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沒有紙飛機

“天賜我一雙翅膀，就應(yīng)該展翅翱翔，滿天烏云又能怎樣，穿越過就是陽光。”

·A·

九月份上了大學(xué)之后，總是不能適應(yīng)?？v使這個海濱小城的午后總有明媚的陽光，可潮濕的季風(fēng)，拗口的方言居然搞得我身心俱疲。時間也一下子空了下來，沒來由的被沮喪吞沒。明明已經(jīng)到了曾經(jīng)夢寐的地方，可周圍的一切在晨起海邊的薄霧中變得模糊迷離，中間隔著的是我觸碰不到的距離。

當(dāng)我的手指觸到冰冷的手機鍵盤，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張開嘴說話了，我必須說點兒什么。然后，我撥了那個最熟悉的號碼。

幾秒鐘之后，聽到了來自千里之外的聲音：寶兒。

·B·

他從一開始就叫我寶兒，“寶”再加一個上揚的兒化音。在我那個管教甚嚴(yán)的家里，從小到大都被以大名相稱，對于連個昵稱也不曾有過的我來說，這是我得到過最親昵的稱呼了。

我總是很想形容一下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能想起來的形容詞卻又都太蒼白無力。

他叫梁蕭。

他大概是我整個高中階段和我說話最多的人，雖然我們不是一個班級，甚至于不是一個年級，但是三年時間，我們總是不停的說話。

梁蕭是高一的某個下午突然殺入我生活的，語文組辦公室里，我們同時被各自的語文老師訓(xùn)斥著，作文卷子上同樣是鮮紅的鴨蛋。兩位老師擺事實講道理，最后撂下狠話說，如果你還繼續(xù)這樣拿作文考試當(dāng)兒戲，那么你將會在高考上死的很難看。我低垂著眼簾，偷偷一瞥，梁蕭的試卷上洋洋灑灑一首古體詩，瀟灑的柳體。最終，他也先我一步證明了老師永遠是對的，已是后話。

那天放學(xué)在擁擠的學(xué)校門口，我看到他扶著一輛破自行車咧著嘴沖我笑。一顆虎牙恰好露出來，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讓我提不起防備。后來他說，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認(rèn)識我的。我問為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

我們偶爾課間在人群中相遇，擦身而過的時候，我扯扯他的衣袖，他敲敲我的頭。或者在擁擠的小賣部，我拎著面包往外沖，他叼著棒棒糖往里沖。這怪人，總在大多數(shù)男生吃棒棒糖的年紀(jì)抽煙，在大多數(shù)男生抽煙的年紀(jì)吃棒棒糖。

·C·

后來慢慢熟絡(luò)起來。梁蕭笑著說，一中學(xué)子才高八斗，你我各三點五斗，天下共分一斗。我笑他自戀，卻突然有了高山流水之感。

我們都是言論自由最忠實的捍衛(wèi)者，更多時候，我們就好像兩個喋喋不休的話癆病人，從不知道說多少才是盡頭。我們都是那種對資訊天生敏感的人，并且來者不拒的收集各類談資，這場交談就好像兩個小乞丐在街頭，把各自的收獲攤開在垃圾場上彼此分享。

天文地理，柯南火影，四書五經(jīng)，牛排油條。這說話就和下棋一樣，勢均力敵，才能快活。

我們，就是打開彼此話匣子的那把鑰匙。

并不是每天都會遇到，梁蕭經(jīng)常會放一些東西在傳達室的大爺那里，然后再跑到門口的小黑板上寫上我的名字。當(dāng)我急急忙忙跑到傳達室，大爺就會神色曖昧的指指桌角那個不貼郵票的大信封，上面用簽字筆大大的寫著我的名字。有的時候里面是張打口CD、一包檸檬糖、一柄他手繪的折扇，甚至于，有一次我的嘴唇被冷風(fēng)吹裂口時，第二天適時出現(xiàn)的一支潤唇膏。

梁蕭說，好的東西要和好的人分享。

我高一而梁蕭高二的日子就在這樣看似閑散的東拉西扯中飄然而過，記憶里，那些日子總有暖風(fēng)拂動他的領(lǐng)口我的發(fā)梢。

·D·

等我到了高二的時候，高三的梁蕭正在經(jīng)歷一場絕望的愛情。梁蕭酸溜溜的稱對方為繆斯，那是希臘神話中對藝術(shù)女神的總稱，由九位分別掌管著音樂、史詩、歷史、舞蹈等等不同科目的女神組成，而梁蕭則把這九位一體的美名固執(zhí)的許給了那個貓一般靈媚的女子。不過當(dāng)繆斯優(yōu)zjrewnuOkzkQqc3KbT2njg==雅的一笑，繼而把目光投向遠方時，我承認(rèn)我確實也被她迷住了。那雙眼睛十分美麗，深邃而睿智，那樣的女子，總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有幫助的。

梁蕭說他很愛她。我看了他給繆斯古體詩樣的情書，連連搖頭。我對他說，你一定是掉進愛河里去了，可是梁蕭，你可是個不會游泳的人。

梁蕭把情詩送給繆斯的第二天，不等我張口問，他就苦笑著說結(jié)束了。我故意逗他，繆斯的愛河有多深??？他閉著眼睛輕輕的說，也許深不見底，也許，我根本就未見過。

盡管梁蕭說，被繆斯不留情面的滋味就好像花花公子被施了宮刑一樣痛苦，但他還是一路追隨繆斯往上?？嫉?。結(jié)果最后的分?jǐn)?shù)出來，繆斯考了620分，梁蕭考了520分，那年的本科分?jǐn)?shù)線是524分。問題出在語文上，梁蕭的語文與估分之間足足少了40分，而他的作文估分正好就是40分，也就是說，他的那篇高考作文很有可能是零分。真是不寒而栗。他的高考成績相對于我，真不亞于給一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猴子表演一場生切活雞，刀光劍影，鮮血淋漓。

