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畫師Miss Y

1.

Y小姐在漆黑一片的房間里睜開眼，時間、空間的意義此刻在她的腦海里揉成了一片混沌，讓她有一種從死亡中蘇醒的感覺。這一覺她睡得又沉穩又踏實，伴隨著冗長無邊的夢境。

2.

剛坐上公交車，Y小姐頓感神清氣爽。一切都是美好而嶄新的。她今天一改往日沉悶，換上了鮮艷的橙色連衣裙，配上穩重大氣的黑色手提包，在人群中格外顯眼。而公交車的目的地則是五清市最出名的深藍咖啡館。而Y小姐奔赴咖啡館的目的也是異常直截了當——相親。

走進深藍咖啡館，Y小姐在數桌邊喝咖啡邊聊天的人中搜索相親對象的身影，最終看到了一個坐立不安，不停用手指梳理頭發的男子。男子也看到了正向他移動過來的Y小姐，他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點亮了。還沒等Y小姐坐下，他著急得有些口齒不清地說：“你還記得我嗎……”

Y小姐笑了，笑得既短促又干澀。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才第一次見面，說不上什么記不記得。”男子眼睛突然暗淡下來，他坐了下來，沒有回應Y小姐的話。

Y小姐沒有再深究這個她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問題，而是直白地開始向對方介紹起了自己。雖然她的語調稀松平常、不帶感情色彩，尤其是說到職業和成就時的平淡，如果換成其他人，也許會是一種變相的炫耀呢。但這些話從Y小姐嘴中說出，倒真的變成了平常至極之事。結果誰也沒有料到，像狗血劇里病危女主對男主訴衷腸的情節一樣，男子的眼眶居然慢慢紅了，再后來，面對Y小姐的就成了一個熱淚盈眶的男人……Y小姐覺得非常奇怪，她自己說了那么多，男子只是一言不發，到最后，Y小姐主動問他時，他才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Y小姐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胃部明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胃一瞬間涌出了很多液體，而胃自己正努力把它擰干。她慢慢開始覺得這個男子確實有點熟悉，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遇到過他。腦海里費力地挖出的一絲絲線索，卻又像受到某種外力的控制，迅速消除了。

3.

“無論如何，相親總是奇怪而無聊的。”Y小姐離開咖啡館時，心里還在為浪費了一個下午而耿耿于懷。胃部過分的反應讓她有些難受，她只好放棄了吃晚餐的念頭，直接奔回了研究所。迎接她的就是給她牽線搭橋的朋友，也是她的同事，此刻她的眼睛正閃閃發亮地盯著Y小姐。

“你覺得他怎么樣？怎么樣？”她看Y小姐的眼神讓Y小姐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被這其中耀眼的光芒完全淹沒。

“他很奇怪啊。還有，你從來就是跟我一起學醫的，咱倆朋友圈幾乎相同，你怎么會認識一個搞藝術畫畫的人？”

朋友突然沉默了，她看著Y小姐，慢慢地眼眶又紅了。

Y小姐瞬間覺得自己今天成了拍攝偶像劇的配角，相親對象和朋友，這兩個哭戲的主角先后賣力地在她面前掉眼淚。

“……相個親而已，這個的印象不好又不代表我永遠嫁不出去，你們今天都是怎么啦，快別哭了。”Y小姐安慰道。

朋友沒有理會Y小姐，自己跑到一個帶鎖的抽屜面前，用一大串所長專用的鑰匙，一一試過，最后在白花花的一堆紙里找到了一張草稿紙。上面用鉛筆畫著大腦解剖分區圖。大概因為時間久，有的地方的鉛筆印已經磨花成了一小片黑色，但從密密麻麻的標注可以看出，當時的繪畫者非常仔細。Y小姐認出那是自己的筆跡，也許是大一時剛剛接觸解剖學時畫的吧。她這樣猜想著。等她翻到稿紙背面，一個叫做“五雷轟頂”的詞匯掠過她的大腦。

稿紙背面，不帶任何標點符號，她那帶著強烈情感意味的字體赫然顯現：

生無意義 我不要去XX研究所

4.

Y小姐不知是何時開始走上研究人的情緒與情感這條路的，而一旦踏上，她就再沒有回過頭。

在她眼里，人大腦復雜的神經網絡如同尋寶地圖等她發現，情緒反應時跌宕起伏的腦電位繪出激動人心的樂譜；大腦不同區域的功能成像也成了黑夜里七彩的熒光；各種各樣復雜的訊號，從神經細胞的一個突觸狂奔到下一個突觸……所有的一切，都讓Y小姐為之著迷。從大三開始跟隨老師做課題以來，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包括她自己都沒有懷疑，Y在畢業后，會被選入該領域最強大的XX研究所繼續她的研究生涯。

正如大家所見，Y的愛好如此另辟蹊徑，那么Y在研究之外的生活中，是不是常人想象中那樣枯燥無味的學術女呢？事實上，大學時代的Y是一個一直保持繪畫愛好的狂熱“科學畫師”（這是她偷偷給自己取的名字），她過人的天賦與豐沛的情感把繪畫的靈感與科研時所看見的圖像融為一體。在她最喜歡的一幅“網”的作品之中，她把人的大腦的神經網絡幻化成了一張四處充斥著驚艷顏色、每一個神經的節點處都像潑墨一樣恣意濺溢開來的網。這幅“網”如此搶眼，以至于Y的老師堅持把它掛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并大贊這是“科學與藝術的完美結合，以后可以作為系所的標牌”。

5.

