回到闊別的梅溪,回到了沙村藜齋。真是“濕漉漉的沙耆,亮堂堂的藜齋”。從此他就與母親相依為命,與梅溪朝夕相處。尤喜家鄉的新釀,宣泄了他的愁懷。村中婚表喜事,沙耆不請自到,宴席上酒杯,他當作畫筆來用,來揮灑;酒當作墨汁來吸,來凝神提氣,他讓酒的魅力,發揮到極致,來撫平心靈創傷,激活他的繪畫細胞。于是臨別每每贈虎一只,或送馬一匹;虎,富貴也,馬,馬到成功也,以表祝賀。無論是虎是馬,皆一揮而就。據沙耆的一位弟子曹莫哀說,當夜他和沙耆同臥,“老師幾乎一夜未眠,一下子起來涂幾筆色彩,一下子起來喝幾口酒,又在油畫上畫幾筆,如此反復不已,乃東方白”。其實這也是沙耆在比利時的工作作風和生活規律的寫照。
王永嘉詩云:“賴有賢妻供檢討,時時策勉在身旁。”沙耆在異國,孤身零落,饑寒自知;周邊無鄉溫,寂寞難耐。常似李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惟能指揮畫筆與色彩相互交輝,將滿腹思緒變成曠世的作品,這便是游子久而復始的生活和希望。歲月便在畫家不知不覺中溜走了,烏發變白了,但畫家創造的作品,留在了人間,詩畫傳世長啊。
沙耆總想多創作些精品,帶回國,給父母,給妻兒以補償……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是歡聚還是孤單,酒總是不可或缺的!可頑皮的酒,像月亮,時扁時圓,(優質酒口感圓而劣質偏),扁時皺眉,圓時舒心。那是沒辦法的事。不管是圓是扁,總比無圓無扁陰雨夜要好!但愿花好月圓,人長久,酒常有,千里共嬋娟。除了“親王”字樣之外,還有“省長”字樣的出現,原因是沙文漢成了省長,他自認也有資格作省長也。此夜有酒更有畫興,“睡覺那是懶漢的事,我輩豈能如此浪費光陰!”沙耆仿佛作如是想。他更想起泰清寺那些災童孤兒無奈的表情。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在比利時飽經憂患亂離之苦的沙耆正是這樣通宵達旦,把藝術融匯一體,把孝文化納入其中,為國人爭氣,而妻子的音容笑貌更是他進步的動力。當他在國外獲悉抗戰勝利的消息后,欣喜若狂,通宵達旦,吟詩曰:“忽聞中華已解放,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即從比國回故鄉,便上浙江做省長。”此喜悅沙耆深銘五內,故能在文革期間回憶起來,寫在手稿中。
繪畫和回憶就成了晚年沙耆的最大慰藉。雖然他患病,但是一旦拿起畫筆作畫,病就好了。他嗜酒,繪畫和喝酒就成了晚年沙耆的生命寄托。被臺灣林辰陽發現沙耆之前,香港某影視老總已慕名尋訪,一到沙村,獲悉畫家喜喝啤酒,就臨時雇了一輛手拉車,將沙村兩家小店的所有啤酒疊放起來,請人拉往沙耆家中。后來買了數十幅油畫回去,沙耆苦盡甘來,終于挖到了回國后的第一桶金。這里面是兒子沙天行安排有方,以及余家的助力,還與沙村老支書沙國佳介紹之功。剩余及后來創作的百余幅,就被臺灣收藏家林辰陽先生慧眼識寶,一網打盡。林還派人特地到比利時調查考察,帶回來的喜訊,讓他對沙耆刮目相看。因此決定在港、臺和上海、杭州等地舉辦沙耆畫展,我們也應邀前往。開幕時比利時大使發言,稱贊沙耆是一位國際級的大師。人們才知道原來中國也有一位梵高,那便是沙耆。與沙畫失之交臂者,后悔莫及。
沙耆與梵高極其相似。梵高患精神病,特立獨行,作品別具一格。但超時代的作品,每每在當時無人問津。布袋和尚才有“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之偈語。而回國后的沙耆也遭遇同樣情況。村民拿到他的油畫杰作,甚至認為是精神病沙耆糟蹋了帆布,便毫不猶豫地“變廢為寶”而制成上山襪,算是物盡其用。嗚呼,哀哉!盡管如此,卻沒有影響沙耆的衰年變法。在徒弟余毅的陪同下,到處寫生作畫,身體得到了恢復,佳作也因此而豐產。沙耆曾有報恩的行動,為人所罕知。
