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世界正在變成石頭”

謝志強：我把你這部中篇小說《水瓶座》視為新寓言體小說。我聯想到這類小說的譜系，奧地利的卡夫卡，英國的戈爾丁、奧威爾，法國的圖尼埃等一系列作家的小說，我把《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也列入其中。或許，他們并沒有刻意這樣表達，卻給小說帶來了一種可能：寓言元素，從而增強了小說的內涵和多義。我認為《水瓶座》有寓言特質。首先，人和貓居住在叫水瓶座的大樓里，那是一座所謂的愛情和自由的大樓，同時也是辦公和居住的地方，呈現的卻是表演，愛的表演，一旦貓表現出真摯的愛，就成了悲劇。其次，還有那個像罌粟花一樣的傷口，我想到了卡夫卡小說《鄉村醫生》里那個小孩子像鮮花一樣潰爛的傷口，都帶有一種毀滅之美。主人公向兩個男人表演傷口，遮著傷口的粉色絲帕，成了一種裝飾。你是刻意還是無意注入小說這種寓意？最初的想法來自何處？是一個畫面還是一個細節？

宗利華：先說點兒題外話。我在這個時候談論自己的作品會有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寫的時候我根本沒考慮那么多，我是指作品之外的東西。現在，我的作者身份已稍稍隱退，我是在跟作為讀者或評論者的你，來聊作品背后的東西，這樣一來，我也站到讀者或評論者的位置。很可能我會問自己，這真是你原本的想法嗎？我當初考慮的和現在想的，恐怕分界線不會太清晰。

先從那個傷口開始。它是偶然出現的。有時候一個細節或情節就躲在你思維的某個角落里等你，隨著情節推進它會突然出現或者被發現。當然，也許以前看過一部小說或一部電影里的畫面對我偶爾有刺激。當時我捕捉到傷口這個畫面的時候確實很興奮。其寓意是擴散的。你說得對，這部小說里我確實想設置好多寓意。有些是刻意的，我指大的方面，有一些小寓意，則完全是隨性而發。罌粟花一樣的傷口，既有視覺上的沖擊力，也有隱在背后的內容。粉色絲帕遮蓋，或者說受傷之初，在女人手腕上會帶著某種讓人疼憐的美。可一旦傷重，化膿，在細嫩肌膚映襯下就不忍卒睹，有了腐朽氣，正如你說的毀滅性的美。這種美，是基于戰栗、基于殘酷且引發思考、追問之后的。當這樣一只手伸在兩個男人面前，處于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傷口背后的那些東西呼啦一下子就冒出來，凄美、蒼涼、冷漠、隔膜、壓抑等等，讓很多敘事話語，都顯得蒼白。這確實是一幅畫面，很清晰，它跳出來的時候，我甚至都能看到三個人的臉部特征。而且，它在那只貓撲向女主人的時候就出現了。契訶夫曾舉例說，戲劇第一幕你在墻上掛著一支槍，到某一幕時你必須開槍。當然，現在看來，槍提前掛在墻上，也不必一定要開火。我們還應問，這傷怎么來的？為什么那只貓會突然攻擊女人？因為人阻止貓的愛情？不是。是人拘禁了貓，傷害了貓。現實世界中人對動物是否存在這種拘禁？或者干脆說，有嚴重的傷害和獵殺？反回來想，女人為什么要拘禁貓？因為她孤獨。她跟人之間的關系是陌生蒼涼的，而對于一只貓卻不乏溫情。而她之所以不去治療傷口，任其腐爛，帶有痛感的自傷自殘性質。當然還有一層，即便是疼，那也是一只她喜歡的貓帶給她的身體表面的疼，這種疼相對于內心的傷痛來說，算是輕的，盡管，它爆發之后足以致命。

