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 索
老賈頭和老華頭在老街住鄰居。
兩個人從小光屁股長大,外出學徒做工,解放后回到老街。兩個人同一天拜堂成親娶媳婦,兩家來往好得跟一家人。
老華頭開飯館,做不翻湯,生意還不錯。孩子長大后參加工作吃了公家的糧。
老賈頭的媳婦自從生了孩子就得了場大病,為了給媳婦治病,老賈頭背了一屁股的饑荒。家里窮得叮當響,兒子三十好幾了也說不上媳婦,最后在神靈寨找了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很少回家。
老華頭沒少接濟老賈頭,可是救急救不了窮,老賈頭家的日子每況愈下。
這天,老賈頭在老華頭家里喝酒,談事論道,老賈頭唉聲嘆氣。媳婦拖欠的藥費款還不了,家里的房子也是老得掉土渣,沒準哪日塌下來就把老兩口埋在里面了,倒好省了墓地了。老賈頭一口酒悶進肚里,兩行老淚也奪眶而出。
老華頭給老賈頭滿上酒,說長期這樣也不是個辦法,要不然咱想個法?
老賈頭說,啥法子還能讓我解了困?
老華頭摸著下巴想了想,笑了,說我有法子,不妨試一試。
第二天,老華頭見到了老街的新聞通訊員小薩,說我有個新聞線索,你有興趣沒?
小薩成天為沒啥可寫,寫了也沒啥轟動效應苦惱著,自然對老華頭說的事情有興趣。
老華頭說,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快六十年了。我的鄰居老賈頭你知道吧,他可是個隱姓埋名的大英雄啊。他是個老八路,當年打鬼子,一人揮舞著大刀連砍了五個鬼子,最后負傷昏死過去,是當地的鄉親救活了他。傷好后,部隊也不知道了去向,他就回到了老街。這段歷史他對誰也沒有說過,我也是幫他瞞了六十年啊。你說,這新聞有價值沒有?老賈頭為人低調,他不讓說。
小薩激動得心跳都加速了,這么好的新聞太有價值了。題目我都想好了,六十年隱姓埋名,低保戶原是英雄。
小薩的報道很快就登了報紙,上了電臺。
老賈頭氣呼呼找到老華頭說,你這不是害我嗎,這不是作假嘛。
老華頭說,當年你不是也跟著民兵放過幾天槍嘛,那不也是打鬼子?咱只是夸大了。你要不成為新聞人物,誰能關注你的問題?你就等好吧。
很快,老街的人都知道街道鄰居間還有個殺鬼子的老英雄啊。紛紛來老賈頭家里看望慰問,送面送米送氣送錢。街道還出資幫助老賈頭修繕了房屋。
老賈頭拎著兩瓶杜康酒來感謝老華頭,說老伴的用藥也有家企業給承擔了。
老賈頭從開始的忐忑,漸漸地覺得心安理得。
老街的一所學校把老賈頭聘為校外輔導員,要老賈頭給做一場傳統報告,講講他殺鬼子的故事。
老賈頭慌了,找到老華頭拿主意。
老華頭說,你那些電影電視都白看了,地雷戰、地道戰都忘了?有的是故事線索,也沒有人念及你講得對不對。回去想想,想幾個故事講唄。
老賈頭還真的下了功夫,到舊書攤上淘了幾本連環畫,邊看邊講。老賈頭在學校的報告很成功,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鐘,卻很精彩。他講自己揮舞著大刀和鬼子肉搏,被鬼子的刺刀捅破了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他用帽子塞住傷口,繼續揮刀劈敵,連續砍倒了五個鬼子。說完,還扒開衣褲,讓大家看他右腹下的刀疤。臺下人使勁鼓掌,老賈頭還正規不正規地行了個軍禮。
老賈頭會做報告,請他去做報告的單位就越來越多。老賈頭也是越做越有經驗,作報告的時間也從五分鐘到十分鐘再到二十分鐘。他作的報告也越來越生動了,不但會講他的刀怎么樣砍鬼子,還能描述鬼子當時的面容和表情,當然最后還是忘不了暴露一下傷口,敬個軍禮。
老華頭覺得事情越弄越大,就找到老賈頭叫他見好就收,快點打住。老賈頭已經打不住了,他講起自己殺鬼子的那段是慷慨激昂、淚水橫飛,講得他自己都相信他就是殺鬼子的英雄,右腹下的刀疤說明了一切。
老賈頭對老華頭說,當年我殺鬼子你是支持我的,現在讓我打退堂鼓?當年我挨這一刀,腸子都流出來了,我用帽子把傷口塞住……
老華頭說,你真憨了?那傷口是二十年前你害闌尾炎開的刀,還是我給你墊的醫藥費。
老賈頭氣憤了,說你污蔑,你嫉妒我了。我會告你誹謗。
兩個人臉紅脖子粗吵得不可開交,最后不歡而散。
老華頭開始和大家講,老賈頭那些故事都是杜撰的,他根本沒有當過八路軍。
可是老街沒有人相信老華頭的話,老街需要英雄。
我用帽子塞住傷口,揮舞大刀向鬼子砍去——老賈頭還在講他的故事。