那天有人跟余毅母親說:“你家兩個兒子,怎么還不討媳婦呢?”“生產隊收入少,哪來錢娶媳婦。”余母邊說邊嘆氣。當時沙耆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竟然產生了報恩的想法,這讓未xJA3A5gY1YBHbCdFpArNhuSxM2ejQepJLA0v7d6Kk6g=發精神病卻不知感恩的人汗顏。那天韓嶺信用社史美章主任正在值班,忽見沙耆拿了兩幅油畫要賣給他。史主任婉拒。誰知沙耆來了韌勁,此后天天向信用社跑。沙耆有病,不能埋怨他。連送人都沒人要的畫,怎會花錢去買。后來史主任無奈只好給他開了一張10萬元的假支票敷衍。支票雖假,故事是真,以德報德的慈孝文化,發生在已經患病的沙耆身上,感人肺腑。當時,欣喜若狂的沙耆將支票交給了余母,并高興地說:“娶媳婦的錢有了。”令人動容!有人曾問沙耆,你在比利時名氣大,皇太后也來買畫,難道沒有在銀行存錢?“存的!”沙耆肯定地說。“那存在什么銀行呢?”答曰:“‘柴世’銀行。”聞者大笑,因此音乃“小便”俗稱也。我們以為或是“盛世”銀行留待有心人考證。
后來沙耆獲悉史主任要娶媳婦,他又萌報恩之念,便毅然拿起一幅新作《春》去送禮,卻被主人婉拒。當“春”被林辰陽作為畫冊封面時,史主任才后悔莫及。因此沙耆不僅是一位成功的畫家,更是一位優秀君子。先哲有云:“什么叫成功,做一個優秀的人,便是成功。”如此盛情,可在當時無疑也被史家婉拒。想到梵高的畫為何有高價值,關鍵不在畫家的作品,而在社會之受眾本身。后來聽史先生說:“這幅畫中人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會要。”看來不但畫技要千錘百煉,久煉成鋼;而受眾的眼光更需逐步提升;對畫家的認識更是如此。當時沙先生邊說邊指著一本臺灣出版的沙耆畫冊封面說,就是這幅!臉上流露出無奈的神情。目睹這幅大寫意的人物畫,是沙耆可與梵高比美的衰年變法之力作,其價值,遠不比兩幢高級別墅低。目前甬上兩幢高級別墅的價格在五千萬左右,也不及梵高精品畫價的十分之一。十幾年前,梵高精品畫價也是上億美金。平心而論,中國之梵高——沙耆的精品畫價,目前不到梵高精品的十分之一,自然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
壺齋詩云:“過盡機關磨成輪,乘除余力等微塵。徒留土木形骸在,曾作烏臺被告人。”當年文化人皆受文革之苦。而旅歐而歸的畫家沙耆,在當時卻逍遙自在,因為他得了精神病!開始紅衛兵對他也不放過,幾次想沖上樓去橫掃他的杰作——裸體壁畫。可是沙耆視它如生命,任何人也休想奪走他唯一的偶像和精神寄托!沙耆深知妻子離他而去,這是特定的歷史環境所致,她也是不得已去完成另一段緣分和責任。人走了,可她的物品仍存,她的精神更與沙耆同在。何況居室內有裸體像可志紀念,可與自己長相廝守,這些已經足夠。當紅衛兵欲往上沖的時候,欲破壞他的精神寄托時,奮起反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沙耆迅速用握了幾十年畫筆的有力之手,拿起磚頭瓦片,飛蝗似地朝紅衛兵猛砸下去,還不斷發出吼聲,邊吼邊拋,這是沙耆衛家護妻,捍衛己家不受侵犯的權利。出乎意外的紅衛兵,頓覺善畫老虎的沙耆,此刻真的變成了一只猛虎,張開虎口,睜著一雙虎眼反沖下來!抗戰期間,沙耆遠在比利時,他也曾想過回國,在戰場上沖鋒陷陣,驅除日寇。是他父親沒有同意,并說,任何人只要有愛國之心,做好本職工作就是報國。這次他似把“造反派當成了敵人”。面對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之恐懼,還有磚頭瓦片之無情的殺傷力,紅衛兵終于潰逃,這是當年所向披靡的造反派遇到的唯一抵抗,也是絕無僅有的敗績!四塊巨幅壁畫終于得以幸存。而勝利者沙耆,悠閑自得,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可紅衛兵從此再也不敢去惹沙耆了。沙耆勝利了,他便用酒來慶祝,又常用酒來消愁。惟酒能助他進入理想的境界,飄然若仙,無憂無慮的境界,可達極致。此時他想繪畫,繪畫是畫家的天職,此時繪成的作品自然也非比尋常。
