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窯洞
父親居住的窯洞是一座
廢棄的窯洞。只有這廢棄的窯洞
才不收房租。窯洞潮濕,陰暗
墻壁的裂縫里住著古老的蜘蛛
那一年,我從陜南老家到山西呂梁
再到孝義,到下堡鎮的胡家窯村
父親剛好弓著腰掀開門簾
窯洞內沒有一絲明亮的光
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電燈開關
父親說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覺
光對他來說是多余的
說起這些,他正在窯洞外
給我燜一只剛剛買回來的鴨子
天亮了,父親疲憊睡去
我在窯洞外小小的院落里
站在石頭臺階上,看著太陽發出的光
把這個世界慢慢照亮。窯洞上面
的一些荒蕪的草,頂著露珠和晨曦
它讓整個窯洞更加荒蕪,看上去
和不遠處的一些墳頭,沒什么區別
他一個人把爐火燒得很旺
雪如同密集的雨點壓下來
不一會兒,他的院落被雪掩蓋
像是有人要故意掩蓋真相
雪,先是掩蓋住通往外界的路
院子里一片臟兮兮的地方
逐漸收縮。雪最終把所有的黑
都從地上撿起來潑在他身上
雪還想連他一起覆蓋
雪的確是這么想的,要是沒有他
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潔白
他一個人把爐火燒得很旺
大雪封山了。這不懷好意的雪
內心早有陰謀,想在他一個人的時候
要他性命。他一個老實巴交的礦工
哪有那么多的心計,他又哪會想這么多
整個下午都在下著雪,直到天黑
雪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他無事可做,就一個人把爐火
燒得很旺,爐膛里的火苗老高
他還是不滿足,又不斷地
往爐膛里添煤。他一會兒看看雪
一會兒看看爐子里紅紅的火苗
他真的沒想那么多
一棵白菜要省著點吃
一棵白菜要省著點吃
尤其是淡季,尤其是大雪
封山的時候。在煤礦,這些男人
像女人們一樣精打細算過日子
夏天土豆,冬天白菜
就連白菜也不便宜啊
最貴的時候還一塊錢一斤呢
一圈一圈地吃,一匹一匹地吃
要以最省的方式吃。幾棵白菜
必須從立冬吃到小寒,再吃到冬至
直到積雪融化,山坡上裸露出黃土
直到黃土地上出現嫩黃
的草芽。在沒有春天的消息以前
每一棵白菜都要省著點吃
白菜凍不得,得把它們放在炕頭
每天醒來都能看見一抹綠色
這對一雙長期在黑暗中的眼睛來說
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和白菜躺在一起
一起呼吸,一起等待春天來敲門
三棵,兩棵,一棵……
剝開最后一棵白菜
春天就像鵝黃的白菜心一樣
爬滿窯洞外暖暖的大地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比如父親現在居住的地方
叫胡家窯。每個月
他要去存錢的地方,叫下堡
剛發生一次礦難的村子
是昔古堡。去找老鄉喝酒
他可以乘車去西程莊,也可以走路
翻過上塢頭去櫻桃溝
父親先后分別在部落,石相
和半溝干活。偶爾放映
露天電影的地方,叫安家嶺
幾個撿拾核桃的煤礦工
被當地人從角盤攆到西溝
拖欠工資的村子,我們可以叫它
桃樹原。上廁所收費的地方是西榆苑
陜南人人都集中在趙家莊
瓦斯較重的地方是官嶺
在這里,每個村莊都有一個
好聽的名字,就像這里的每個墳頭
都有一塊像樣的墓碑
這些器官還能用多久
父親的眼角布滿血絲
他的日光深邃,焦慮,而又堅毅
左眼皮上縫合過的痕跡十分明顯
父親說,沒有哪一個礦工是不帶傷的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
都曾經與煤塊發生過摩擦和碰撞
他的牙齒有些松動了
清晨和傍晚,他咳個不停
我知道,他的肺部不太順暢
一個小小的感冒,也讓一個男人
柔弱了很多。我又想起
父親十多年前患過的甲肝
他喝了那么多酒,抽過那么多煙
父親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
都超負荷地工作著
我不知道父親體內的這些器官
還能用多久。我生怕某一天
父親體內的哪個器官
像礦井里上升的罐車一樣
升到一半,又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