香露兒
香露兒是我在老街上高中時候的同學。
香露兒長得漂亮,那種純樸的漂亮讓我們班城鎮戶口的女生都會羨慕嫉妒恨。當時學生有城鎮戶口和農村戶口,雖然同在一個班里,可是城鎮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同學之間還是有距離有隔閡的。上課一個課堂坐著,下課和課外都是各找各的群。農村戶口的同學如果和城鎮戶口的同學走得太近,會讓人覺得他是找巴結,農村同學也對他翻白眼。
香露兒根本不在乎。她會大大方方地參與到城鎮集團中來。有時我們的話題多是老街城里的事情,根本插不上嘴,她就忽閃著大眼睛長睫毛認真地聽,有時有感慨,她就插上幾句,不卑不亢,讓人很舒服。
我知道香露兒喜歡我,看我的眼神,對我的仰望,我都能感受到。我也喜歡香露兒,家在農村,父母沒有多少文化,卻給她起了這么充滿詩意的名字。
我是班長,課余參加學校的田徑訓練。香露兒為了接近我,也報名參加了學校的田徑隊。每天早上長跑,她都跟在我身邊。有時我也怕同學說閑話,就故意加快步伐,把她甩在身后,她咬著牙緊追,追上我還會微微地笑笑。
我練的項目是跳高跳遠,她也報的相同項目,一個沙坑里練習,她總是每一次都把我踩踏過的沙坑平整好,然后學著教練老師的口氣說,好,再來一次,注意要領。
星期天,我們城里的同學喜歡組織去野游。我們商量去野游的事情,農村的同學是不會參與的。農村的生活很拮據,外出野游都是要帶午飯的。香露兒卻是每次都參乎進來,一聽說我們要組織野游,她就會說,算我一個,我也去啊,去哪?幾點?在哪集合?
同學帶的野游的午餐花樣很多,我總是帶著油餅和鹵雞蛋。香露兒帶的多是白面和紅薯面蒸的花卷,還會帶一只咸鴨蛋。她說自己家養的鴨子下的蛋,咸鴨蛋是母親腌制的,鮮香溢著黃油,你嘗嘗。真的,直到今天我想起香露兒家的咸鴨蛋還是忍不住口水會豐富。
我說,我帶的油餅多,一起吃。
香露兒一點也不扭捏,抓起一塊就吃,說,我知道你是想照顧我,怕我傷自尊是吧?哈哈,我沒有。你們吃的白面也是我們農民種的,我吃了也理所當然。香露兒總是讓你感覺很隨意,不拘束,也不用去講究面子,以后再郊游,香露兒就多給我帶個咸鴨蛋。
高中畢業,香露兒回鄉,我要去當兵,香露兒送給我她親自繡的一雙鞋墊。
香露兒說,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哈。我更知道我們不可能繼續往深處交往,你家里人不會同意你和一個農村姑娘交往的。好在我們還只是喜歡。送你一雙鞋墊,穿新鞋走新路吧。
那天晚上,我真的想把香露兒抱在懷里,我知道她不會拒絕??墒牵也桓?,我真的不敢去想象將來和一個農村戶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帶著香露兒去過我家玩過,媽媽的表情早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從部隊轉業回到老街,香露兒要結婚了,還給我發了請柬。
香露兒的男人是個鄉鎮企業家,經營著一個預制板廠?;槎Y上,香露兒拉著老公到我面前,對老公說,看到沒有,我的班長,這才是我的白馬王子,英俊瀟灑,可是我配不上。只好將就嫁給你這個黑驢王子了。
香露兒老公喝紅了臉,說不就是個城鎮戶口嗎,咱賺了錢,把全家都買成城市戶口,黑驢變白馬。沒啥了不起。
香露兒一點也不窘迫,說他喝多了,別介意。
我談婚論嫁的那年,聽說香露兒正和老公鬧離婚,老公成了當時的暴發戶,財大氣粗在外地包養個大學生。香露兒沒吵沒鬧,只是跟老公說,我不能讓你既有前沿陣地,又有后方根據地。我也不是好說話的人,拜拜吧。香露兒什么也沒有帶,赤手空拳回了娘家。
我的媳婦是個符合我母親標準的干部子女,看著文雅潔靜卻是個醋壇子,經常因為我在外面的應酬生氣,只要有女人的場合,她都會盤問得你沒有啥也得招出點啥,然后就要死要活地鬧。
八月的一天晚上,因為我和女同事在單位加班,媳婦又去吵鬧。心情郁悶極了,忽然就有了見見香露兒的渴望。
香露兒的家是都市里的村莊,香露兒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還是那么的純樸漂亮。
我抱住了香露兒,香露兒也順從地依在我的懷里。當我想有更親近的動作時,香露兒輕輕拍了我的后背,說,班長,你給我留下了許多的美好,那些美好什么時候回憶起來都覺得溫馨舒暢,我真的希望那些美好不被破壞,不被玷污。能這樣的抱你一次,已經是我今生的奢侈了。
