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飄在48歲那年,帶回來一個俊俏的外鄉女子。這女子叫秀珍,28歲,水靈靈的,讓人一看就舍不得把眼睛挪開。夏陽河上議論紛紛,說泉林好福氣,他爹幫他尋了個叫人眼饞的媳婦兒。
泉林興奮不己,撒腿跑到小賣部賒了一包好煙,臉上開著花,見人就遞上一支。
月色剛剛籠上夏陽河,泉林就蔫了。
泉林質問父親,你怎么睡我媳婦兒?
水上飄一臉疑惑,誰說是你媳婦兒?這是你媽!
???原來你不是給我娶媳婦兒!泉林蹦了起來。
水上飄苦笑,媳婦兒得自己娶!我把你養大不容易,你都26歲了,娶媳婦兒都不會?
泉林撲通一聲跪下,哀求父親,你都老了,看在我死去的娘的分上,你就把她讓給我吧。
水上飄搖了搖頭,一腳把兒子踹出房門。
于是,只比泉林大兩歲的秀珍成了泉林的后媽。
秀珍來后,水上飄依然和以前一樣,重復著他每天的快活。上午睡覺,下午賭博,晚上喝酒,喝得臉色酡紅,半醉半醒,便去夏陽河上捕魚。
銀色的月光下,河面上波光瀲滟,水上飄亮出了他的絕活兒。水上飄兩腿扎馬步,腳踩一舟,無槳無篙,扭著腰身,一搖一晃,一晃一搖,如同月光下的鳳尾竹在水面上舞姿婀娜。他收網的手指,上下翻飛,像在鋼琴上彈奏著一支醉人的月光曲。而捕撈上來的魚,肥美無比。起網的那一瞬間,魚身上的魚鱗,在月光的照射下,寒光閃閃。
把小魚放生,用大魚換錢,換了錢上賭桌,輸完后笑笑,再在秀珍身上撒撒野,這就是水上飄的快活。
有一回,一個賭徒譏笑他老牛吃嫩草,搶兒子的被窩。水上飄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雙手使勁地搓了搓,一邊摸著牌九,一邊回敬對方,老子有老子的世界,兒子有兒子的天下。人活在世上,只求自己快活就可以了,管什么狗屁兒子。
可惜,水上飄只快活了兩年就死了。他不是被秀珍累死在床上的,而是葬身江底。原因很簡單。夏陽河上游建了許多工廠,河水日漸烏黑,魚也稀少,水上飄只好把他月光下“跳舞”的場地移到了贛江??墒?,他忘了,贛江不是夏陽河。
一個深夜,月色嫵媚,水上飄喝得半醉,在秀珍身上忙完后,開始在波光粼粼的贛江上踩著漁舟撒著歡,玩他的水上飄。
一個浪頭掀來,漁舟劇烈搖晃。腳力發飄的水上飄,馬步沒有扎穩,一個趔趄栽進江里,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月色嫵媚,贛江朦朧。
江面上,一葉柏舟突然搖晃起來。搖晃了好一陣,才緩緩止住,傳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對話。
泉林,你真棒,比你爹強多了!
叫泉林的男人顯然生氣了,大著嗓門兒,你以后不準提我爹,一提他,我就來火!
瞧,你又吃醋了。
不是吃醋。他連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女人都要爭,太不要臉了!怪不得死那么早。還水上飄呢!
女人剜了一眼男人。
算了,秀珍,不說了,畢竟我爹就死在這條江里。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女人嘆了口氣,說,夏陽河膩了,都可以點油燈了。沒想到贛江也淺成溝溝了。唉!我們去哪兒找魚?
男人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望著烏篷外的江面發呆。江面,幾處礁石伸胳膊露腿,在月光下對峙著。
這時,女人似乎有了主意,急切地問男人,贛江下去是哪里?
鄱陽湖。
那去鄱陽湖吧。
男人囁嚅道,電視里說鄱陽湖也快干了,只剩下五十平方公里,政府正在禁漁。
女人問,鄱陽湖下去呢?
長江。
那去長江吧。
不去,長江浪更大。贛江都把我爹淹死了,他還是水上飄呢。我們去長江,還不是送死?
女人沉思了一會兒,小心地問,長江下去呢?
大海。
女人不說話了。
許久,女人帶著哭腔問,難道就沒出路了?