沙耆的畫在家鄉缺少名氣,此時沙耆的變體力作,這些可與梵高、畢加索比美的驚世瑰寶,零落一地無人要。一幅變體《春》竟然送不出去,使他很無奈。所以就發生了鄉人就用他的畫來做山襪穿的故事。“民族人格自愛,政治道德自救,對不住親生認父母,是全民對不住自己,遠東問題博士沙耆”。在噤若寒蟬的日子里,只有沙耆敢這樣胡寫,只有他能跳出政治運動而超然物外,他還寫道:“會將東海當池水,筆底千花作怒放。”沙耆是極有造詣的畫師,深得國內外名師指教,在比利時深造了近十年,作有《赤子思鄉圖》,此圖應為他的自畫裸像或寫照,長發披肩,無精打采地坐在被單凌亂的床上,赤子思鄉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杭大中文系華宇清教授對我說:“他在國外突然看到駐外使館飄揚的五星紅旗,兩行熱淚潸然而下……”沒有出過國,沒有在境外經過坎坷磨難的人,肯定不了解思鄉之苦!此畫的深沉,以及有力的速度和筆觸,讓人過目難忘。據葉老說,此畫是沙耆從比利時帶回,贈送給東山的胞姐。后來阿姐又轉贈給村人葉君,葉君退休于市政府。《赤子思鄉圖》偶然間被天一閣所長邱先生看到,多次求購,葉不忍割愛。此畫完全可以比美梵高和畢加索的佳作。多年前我與上世紀六十年代畢業于浙江美院油畫系的陸定祥先生晤談,我說你是科班出身的油畫家,臨摹《赤子思鄉》,定能以假亂真。他說:不可能。因為你難以掌握作者在繪畫時用的速度和力度!沙耆被稱為中國的梵高,客觀使然,非主觀牽強。有人說梵高和畢加索代表作上億美元,沙耆亦然。
沙耆雖然從輝煌的藝術高峰,跌落到谷底,卻有幸跌入了“邏輯混亂,思路清晰”的另類境界,因此才有了“衰年變法”高度。使畫家省去了庸俗的應酬,特立獨行,超然脫俗,才使他有別樣的目光來看世界,才能用別出心裁的筆法來搞創作。他在手稿中寫道:“書畫從來風格多,婉如天女散花峨。群英各有自然妙,青出于藍費琢磨。”又寫道:“千秋筆墨驚天地,萬里江山入畫圖。”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章太炎在日本的一次即席演說中云:“……不是精神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學問成大事業的人,必得精神病……”“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沙耆最后終于逃過劫難,達到了出類拔萃,鬼斧神工的化境!無疑是天保佑了他。
沙耆與翁余慶的情緣也十分難得。翁君熱情好客,給予沙耆不少幫助。當年沙耆贈給翁余慶兩本手稿,并在手稿中簽上“贈弟子翁余慶”字樣。目睹圖文并茂曾名震比利時的名家墨寶,翁余慶喜不自勝,每當飯后茶余,華燈初放,不管是窗外風雨瀟瀟,還是風和月明,翁先生總是手不釋卷,陶醉其中。“一旦擁有,別無所求”的滿足感,溢于言表。有人聞訊重金求購,他一律搖首婉拒。
誰知第二年某日,他禁不住一位畫家的朋友的反復懇求,好說歹說,又因其時手頭拮據,竟以三千元低價轉讓其一,并把簽字的幾張撕下來,聊慰失寶之痛。誰知那位畫家購入不久也經不起說情,即以原價轉讓。得主老張欣喜之余,遂邀同好觀賞品評,可是大家都不識貨,貶多褒少,掃興的老張也因此失去了信心,急欲收回成本了事。結果卻連原價轉讓也沒人要。于是狠下心來扯下十數張,將殘本讓人代銷。代銷者阿旺是寧海人,本是寧波一中的高材生,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在學界拼搏一番之時,無奈老父病逝,他只好輟學回家守孝,因而失去了求學的機會,后來只好在鄉務農打雜做木工。可是他對城里的讀書歲月總是難以忘懷,三中全會后瞅中機會,毅然進城,尋覓往昔崢嶸歲月和同學。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甬城一片新意,滿目生人。失落孤獨的他只好以買賣書畫為生。多年來穿針引線,采花釀蜜,倒也為書畫藝術品的發揚光大竭盡綿力,做出貢獻。那本沙耆手稿經過他一年多的辛勤推銷,還是沒人要,就在準備送還之時,恰逢鄞邑畫家張平,張平不但有繪畫天賦,而且消息靈通,也曾跟沙耆有幾面之交。一聽沙耆的一本手稿只要三千元,還不如自己的畫價高,他二話不說當即購下,身輕如燕地趕回家,一數尚有五十余頁,其中還有極其珍貴的自畫像 和宋慶齡等名人畫像,他如獲至寶,珍惜萬分。