香露兒送給我一小籃子咸鴨蛋。她說,她每年都養鴨子腌制咸鴨蛋。
路過香露兒家的村口,有一片荷塘,月光下的荷花開得正歡。
哼哼王
老街哼哼王長得很有特點,臉盤像柿子,八字眉,小眼睛。腦袋脫發,他將邊緣地帶的頭發留得很長,然后一圈一圈地盤往頭頂,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發膠噴得很足,不然盤向中央的頭發就會無組織無紀律地松散下來。哼哼王總是正襟危坐,連頭也不敢大幅度地擺動。
別看哼哼王面相不佳,卻是很有官運。單位不大,百十號人,論能力論資歷論學歷提拔五十個人也輪不上他。用哼哼王的話說,他這官運也是用命換的,這才叫風險投資。
九十年代初期,哼哼王還在縣里參加工作,干了十幾年了,和他一同參加工作的同事都升遷了,最次也是個股長。只有哼哼王還在原地踏步,勤勤懇懇無可奈何。單位要提拔一名副職,市里派人來考核,帶隊考察的是剛從外地調來的局長,想順便看看風景。幾天的時間,玩了吃了喝了,但事情并不順利,幾乎每個被考察對象都被告得一塌糊涂。考察組對結果不滿意,又逢鵝毛大雪。有人說不是好兆頭,還是趕緊回市里。從縣城到市里有百十公里的山路,正好做保衛的哼哼王在門崗值班,單位領導順便就讓哼哼王跟著車一起去送領導。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路上很快就白茫茫一片,車輪打滑,左挪右掉。哼哼王坐在吉普車里,探出頭看著跟在后面的轎車,就見轎車打著轉朝路邊滑去。哼哼王跳下車,抱著身上的大衣就撲過去連人帶大衣塞進了轱轆下面。車停住了,一幫人下車吃了一驚,距離路邊的懸崖也就二尺的距離。局長感動得熱淚盈眶,對考察組說,這樣優秀的苗子不提拔還提拔誰?這樣的同志得不到提拔;就是我們瞎了眼!就這樣,哼哼王提拔起來了。
哼哼王一步登天當了官,水平可不是能一步登天的。因此,鬧出不少笑話。讓他做個講話,辦公室寫好了稿子。稿子上寫了居住面積增長了25m2,哼哼王在讀稿時讀成“二十五艾母二”,笑翻了一屋子的人。哼哼王分管工青婦,也是個閑差。一次開計劃生育動員會,有人反映個別女職工假上環,措施不得力,哼哼王批評說,上環要落實到實處,不能光上在嘴上。更是成了一大笑柄。
哼哼王意識到言多必失,慢慢也悟出些做官的心得。比如說,要板起面孔,可以不怒自威。比如說,少和一般人接觸,保持神秘感,也就有神圣感。而運用最拿手自如的就是哼哼,這哼哼里的學問大了。來人匯報工作,可以哼哼幾聲,表示知道了,肯定不肯定自己琢磨去;來請示問題也可以哼哼,同意不同意自己去理解。事情辦好了,自己的哼哼是表示了贊同,事情辦砸了,自己的哼哼早就表示過不滿了。漸漸地,單位人都叫他哼哼王。
哼哼王就這樣哼哼著,哼哼到了老街當副局長。他把哼哼的工作傳統也帶到了老街,老街的辦事人員工作素質高,他的哼哼都能被下屬理解并把工作安排停當。有一次參加市里的會議,各局委的人都對項目發了言,只有他還做冥思狀。主持會議的副市長點名讓他發言,他竟然也哼哼了兩聲就不說話了。副市長有點惱,老王,你哼哼個啥,有話說有屁放。哼哼王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把政府的會當老街局里的會了。連忙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啊,沒有別的想法。副市長更惱了,大家現在是兩種意見,你同意哪一種?你有病吧?
哼哼王無所作為地熬著,雖然沒有再被提拔,卻也熬成了個享受正處級。有車坐,有飯局,帶著家人外出旅游,有賬報銷日子過得挺滋潤了,還有啥追求?就憑著自己幾十年的哼哼能混到如今已經夠知足了。當初比自己提拔早的那些人,現在不是還得乖乖地聽他哼哼嘛。知足者常樂,會哼哼者常樂。哼哼。
哼哼王就這樣知足常樂著,機構改革,管理崗位職數要精簡,哼哼王也被排入了精簡之列,年齡超杠杠了。
哼哼王慌了神,跑到省里找廳長訴說自己的年齡搞錯了,當年為了結婚,是娘給他多加了兩歲。哼哼王拿了一大堆按了手印的證明信,還可憐巴巴地掉眼淚。
廳長聽完他的訴說,啥也沒說,哼哼了兩聲,說我還有個會。
哼哼王再也沒去申訴,心安理得地退了。問其原因,哼哼王說,我那哼哼算啥啊,人家廳長那哼哼才叫威嚴才叫霸氣哪,我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