男人幽幽地說,出路倒有一條,我有個同學在廣東開電鍍廠,可賺錢啦,我們可以去他那里打工。
女人眼睛忽地一亮,說,好啊!樹挪死,人挪活。明兒我們賣了舟,一起去廣東打工。
女人興奮地鉆出烏篷,站在舟頭,對著南方的星空凝望起來。
男人又點燃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沉默無語。
蒼茫的月色下,瘦骨嶙峋的江面上,橫著一舟。舟頭站著一個女人,憧憬地望著南方。舟尾垂首坐著一個男人,手里的煙頭,明明滅滅。
要出遠門了。男人小聲嘀咕著,眼角處閃耀著一片淚光。
馬不停蹄的憂傷
它們相遇,是在月亮湖,在那個仲夏之夜。
仲夏之夜,月亮湖,像天上那彎明月憂傷的影子,靜靜地泊在騰格里沙漠的懷抱里。清澈澄凈的湖面上,微風過處,銀光四溢。它站在湖邊,望著湖里自己的倒影發呆。它是一匹雄性野馬。
野馬即將掉頭離去時,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的馬蹄聲。一匹母馬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止住腳步,呼吸急促,目光異樣地望著自己。銀色的月光下,野馬驚呆了——這是一匹俊美健碩的母馬,通身雪白,鬃毛飄逸。母馬的眼里,一團欲火,正在恣意地燃燒。
野馬朝母馬大膽地奔了過去。它們沒有說一句話,只有無休無止的纏綿。這時,任何話都是多余的。
天地之間頓時暗淡,月亮羞紅了臉,躲在云彩后面不肯出來。當月亮再一次露出小臉兒時,野馬和母馬已經肩并肩,在湖邊小徑上散步,彼此說著悄悄話。
母馬問,你家住哪兒?
野馬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無家可歸,被父親趕出來了。你瞧我身上,傷痕累累。
母馬目光濕潤,說,去我那里吧,我家有吃有住,主人可好了。
野馬沒有吱聲,目光越過湖面,悵然地望著遠處的沙漠。遠處的沙漠,在如水的月光下,舒展綿延開來,直抵天際。
第二天清晨,巴勒圖發現失蹤一夜的母馬竟然自行回來了,還帶回一匹高大威猛的公野馬。兩匹馬一前一后,邁著小碎步,耳鬢廝磨,乖乖地進了馬廄。巴勒圖樂壞了,激動地對旁人說,它要是和我家的母馬配種,產下的馬駒子,那可是正統的汗血寶馬。到時候養大了,獻給沐王爺,我就當官發財了。
巴勒圖把野馬當寶貝一樣精心喂養,連做夢都笑出了聲。
三天后的深夜,又是一輪明月浮在大漠之上。野馬站在馬廄的柵欄邊,望著屋外漫天黃沙,飽含淚水。母馬小心地問,你在想家?
不是。我不習慣這里,不堪忍受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已經下定決心,帶你走。
我不去!沙漠里太艱苦了,一年四季,一點生活的保障都沒有。無論寒冬酷暑,一天找不到吃食就得挨餓。你看我這里多好,干凈衛生,一日三餐,主人會定時供應。
我承認你這里條件不錯。但真正的快樂,是馬不停蹄的理想,是天馬行空的自由,是奔跑在藍天白云下,盡情地做自己的上帝。你看看現在,豢養在這小小的馬廄里,整天小心翼翼地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行尸走肉般活著。這種生活,讓我憂傷。我的憂傷,你不懂……
兩匹馬互不相讓,爭吵不休。
最終,野馬推開母馬,掙脫韁繩,沖出馬廄,在月下急速地拉成一條黑線,消失在茫茫的大漠深處。它的身后,母馬嗚咽著,咆哮著,凄厲的嘶鳴聲,久久不散。
近百年后的一個午夜,東莞城中村的一間出租屋里,一個叫夏陽的單身男人翻閱《阿拉善左旗志》時,讀到一段這樣的文字:
民國三年仲夏,巴彥浩特鎮巴勒圖家一母馬發情難耐,深夜出逃于野。翌日晨,攜一普氏雄性野馬返家,轟動一時。三天后,野馬沖出馬廄,不告而別。數月后,母馬產下一汗血寶馬駒,然寶駒長大,終日對望月亮湖,形銷骨立,郁郁而亡。
讀到此處,夏陽已是淚流滿面。他坐在陽臺上,遙望北方幽藍的夜空,久久地,一動不動。他手里的煙頭,明明滅滅。
一地煙頭后,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他說,你還好嗎?我……我想回家。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響起一個凄涼的聲音,你不是說,你的憂傷,我不懂嗎?