盡管畫稿幾經過手,飛雁落毛,只剩半壁。可是在阿平看來卻完好無損,因為沙耆本來就隨畫隨寫斷續無序并無連貫可言。他閑來細細閱讀領會旅歐大家的用筆技法和個中珍貴的內涵,心領神會,并把沙翁的繪畫技法融入自己的創作之中,自然受益匪淺,畫技大進。參加各地評比,屢得大獎。至此冷落了數年又盤桓了一大圈的名家墨寶,總算幸遇伯樂,物得其所。消息不脛而走,驚動了虎踞龍盤的六朝古都南京的一位企業家,他對曾經在南京就讀過的沙耆心向神往,遠道來甬慶幸打聽到張平畫家的住處,要求欣賞,一看之后當即拍板愿出六十萬元人民幣購買。三千元到六十萬,何等差距,可張平還是不忍割愛。他說:“畢加索在手掌大的紙上畫了包火柴盒簽個名,就以七萬八千美元成交,他的名作上億美金。可沙耆實際與梵高、畢加索齊名,當年老畢曾想借沙耆的光偕他同辦畫展!50多張的一本真跡手稿,難道只值老畢的一包火柴?”南京老總大概苦于現金不足也只好作罷。這一消息終于讓前幾位曾經擁有者獲悉,方如夢初醒,后悔不已!惟翁余慶慶幸自己當初扯下了幾張,斷瓦殘壁,始當珍寶賣。起初一本三千元無人要,現在一張一萬乃至十幾萬元(有特定內容的孤品)也有人爭著買,其中就有“一九三三年廬山寫生”的一張兩面皆半是書法半是畫,一面是水牛圖,水牛憨憨地站在樹旁,一面是裸體女人像,女人以手掩臉,表現出羞澀難為情之狀,旁有孔雀綠天球瓶和牡丹花,有喜慶吉祥之意。可以說是用油畫的筆法畫出的水彩畫之精品。與梵高的手稿比毫不遜色。今天藏家已視為珍寶,奇貨可居了。隨著國情和受眾鑒賞力的不斷提升,沙畫價值不斷攀升之勢,自在情理和意料之中。
“十鹿九回頭,人子戀故土”。沙耆回來了,并在故鄉取得了最后的成功。回來的已不單是畫家,更是一個文化人,一個地道的“四明狂客”,這和唐代賀知章雅號不謀而合。賀秘監嗜酒善詩,沙耆亦嗜酒善詩更善畫。“詩酒沙耆”之感悟,重溫他輝煌的杰作和動人的故事,無疑是我們取之不盡的藝術文化財富。其實客觀的悲歡離合,坎坷磨難和逆境,都是成功的必經路途和歷練;想起蘇東坡名言:“問我一生功績,黃州惠州儋州。”造就蘇東坡的恰恰是艱難和逆境。沙耆亦然。主觀的努力和貴人相助便是功成名就的必然要素和因果。說起沙耆,我們同時緬懷他的老爸沙松壽,他的遠堂兄長沙孟海,他們其實為畫家走向世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環境有艱難,社會出人才。神州多貴人,世界結碩果。
沙耆常說:“上帝是畫家,作品是醫生!”只要他作畫,病情就好了。所以得盡量想方設法讓他畫畫,余毅是天賜給他的徒弟,不僅陪他在當地寫生,還陪他去杭州、東北等地繪畫。遇到雨天,呆在房間里的沙耆又狂躁不安,于是余毅再當模特,讓他畫脊背。因為正面像早已畫過,再畫只有脊背了。十幾年的相處,徒弟非常了解師傅的心思。沙耆很快就進入了畫師角色。用了一星期時間,畫成了《徒兒的背像》,并說道:“你太瘦了!”接著就開始喝酒。只要有酒喝,他就興高采烈,甚至通宵無眠,并反復起來作畫。他真的將畫畫當作了生命,酒當成了良醫;兩者相輔相成,再加上余毅的相依相伴,于是開創了沙耆十六年衰年變法的黃金期,才使他的繪畫藝術達到了極致,甬上因而出現了中國之梵高。個中無不閃耀著鄞邑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父慈子孝敬老憐病的傳統思想。
沙耆在晚年用他狂顛的筆法繪成了《寧波郊外》、《生日的壽桃和玫瑰》、變體《春》、《門前的盆花》、《百馬圖》、《最后的菊花》、《生日的玫瑰花和壽桃》等。從年齡上來說,梵高僅享年三十七歲(1853年3月30日——1890年7月27日),而沙耆高壽。生于1914年3月29日,鄞縣沙村,直到1997年因腦中風去滬住院,卒于2005年,享年91歲。
有一位畫壇宿將和許多畫道中人,在參觀了沙耆畫展,目睹了這些杰作后,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沙耆萬歲!”■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