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有名字的土地,無論是川地還是旱地,都在村里的賬本上,戶主都赫然地寫著父親的名字。這是農村實行農業承包制時分給我們家的。那時人口還不多,村里的川地少之又少,所有的人家都是川地和坡地搭配著分到各家各戶。川地在紅巖河兩岸,土質黑黝黝的,水源豐富,看上去都很肥沃;坡地都在半山腰上,都是繞著山轉的臺階狀旱地。旱地就是靠天吃飯,雨水少了地干,抓上去都是土疙瘩,堅硬無比,以至于我那時候在山上放牛時隨便抓了砸核桃吃。土塊那么硬,莊稼種下去不是旱死就是長勢不好,川地里的麥子能長過半人高,麥穗飽滿,坡地里的的麥子就都患了侏儒癥似的,更別提什么麥穗了,這讓靠天吃飯的農人們傷透了心。恨不得自己就是龍王,讓麥子就天天浸泡在雨水里,喝個夠,喝個飽,喝得咕咚咕咚。
那些有名字的土地,村里的賬本上都寫得清清楚楚。畝數是多少,東西南北的范圍標的一點都不差。在川地里,一家的地連著一家,就有了地界的界石,界石就是分界線,兩家種地的人再愛地也不能越過半邊雷池。如果誰家先耕種,或有意,或無意地移動了界石的位置,這就是農人們的大事,自己的田地就好像是命根子一樣,別人不能有一丁點兒侵犯。有時候相互認個錯,把界石定了就是,有時候爭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動起手來,兩個大男人為了自己的地盤,而在酥軟的川地里打架,兩個人相互抱著對方死死不放,在川地里打滾。最后還沒有爭吵出個所以然來。便喊著去找村主任評理。這種理是最難評的,站在誰的立場上對方都不滿意,只有翻出地籍賬本,拿著尺子,去地里丈量。你家一畝三,他家一畝五,丈量好了重新再把界石栽好,栽在最中間,既不偏向也不吃虧,兩個人消了氣,握手言和,重歸于好。又開始了自己田地里的那些活。誰讓就這么點好地長莊稼哩。
那些有名字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半山腰上,屬于旱地,裙帶般在山腰上纏繞著ugFdIwFTzlMiL1p+A3Sss35MwXXRb2XEquWkFwR7+pY=。旱地,土質差,水分易失,無法人工灌溉。往往是在天旱的年頭,種豆子的在六七月就拔了豆苗喂牲口,因為它已經長不大,提前拔了還能讓地好好歇了多半月;種油菜的在三四月川地里看上去全部是一片金燦燦的時候,旱地的油菜花僅有零星生長,且高低不一,粗細有別,花朵兒很是沒有精神。那些年,人們舍不得浪費一點兒土地,年年都給地里種麥子,為的就是能多打糧食,多有余糧。再過了幾年,有一種叫做旱麥的品種,雖然收成的糧食顆粒不是很飽滿,但在旱地里長勢好些,產量也就提高上去了。旱麥被莊家人稱作二等麥,去糧站交公糧時不用驗都沒人收購,曬在場院里,總是和其他麥子分開來,一個場院上,兩種色樣,涇渭分明。這些年,史家河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連學校都因為沒有生源而關了門,現在只留下一位年邁的老婦住在那里,每天顫巍巍地照看著那片曾經走出多少人才的校園。
那些有名字的土地,屬于史家河,屬于父親,因為他是那些土地名字下的主人。那些土地這幾年屬于川地的,都讓別人種了,一年兩季。那些旱地,父親都灑了苜蓿籽兒,長勢喜人,每到春夏之交,滿山的旱地里都開滿了紫色的小花,引得野兔蹦跳,野雞藏身,惹得蜜蜂群舞,好不熱鬧。人走了,不能讓地荒下來。地是人的命,它給了我們食糧,它給了我們營生,它讓那些勞作的人們早出晚歸地忙碌著,在田地里一次次地種植人生。我想,我應該記下那些土地的名字,如果再過一些年頭,這些土地無論貧瘠,或者肥腴,可能會被將要建起的水庫淹沒,或者成為護山育林地。川地的名字是十二閂、纏門溝、油坊門、灘邊、還有園子、河渠岸;旱地的名字有棗樹鹼、杜梨樹帽、涼山、龍眼頭、瘟神旮旯……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