夏陽孩子般嗚嗚地哭了。他哽咽著說,都三十年了,你居然還記得這句話啊。我老了,也累了?,F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邊……他不能想象那匹曠野深處的雄性野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還不思回頭?
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尋找花木蘭
我在??诘哪悄?,決定娶花木蘭為妻。
花木蘭大我一歲,是我一個拐了很多彎的親戚。鄉下人就這樣,隨便追究一下,藤蔓能牽出瓜,十里八村都是親戚?;咎m和我也是這樣,盡管我從沒見過她。
花木蘭隨父習武多年,兩三個男人近不了身。說這話是有事實根據的。一天深夜,同樣混在??诘乃?,在紅城湖邊擺地攤兒,賣些女人用的胸罩內褲,臨到收攤時,受到三個當地爛仔的調戲。結果,一個被踹入湖里,一個倒在地上直哼哼,一個鉆進小巷落荒而逃。事后,有好心的老鄉勸她早早離開此地,說爛仔人多勢眾,惹不起!花木蘭冷笑,怕什么?再來十個照樣打得他們屁滾尿流。
我猜想她說此話時一定是英姿颯爽,氣吞山河。因為我已經深深地迷上了她,認定她是個奇女子。這個奇女子的家里人一天一個電話追到???,催她早日成家,但她就是不肯就范,聲言天下沒有任何男子能配得上自己。
靠,我就配得上你!我說這話,是有信心降住這匹烈馬的。同為老鄉,又是親戚,且同在天涯,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子,怎能錯過?于是托人說媒。
好一陣,媒人回話,說剛剛訂婚了。
目瞪口呆。再問,說是她父親身患肝癌,晚期,臨死前逼她成家,否則絕不閉眼?;咎m把房門關了三天后,潦草地找了個人火速訂婚,趕在父親死前一個禮拜,嫁了。
呵呵,關于我和她的風花雪月消失了,永遠停留在十年前那個讓我傷心的下午。
我真正見到花木蘭是在去年。
一切已面目全非。我不忍心用太多的形容詞來糟踐她。在她身上,我完全看不到當年那個奇女子在??谟露啡齻€爛仔的風采。生活的磨礪,讓她和平常的農村大嫂沒有任何區別。她一臉菜色,目光空洞,和旁人一樣,驚羨地看著我這個所謂的狗屁“成功人士”,同時嘴里說些肉麻的話,說發了財別忘了她這個窮親戚。
我笑著說起當年自己在??跁r對她的心意。她也笑,打趣說自己沒有那個命。她一臉的苦澀。
我禁不住在內心檢討自己的殘忍。
她老公是個極為懦弱的男人,在弟弟的庇護下,在東莞一工業區慘淡地經營著一家十幾平方米的鞋店。至于夫妻間的感情,想來和普天下的蕓蕓眾生一樣平淡無奇。
生活真他媽的操蛋!當我坐在老羅操場一般空曠的辦公室里時,依然感嘆不止。老羅聽著我的絮絮叨叨,眼睛一亮,操,身手這么厲害?我這里需要。
老羅是我的“狐朋狗友”,管理著一家三千來號人的公司,財大氣粗。我問,你準備給她開多少工資?
無所謂,只要有真本事。
這我真不知道,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她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了。
老羅沉吟了一會兒,叫來保安隊長和兩個棒小伙,耳語了一番。保安隊長有些為難。老羅喝道,怕什么,出了事我兜著,又不是叫你們去殺人放火!
保安隊長他們唯唯諾諾地領命而去。
一個小時后,他們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每人腳上晃著一雙油光锃亮的新皮鞋。他們說找了三雙爛皮鞋往花木蘭面前一丟,嚷嚷要賠鞋,否則就拆店?;咎m老老實實地賠了。老羅得意地看著我,揶揄道,你他媽的凈吹牛!我急了,面紅耳赤地以人格擔保自己沒有說謊。
老羅笑了,對保安隊長說,你們再去一次,帶上三雙爛鞋,就說剛穿上又壞了,找借口動動手。
又是一個小時,三人鼻青臉腫地回來了,驚呼那女的太厲害了,我們仨都不是她的對手。還說那女的站在街上咆哮,我花木蘭忍了多年,今天不忍了!
現在輪到我得意了。老羅撓了撓頭,說,人才啊,難得!我明天親自去請她,多少錢都行。
第二天上午,老羅帶著我,牛氣哄哄地開著他的大奔,來到花木蘭的店里,發現已經是人去店空。左右隔壁說,昨天有三個爛仔來鬧事,被花木蘭打了,花木蘭怕遭報復,連夜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