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底,馮小剛導演的大片《一九四二》上映,片頭的4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厚重中不失俊秀,古樸中不乏靈動,實在是為影片生色不少。這4個字是由揚州古籍刻印社兩位雕版大師陳義時和芮名揚合作完成的。除去片頭,在《一九四二》中還出現了800多個揚州雕版字,分別用來呈現演職員表以及影片中出現的插語。
要知道,當初為了找到用于這部影片字幕的字體,可是讓馮小剛導演傷透了腦筋,他甚至專門邀請了京城的幾位書法大家書寫了片名,但結果他卻都不滿意。直到有一天,他在廣州的白云機場偶然發現了一本揚州古籍刻印社出版的雕版印刷線裝書。
通過電影《一九四二》,揚州的雕版印刷再次走入我們的視野,其實,在熟悉揚州歷史或古籍的人眼中,此次為《一九四二》制作字幕的雕版大師陳義時,可絲毫不比電影中出現的任何一位演藝圈兒的大腕兒遜色。
杭集揚幫:雕版印刷昨日星辰
揚州自古以來便是雕版印刷的中心,其雕版印刷業產生于唐朝中期,到清代發展到頂峰。而地處揚州西郊的杭集鎮,又是揚州雕版印刷的中心。近代由于受到現代激光照排印刷技術的沖擊,揚州的雕版印刷業開始逐漸萎縮,但所幸在揚州,至今還留存著雕版印刷業的血脈,也仍保留著雕版印刷術的完整傳統工序。而今年已經67歲的雕版大師陳義時,退休之后,遠離了城市喧囂的生活,又回到杭集鎮的小院中,做一個安靜的刻字工。
一棟二層的青磚小樓。恬靜的小院中種滿了盆景。和煦的陽光里,陳義時和老伴正坐在躺椅上曬太陽,兩人手捧著一個青銅小火爐。雖然是冬日,但這場景卻讓人感覺分外溫暖。“這房子是我家族的老宅,但我年輕時一直都在揚州城工作,沒住過幾天。退休后終于可以回到老家了。種種花、曬曬太陽、刻刻字、帶帶徒弟,一天就過去了。”陳義時語氣很平談,但是在他的話語中,能感受到那份滿足——在陳義時看來,杭集鎮是歷史上揚州雕版印刷的根據地,自祖父陳開良開辦“杭集刻字坊”以來,雕版印刷就成為了陳家四代人薪火相傳的職業,年長日久,雕版印刷已經不再是一門職業這么簡單,已經成為了陳家人的精神家園。
在雕版印刷繁榮時,僅陳義時家所在的陳家莊,從事雕版印刷的工匠就多達六十人。“在我年幼時,僅家里的刻字坊里就有三十多位工匠,寫樣、雕刻、裝訂各司其職。父親來往于上海、南京、杭州等地拉訂單、送貨。杭集鎮上,不斷有外地的客商慕名而來看版、下訂單。用現在的話說,杭集有雕版印刷完整的產業鏈!”從祖父創立杭集刻字坊以來,陳家就憑精湛的刻字技藝奠定了雕版印刷名門的聲名。
后來,陳義時的父親陳正春接管了刻字坊的生意。“與爺爺相比,我父親更是無比狂熱地喜愛這一行。當時,我的三個哥哥和弟弟似乎都對雕版刻字興趣不大,姐姐和妹妹又是女子,當年父輩的觀念是‘傳男不傳女’,所以,就讓我跟著學。我那時才13歲,根本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那年,正好揚州古籍書店在高旻寺組織了70多人進行刻補古籍版本的工作,父親便把我帶到了高旻寺,算是正式教我學習雕版刻字了,我成為寺里最小的學徒。”
從刻木絲,刻廢樣,到刻筆畫,刻宋字,掌握這些雕版刻字的基本技能對陳義時而言并非難事,但是要想達到父親對于雕版技藝精益求精的要求,卻并非易事。
“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家里的作坊里有位叫陳興榮的雕版技師,在刻《西廂記》時,竟然忘記刻行間的線條,父親直接將辛苦刻出來的板子摔了。陳師傅不服,說你兒子刻的跟我也差不多嘛。父親二話不說走到我旁邊就打了我兩個耳光。我當時被打蒙了,根本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毫無緣由地打我。父親說,打你是因為我們陳家的雕版技術從來沒有被人批評過,你記住,陳家的技術絕不能讓人說不好!”