謝志強：你在打開故事的過程中，視角在不斷轉換。整部小說的視角，我歸納為三級跳：先是貓看人（看女主人公和兩個男人），再是人看貓（主人公看兩只貓），然后是人看人（主人公去看兩個男人），貓的故事和人的故事互為交替，互為映襯，形成一種關于愛的隱喻。無論貓還是人，從各自的視角看對方。你把這種“看”界定為“看戲”，有看表演的性質，人與貓的表演，一假一真，假表演虛偽，真表演執著，那種勇敢終于觸動了女主人公的剎那間，毀滅也出現了——交通事故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一只貓！由此，一只貓和一個女人的關系升華了。其實，你調換頻道，轉換貓和人的視角，兩者背后還存在一個作家的視角，這是隱藏的操控視角。有限的顯視角和全能的視角，你在其中表現出無奈吧？因為，我感到你的初衷是試圖用一只貓的視角來講故事，但這個小說的復調性又不得不使你做出了調整，于是你對人物（貓也是人物）妥協了。她（它）們“看戲”的情緒比你還強烈吧？正是這種“看”，一步一步推進著故事走向高潮？

宗利華：實際上，我想每個作者在寫一部小說的時候，都是在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眼睛或心里“看”到的東西，于是，作者變成觀察者或敘事者。關鍵在于，這個觀察者或敘事者的聲音，是否更多浮現于文本。一般來說，作家往往不會流露出太多的主觀判斷，竭力不把敘事者聲音表現得太過，這是在尊重讀者的智力和想象力。當然，作者做到完全隱身也很難。你看到主人公——女人和貓——“看戲”的情緒比我還強烈，這是我掩藏自己聲音所采用的手段之一，這是許多小說作者都采用的。寫這部作品之初，我的確對如何切入如何展開費了一些心思，因為我的側重點的確是“看”，多視角的“看”，就是你說的是復調。因為，“看”本身是一種姿態，一種距離，一種隔膜。但這樣的多視角如何去展現？這屬于敘事技巧層面的問題。當我找到一條時間和空間相結合的隱在線路之后，這個問題迎刃而解了。無非這樣，大框架支撐住，枝枝杈杈附著其上，自然生長，這樣自然就符合敘事內在規律的，也就是你說的，一步步把故事推向高潮。這個一步步，實際上是指枝杈雖縱橫交錯，但自始至終心向主干。小說敘事聲音背后必定有條線在流淌，在聚集、吸納另外多條線，或者反過來說，另外多條線主動向主線靠攏。無數條小河流，慢慢流入主干，最終匯聚到一起，就成了大河主干，直至浩蕩入海，波瀾壯闊。此前我讀過很多對我影響頗大的小說，首當其沖的，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不敢肯定我做到了，但我正是按照這個思路來行進的。

謝志強：《水瓶座》從某種意義上是個話題小說。是一個接一個的話題，人與人的話題貧乏，人與貓的話題豐富。設想，一個女人和一只貓，如果貓不會說人話，那就成了女人的自說。自己跟自己說話就是孤獨、寂寞。你在小說里是讓貓說話，人與貓溝通了，但人與人溝通不了。小說的高潮處，貓死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之間竟沒有話題了（相互之間的猜疑、戒備造成了沉默），于是，轉為貓的話題——人對貓多么陌生——談論愛情時談起的是悲與美，當她讓他們吻一下那朵花（傷口），所謂的愛情就結束。結尾，女主人公報道了自己死亡的“新聞”。人可以自由進出水瓶座，而貓卻被限制了自由得不到愛，封閉卻勇敢地愛。你在處理人與人之間、人與貓之間的話題（一種交流方式）時，關于自由的話題和行為其實背反著的，你就是想要體現這種言行反差的效果吧？