“Y是個非常有潛力的苗子，可惜，唉，她的情緒波動太劇烈了。在情緒方面，她比一般人要敏感太多，尤其是在她談戀愛之后。”Y的老師憂心忡忡地坐在XX研究所里，坐在他對面的是所長，他正一手拈著未燃盡的香煙，一手一頁頁翻看著Y的簡歷以及發表的文章。6月份Y就要畢業了，而在本博連讀醫學生艱苦的“八年抗戰”之后，許多人已經在為前途不停地奔波和做出選擇。“但我看她專攻的領域就是人的‘情緒與情感’嘛，她自己調控情緒的能力真那么糟糕？”所長不敢相信地問。“……可事實就是這樣，說來諷刺。她發完那篇有關消極情緒的論文后，僅僅是因為和男朋友鬧了一點小別扭，她就整個人徹底陷入消極情緒中去了，一整個星期都回復不了常態。最讓人著急的還是她寫的——你看看，所長，這樣下去，這個好苗子就得毀掉了。”所長抖了抖煙灰，接過那張稿紙，正面是Y的繪圖，背面則是她表示自己“不來XX研究所”的決定。

所長把殘煙摁滅在煙灰缸里。煙灰缸里留下被擠癟的一截難看煙頭。

6.

Y在宿舍自己的椅子上一動不動，一直從黃昏坐到了天黑。她能感覺到，自己眼睛里的光正隨著黃昏一點點地消逝。手邊雜亂地放著未讀完的多篇文獻，各種貼在桌邊的備忘便簽，以及一幅沒有署名，只有日期的畫。畫里的Y有著自信的笑容與眼睛，畫者的筆觸很溫柔，鉛筆素描，尚未上色。

Y盯著畫里的自己，體驗到許多混亂的情緒，它們像流水一樣沖擊著Y的大腦，雖然其中某些情緒來了之后，很快的流走了，但這股流水卻無法停止。Y決定按照老師的方法，把這些情緒記下來，寫到日記里。“一開始是恐慌，”她寫道，“恐慌的感覺就像過一條高懸的吊橋，往下望，擔心自己會跳下去，但其實不會，但擔心依然存在。”Y邊寫，邊試圖從各種情緒流里逃出來。“之后是僥幸，僥幸沒有立刻做出選擇。好像嚼了一顆很酸的橄欖，并且立刻喝了水。慶幸喝水之后的甜，雖然甜的感覺那么短暫，而下一秒，就要拋棄這僥幸，不得不做出選擇。”

Y把所有的情緒一一寫下，她用了許多奇怪的句子來描述：“憤怒是把黑色閃電都撕裂的吼叫”，“至于驕傲，是什么都懶得寫，不屑說的眼神”。

在這些描述的最后，Y認真地加上了最后一段：“而所有的情緒，它們涌過來時，都是如此強烈而真實，我覺得它們不屬于我，但卻一下子刺穿了我的皮膚，直達我的神經，讓我毫無反抗之力。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比常人對情緒有更強的感受力……這雖然讓我在相關研究上一下抓住了空白點，獲得了突破，但我寧愿不要這樣的感受力。”

7.

研究所里，Y小姐蹲在地上，胃痛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她再次看向那張有自己筆跡的稿紙，突然間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有過不想來研究所的想法。也不能想象之前的自己是如何寫出這樣的語句來的。每每當她想努力回憶起什么細節來的時候，她的胃就反應劇烈。她抬眼看到眼圈發紅的同事，她大學以來的朋友。憑直覺她知道她是唯一知道所有事情緣由的人。于是她懇求她把一切告訴她。Y的同事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我覺得好殘忍……雖然你現在可以沒有那么強的情緒反應了，但是真的很殘忍……”

“你不用擔心我的感受，我只要知道所有這些奇怪事情的原因。”Y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

“他們對你實施了情緒相關腦區的‘修剪’手術……”Y的同事的聲音微微發抖，“就在你大學畢業典禮結束的那天。而你是自愿的。”

“而至于今天我給你介紹的相親對象，是你大學時代的男朋友。之前所里和他談過，不讓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他幾年沒見你了，求我安排這次見面，也只是想看看現在的你，他知道你當年做出的選擇，也知道你們回不到當初了。”

Y的胃痛到了極點……

8.

“你是自愿來的嗎？考慮好了？”所長對懷里抱著筆記本和畫像的Y說。

“考慮好了。我不想再受各種強烈情緒的折磨。”此時此刻Y的大腦正亂成一團，各種情緒爭先恐后撲過來，似乎是看到了它們的未來——再也無法隨意侵入Y的生活。

“你要相信我們。我們所的情緒‘修剪’手術雖然一直未對外公開，但是技術上已經非常成熟。從你的腦區功能成像也可以看到，你的情緒相關腦區太活躍了，少量訊號就可以激活它的多重反應。我們為你做這個精細的‘修剪’，也是為你未來的科研生活做準備。”

Y在病床上躺下之前，各種各樣的情緒飛速地流過她的大腦。她想起第一次溜到醫學動漫課上就偶遇自己的男友，想起自己一開始就嘲笑他的畫技笨拙，想起那天陽光美好的氣味和滿心歡喜的溫柔，想起他為自己畫的畫像上她穿著他最喜歡的橙色連衣裙，想起和他吵完架之后自己氣得決定不去研究所，想起自己故意和他假裝失蹤了……

“我們將為你保留人的基本情緒，而主要修剪的區域是有關高級復合情緒的。不過你也應該知道，那些伴隨著你強烈情緒的記憶，比如你的男朋友，都會隨著修剪一同消失，因為復合情緒的腦區與記憶有一定關聯。”所長對即將被推入手術室的Y說。Y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打濕了手中畫像里的自己。

“這些東西，就由我來幫你保管吧。”所長溫和地說，從Y的手中接過日記本、一些相片和那張畫像。

Y躺在手術臺上，緩緩墜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