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玲的作品,仿若一幢遺宅,處處有著她生活的痕跡,卻是變冷了,變空虛了的,只能他人的踏入才會有一如以往的吵鬧。
對于傳奇,張愛玲有自己的說法:書名則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尋找普遍人,在普遍人里尋找傳奇。其實,傳奇無需尋找,張愛玲其文其事便是了。都市千般繁華下的滿目蒼涼,溫柔富貴中的凄情哀婉,張愛玲的筆宛若金針,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描龍繡鳳,實際上卻將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
都說越是會寫書的人,就越是寂寞。
愛玲是個會寫書的人,無疑,她會寫書會到了讓故事猶如掌中之物,全在翻覆之間。放眼文壇,能做到這種境界的人極少,聚焦到20世紀(jì)30年代的中國,便只有張愛玲一人了。
即使你沒有看過她的文字,也定會見過她的照片,一幕一幕的剪影上,那樣的女人算不上絕色,但那與生俱來的貴氣,榮辱不驚的大氣,定會讓你在一時間轉(zhuǎn)不走眼珠,只能看著她。
沒有認真的了解愛玲之前,我是不欣賞這樣把自己的照片隨處亂刊登的女作家的,覺得她們仿佛是在用自己那不甚超俗的姿色,去解釋一個關(guān)于“女人只有才華和美貌兼?zhèn)洳拍芩闶瞧孥E”的低俗迂腐的命題。拋頭露面的女作家,即使再美麗,也都是不聰明的,既然她不聰明,那她的文章也就失去了閱讀的價值。我始終都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邂逅了張愛玲。
張愛玲的不同在于——在讀她的文章時,你是不可能不去想她的樣子的。
比如,《沉香屑》的開端是這樣的,“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只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這是愛玲慣用的筆調(diào)——故事由回憶展開。
她讓她的每一個故事,都像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一般有著只有親身經(jīng)歷者才有的深刻和敏銳,卻又不肯站在這故事里講故事,而是以一個旁觀的角度,將故事娓娓道來,看似波瀾不驚,看似瑣碎尋常,卻能越發(fā)的讓人覺得人性之荒謬,世道之無常,越發(fā)的使讀者心痛到骨子里。
愛玲的作品,仿若一幢遺宅,處處有著她生活的痕跡,卻是變冷了,變空虛了的,只能他人的踏入才會有一如以往的吵鬧。
第一幢遺宅——白流蘇《傾城之戀》
還記得范柳原為白流蘇留下的那幢宅院嗎?對于流蘇,那里的孤寂與白公館的孤寂究竟哪個更為難耐?不同的是,白公館里有人,好多人,一個個都恨不能趕走她,所以她只能走,不能留。范柳原的宅子里沒有人,可她卻只能留,走不了……
一間是孤寂的無望,一間是無望的孤寂。
幸而,香港淪陷了,一個丑陋的歷史背景,卻造就了故事看似美麗的結(jié)局。
在去避難營的路上,愛玲曾借流蘇之口說了這樣一段話:他若是死了,我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而我死了,他的故事還長得很……
想知道倘若香港沒有淪陷,范柳原會不會回來,倘若香港沒有淪陷,兩個人會不會長相守,愛玲沒有寫,因為歷史沒有倘若。沒錯,是歷史,看愛玲的小說,我從不把那只當(dāng)作小說,而是把那當(dāng)作真實的發(fā)生過的故事。
于是,我們常常會忍痛的發(fā)現(xiàn),歷史的背后是女人,女人的背后,是眼淚……
第二幢遺宅——孟煙鸝《紅玫瑰與白玫瑰》
《張愛玲的世界》一書中,作者曾將這個名字與“艷麗”諧音,與代表紅玫瑰的王嬌蕊對比,說她既無玫瑰的“嬌蕊”,也無玫瑰的“艷麗”。
如果要我說啊,這“艷麗”的解釋固然有理,但若是諧音為“夢魘里”,豈不更有愛玲的味道。怕是我自作聰明的多心了,但愛玲無疑是喜歡“夢魘”這詞的,否則,她也不會將她摯愛的紅學(xué)研究的著作命名為《紅樓夢魘》。
煙鸝的“遺宅”也正是她的“ySr48dwzB2xQgiAavkPsfQ==夢魘”,她就像是一張白紙,一個映在墻上的蒼白的影子,毫無生命的印記。振保之所以會選擇她,無疑是因為她的“圣潔”,她的遠離“生活”,像振保這樣一個追求本分的,并過分要求自己“干凈”的社會影響的人覺得她配得上他。
婚后,他也毅然的把她關(guān)在家里,那樣的家對于煙鸝是空白的,自卑的,婆婆看不上她,仆人不聽她的,她更沒有女伴可以交流。在這種幽閉的傷害中,她以便秘癥挾以自重,她在浴室展示自己的身體,因為唯有身體可以歸她支配,最終她紅杏出墻,這是必然的結(jié)局,因為她的精神與性愛已經(jīng)步入了死地……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這只是故事的開端,《紅玫瑰與白玫瑰》是愛玲少數(shù)的以男性作為主線的作品之一,這句關(guān)于兩朵玫瑰的辨證,也似乎是說給男人聽的,但愛玲主題永遠是女性,永遠是悲劇,即使以男人開始,也終會以女人收尾。
故事的結(jié)局是——紅玫瑰沒有得到幸福,她凋零了,白玫瑰沒有凋零,因為她永遠,都只是一件自欺欺人的標(biāo)本……
第三幢遺宅——曹七巧《金鎖記》
七巧的扇子擲了出去,季澤走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著,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金鎖記》曾被著名翻譯家傅雷稱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金鎖記》亦是受到張迷追捧得最多的作品。
曹七巧,她用名曰“金錢”的鎖把自己鎖在了名曰“恨”的遺宅里。
她恨她的兄嫂將她“賣”給了一個坐著時還不及她那三歲的兒子高的殘疾的丈夫,恨她在姜公館中所遭遇的種種冷遇,小叔子季澤曾是她的綠洲,但是為了十年的黑暗才換來了的那一筆不小的資產(chǎn),她親手將本該擁有的幸福斷送……
這遠不是一出講述飽受封建摧殘的女人的苦情劇,《金鎖記》的精彩在于七巧后來人性的扭曲,她瘋了,她用女人的嫉妒及瘋子式的殘忍的智慧虐待著她的一雙兒女,害死了兒子長白的一妻一妾,又葬送了女兒長安的幸福。
母親神話的解構(gòu)!張愛玲用她敏感的視角剖開人性,并一手導(dǎo)演了《金鎖記》來證明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與可行——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愛她的孩子,在那個人吃人的社會,母親吃掉自己孩子,也在情理之中。
中國的故事自古以來以傳道為重,是事故,便必然要告訴世人一個道理,到了愛玲這里,這老規(guī)矩總算是破了。愛玲的聰明就在于,她從來不想在讀者身上施加自己的人生觀或是道德心得,她只是想講故事,把故事講好,她便歡喜。對道德對人生,她看得比誰都要都透徹,正因為太透徹,太精明,所以,她選擇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