宗利華：話題是打開溝通和交流的橋梁，話題的親密（或私密）程度能體現人際關系，延伸開來，波及人與物、人與社會的關系。我當然不是非要用這樣一部作品，來展示整個社會層面上的某種隔膜，只是想把人與物置于特殊環境，展示其獨特一面。有獨特性，未必具有普遍性。說到話題，我感覺最有意味的，是女人跟貓之間的交流。我讓一只貓說話，但我也提到女人未必能聽懂。實際上我的本意是兩種自言自語，人與貓，同時，這很有意思。為什么有些地方看上去真的像一問一答？這證明有默契存在，又恰恰印證女主人的寂寞與孤獨，凄美與蒼涼。她的許多心里話只能跟一只貓說，跟人卻不能。愛情當然也是話題之一。貓的愛情與人的愛情的對比是一種反差，不過這個指向很淺層，很表面化，我沒辦法把它處理得更好。人的言行及內心，也是我刻意設置的反差，以證明某一類都市人戴著面具或腳鐐，在生活、在舞蹈的生存現狀。好在，愛情話題只是其中一條相對重要的線，我想的更多。比如，貓與貓的交流，比人與人交流純粹得多。我還安排了貓打量世間萬象，比如，它離家出走那段經歷。為什么它又回去了？說明人與物之間是存在互相依賴關系的。貓死了，世界的豐富性就出現極大的斷層，尤其是當一次交通事故是一只貓造成的時候，這種追問或反思就達到一個爆發點。還有個真實或者敢于面對真相、還原真相的問題，女主人公伸向男人的胳膊，說明她已經戰勝自己，擺脫了某種枷鎖。愛情消失，人卻恢復本真，找到水瓶座暗指的自由，可惜的是，她擺脫不了死亡的悄然逼近，實際上誰也擺脫不了。盡管，結尾處我沒有明確她是否因為貓的攻擊而死亡，但換個角度看，一只貓死了，一個女人在走向死亡，有些東西卻活過來。貓與貓的愛情并沒有因為死亡而死亡，那個圖騰樣的符號已經預示著它的永恒。人與人之間，本談不上愛情，也就談不到死亡。人的死亡，反倒會映襯行為真實或人性自由更加可貴。

謝志強：你一直堅持寫實，也就是現實主義的方法。比如，婚戀題材的《天黑請閉眼》、《就那么一瞬》、《烏泥塤》，香樹街系列，《香樹街》、《香樹街10號》、《香樹街104號》等等，這一次，你讓貓說話了，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路子，寫實和魔幻都是一種表象，一頂帽子，一個方法。愛之沉重，你讓貓說話，這是卡爾維諾所倡導的小說之輕（輕逸），以輕寫重，真正想抵達的還是“現實”之沉重。《水瓶座》這個轉身，你是試圖發掘自己的創作可能潛質？還是遇見的題材決定了你的表達方式？

宗利華：以往我的大部分小說，的確是寫實一脈，但也并非說我沒有探索這類寫作的想法或沖動。早些年我做過這種嘗試，但不成功。有時候我把這樣的寫作視為一種智性寫作，很考驗一個作者的。寫《水瓶座》的念頭，早在幾年前就有了，或許很少有人注意我幾年前寫過的一篇小小說《越獄》，就是《水瓶座》里兩只貓的故事。這說明題材我早就遇到，只不過當時沒想到把它放置到更開闊的環境，也沒想到要把一些意向拓延開。從構思到完成，是在我寫作現實主義題材小說——也就是你提到的那幾部作品——的間隙。對我來說，的確是個挑戰。我們談到過這部小說的寓意元素，如何讓它藏而不露，且直達目的？敘事視角當然也是個問題，它不像現實主義題材那樣，有一個你怎么繞也繞不過的清晰的時空線，因而從敘事上說它有更多可能性。我為什么要寫這個作品？你提到卡爾維諾，他有句話，我覺得很震撼，很輕的一句話：“有時候我覺得世界正在變成石頭。”面對這句話，我有點兒目瞪口呆。他還有一句話，是他“努力在激蕩的外部世界那時而悲愴時而荒誕的景象與我內心世界追求冒險的寫作之間進行協調”（卡爾維諾《美國講稿》）。現實世界的不確定性，會讓你的現實主義寫作多少有一種被動，于是，產生矛盾。所以，每一個小說作者，肯定都想無限深遠地挖掘自己創作的可能潛質。這是我的一次嘗試，一種野心，一次冒險！我當然不滿足于單一的固定的創作模式。說遇見了題材決定了表達方式也對，我沒放棄此類可能，或許以后還會有激情去選擇別的路徑。而一個適合此類表達的題材出現在面前時，就成了一個必然。在我寫作這個作品的過程中，盡管我要表達和闡釋的意向讓我倍感壓抑，但從寫作心理講，卻是很愉悅的。我發現了一種可能性，盡管未必一定適合我，卻真的讓我有了一次酣暢的探險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