重回杭集:恢復薪火傳承模式
一塊黃梨木板,一把鋒利拳刀,黃燈青卷,兩位花樣年華的女孩正屏氣凝神刻版。“發刀要快,干凈利落;挑刀要準,不偏毫厘。以前挑刀的只會挑刀,發刀的只管發刀,現在你們每個工藝都可以學,要珍惜這機會,加倍努力。”陳義時站在兩位女孩背后,厲聲指導徒弟。在指導完后,一邊看徒弟們雕版的動作,一邊看她們的表情。陳義時教徒很嚴,希望她們能夠用心把自己的技藝傳承下去,但是又怕自己太嚴厲了把她們罵跑了。因為,現在收徒弟不容易,這幾位徒弟主動請纓學習雕版印刷,這讓陳義時非常感激。如果她們不學,自己祖傳的技藝真的就要面臨失傳的處境。
以前,祖傳的雕版印刷技藝是一門發家致富的、不外傳的手藝。“小時,家里有幾十個工人,雕版印刷是流水線,為了防止技術外泄,每個工人一生只會學一道工藝,寫樣的只寫樣,刻板的只刻板。就算刻板中,發刀、挑刀,一個刻工也不讓全部精通。挑刀對力量、眼力要求比較高,一般只讓40歲以前的年輕人學。當40歲以后,眼力不行了,經驗豐富了,才教發刀。不然,讓他們全部學會了,就會和自己競爭。但是如今,學的人少了,沒有那么多人配合,就必須教所有學徒全套工藝。”退休后,陳義時又回到杭集招收學徒。但是雕版印刷是集造紙術、制墨術、雕刻術、摹拓術等多項傳統工藝于一身的技藝。要學的工藝多了,對學徒的要求就高了。他要求所有的學徒都像祖上那樣,吃住都在自己家里。這樣,自己就可以言傳身教,讓他們更快的提高。
陳義時至今還記得自己做學徒時,父親教自己刻板時的情形:13歲時,陳義時就跟隨父親陳正春開始學習雕版印刷。那時,陳家已經沒有自己的作坊,年幼的陳義時從小就進入廣陵古籍刻印社當學徒。因為父親的嚴格,從開始學習雕版技術的那一天起,在陳義時眼中,雕版就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在高旻寺學藝6年,年僅20歲的陳義時終于被父親認同,成為了杭集鎮陳家雕版印刷技藝衣缽傳承人。
然而,當陳正春正為“吾家有子初長成”慶幸時,雕版印刷被劃成“四舊”清除,和雕版印刷捆綁在一起的陳家也受到了打擊。家族數十年來雕刻的老版被付之一炬,刻了一輩子板的陳正春從此再也無緣拿拳刀。1979年,在彌留之時陳正春把陳義時叫到床邊叮囑:“一定要將祖傳的雕版絕技傳下去。”
1982年,陳義時秉承父命來到再次開張的廣陵古籍刻印社,重啟了家族經營了三代的雕版印刷業,成為了拳刀刀鋒上的舞者,黃燈青卷,一刻就是三十年。《禮記正義校勘記》、《西廂記》、《桃花扇》、《春燈謎》、《紅佛記》、《四明叢書》、《老子》、《西方三圣》、《欠伸稿》。三十年如一日,每天六十個字,大批歷史古籍文獻以黃梨木為紙拳刀為筆血淚為墨寫就。
當自己也身為人父,面對逐漸長大成人的兒子,陳義時也像父親一樣叮囑:“一定要將祖傳的雕版絕技傳下去。”但是面對越來越衰敗的雕版印刷業,陳義時話說出來時,明顯底氣不足,兒子最終選擇了更有前途的玉雕行業。為了讓祖傳的事業后繼有人,陳義時又開始打破雕版印刷傳兒不傳女的家規勸說女兒陳美琦。耐不住父親的軟磨硬泡,陳美琦成為了陳家雕版印刷第四代傳人。只有一個人學,陳義時覺得不夠保險,退休后,又回到杭集鎮,在杭集刻字坊舊址上翻新了家族老宅,開始招收學徒。
“傳男不傳女,傳里不傳外,傳藝不傳全,這些都過時了,只要有人愿意學,我存箱底的技術都教,不要學費,管吃管住!”雖然不指望能重現杭集刻字坊的輝煌,但是只要雕版印刷能傳承下去,陳義時就心滿意足。
綠楊箋譜:完成了家族的心愿
雕版印刷的最高技藝,是饾版印刷。所謂饾版印刷,就是按照彩色繪畫原稿的用色情況,經過勾描和分版,將每一種顏色都分別雕一塊版,然后再依照“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原則,逐色套印,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對于每一個做雕版印刷的藝人來說,饾版印刷是難以企及的藝術巔峰。
饾版印刷流傳幾百年,也僅產生過《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書畫譜》、《北平箋譜》等幾套有影響力的作品。但是,身為雕版印刷重鎮的揚州,卻沒有屬于自己的饾版印刷代表作。這是杭集揚幫所有雕版藝人心中永遠的傷痛,而作為杭集揚幫的領軍人物,陳義時心中的急迫越發明顯。
父親彌留時,囑咐陳義時要將祖傳的雕版印刷流傳下去時,陳義時哽咽的點頭時,暗自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要用陳家的刻版技術刻出一套比肩《十竹齋書畫譜》、《北平箋譜》的饾版印刷作品。但是身在廣陵古籍刻印社工作時,刻印社交待的工作,只需要完成領導交代的古籍圖書修復工作,按照打印出來的宋體字刻版,不需要原創、創新。于是在醞釀幾年之后,1985年,陳義時決定私下用饾版印刷技藝刻印一套屬于自己,能代表杭集楊幫風格的箋譜。
《十竹齋書畫譜》十竹齋是南京的代名,《北平箋譜》北平代表的是北京。那自己的作品,也需要有揚州范。“綠楊城郭是揚州”,綠楊二字,是最能代表揚州的名詞,那就以之為名。于是,刻印《綠楊箋譜》的計劃就開始啟動。白天在刻印社刻宋字,晚上在燈光下畫花鳥魚蟲。
16年時間,刻了2000多塊黃梨板,一套總計280張的《綠楊箋譜》終于完工。2010年12月22日,雕版饾版印刷《綠楊箋譜》參加第13屆世界華人藝術大會,一亮相就引起轟動,最終獲得大會唯一金獎。《綠楊箋譜》不僅被看成當代雕版饾版印刷的代表,更是被認為可以比肩《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書畫譜》的第三部原創大箋譜。
從藝40載,陳義時雖然沒能像祖父一般創立杭集刻字坊,讓雕版印刷重現杭集揚幫的風采,但是他卻用自己的堅守,讓揚州雕版印刷守望住了屬于自己的雕版名門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