七月份我就開始補課，相當(dāng)于高三提前開學(xué)。這時候的梁蕭不得不痛別他的繆斯，到本地的一所技術(shù)學(xué)院就讀，簡稱技院。還好，我們依舊在同一座城市，雖然身在不同角落，但心里總是安定。

班主任在講臺上慷慨激昂的開動員班會，我只覺得胃里一陣痙攣。所有人都在為將來做打算，全部收起了年少的鋒芒和棱角，卑微的追隨高考的腳步。聽課，做題，背書……看看人家尖子們都一股拼死拼活的勁兒，我只能忍死，死忍，咬碎牙齒。

突然想起一句話：“你以為我愿意么？如果生命處處璀璨，我也可以另作打算?！?/p>

那是十七歲的夏天，生命的璀璨與否還不得而知，只曉得高考是唯一的打算，也許守得云開見月明才是璀璨也未可知。

那時的梁蕭給了我莫大的幫助，他說：寶兒，我不關(guān)心全人類，我只關(guān)心你。他說：寶兒，我愿看著你幸福快樂，然后自己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說：不要在我面前學(xué)海子，否則我就把你推下海去。

當(dāng)然，在那樣一個古舊的內(nèi)陸城市，我們也都只能想象海邊波瀾壯闊的模樣。

·E·

親愛的梁蕭以各種方式幫我度過了高三。每個月我都能收到他來自技院的厚厚的信，一張一張熟悉的柳體給了我最親切的安慰。講講他技院里的新生活，說說那些我們共同喜歡著的電影和音樂，更多的是雜七雜八的插科打諢。他不會說那些空洞的鼓勵的話，只是每封信的末尾綴上一句“我在，我陪你”，并附上一只紙飛機。他說，把所有的不開心都寫在上面，然后打開窗子，扔出去。

高三的晚上當(dāng)我開始要做卷子的時候，就習(xí)慣性的打開那些信，像翻書一樣的翻看它們，看到它們的開頭“你好嗎？”我不知道我好不好，高三的太陽每天都是一樣，刺得我眼睛生疼。脈搏里滾動著想要自由的血液，催促著我寫卷子寫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當(dāng)我做完一切，有時候是一點，有時候更晚些，躺在床上給梁蕭發(fā)一條短信匯報今天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完成，他會回一條：寶兒晚安。我才能真正晚安。

那時的我從來無暇顧及，以至于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每天都要在寢室熄燈后在黑暗中長久保持清醒是件多么困難的事，梁蕭，就這樣陪我熬過了高三的每一個夜晚。

梁蕭經(jīng)常來接我去吃飯，遇到拖堂補課的時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也是常事，當(dāng)我急急跑到校門口，他手里總會有幾塊剛出爐的紅豆糕，或者幾支水筆芯。破舊的末班公車在深夜安靜的路上開的飛快，梁蕭站在我右邊一手拉著吊環(huán)一手?jǐn)傇谖颐媲?，我就抽出淡藍色的中性筆，在上面畫一個藍色的太陽。他一直走在我右邊，這樣才有利于我們交談。梁蕭小時候曾經(jīng)從四樓摔下來，右耳中度失聰，就是這樣一個病孩子，像患了傷風(fēng)的天空，黯淡的藍。

可我一直覺得，只有梁蕭失聰?shù)挠叶怕牭玫轿倚牡讻]有說出口的話。

·F·

高考之前那天，我逃了課，茍延殘喘撐到現(xiàn)在，最后的等待反而讓我窒息。

毫無懸念的跑到技院去找梁蕭，然后在圖書館的草坪上曬太陽。

那是我們認(rèn)識那么久以來，第一次相對無言的沉默。

他就坐在我右邊，陪伴著我。當(dāng)所有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標(biāo)時，我坐在他左邊，看著他疊紙飛機，厚厚的一摞。

他說，來吧，飛的越遠越好。我就哭了，流著淚看著上一秒還在手里的紙飛機，沿著不同的路徑，飛向不同的方向。

他說，去海邊吧，體驗一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感覺。

我很感謝梁蕭為我做的所有一切，但是不會去問原因。一切已經(jīng)足夠，很多事情，知其然就夠了，如果總是要知其所以然，那未免太過辛苦。

高考，估分，志愿，分?jǐn)?shù)，錄取。

一切塵埃落定。

在十八歲的夏天，真正脫離了高中時代的我回頭看，三年舊時光里，陪我說話，陪我吃東西，陪我打電動，陪我悲傷歡笑沉默哭泣，處處都有梁蕭的影子。三年時光，我們有一起吃苦的幸福。

生命本就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清晨日暮，只消得一個轉(zhuǎn)身。

就好像那些紙飛機，風(fēng)輕輕一吹，就把我從一個路口吹到了另一個路口。

·g·

我去和梁蕭告別。沿著環(huán)城公路緩緩的走遍了整座城市，我們都沒有說話。他依舊走在我的右邊，我們走過了曾經(jīng)我們放學(xué)后不停說話的那條小路，走過了曾經(jīng)一起背書的圖書館，走過了無數(shù)次安慰我們腸胃的拉面館，而明天，這座城即將位于我身后了。再見了，那些穿著白襯衫的高中時代。

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到了市中心的廣場，我突然對他說，你能不能教教我疊紙飛機。

他笑了，長久的用一貫的目光看著我，很久。然后在我準(zhǔn)備轉(zhuǎn)身的時候抱住了我，很緊很緊好像要把我勒進骨頭里一般，輕輕的撫著我的頭發(fā)，好像一個世紀(jì)之后，松開了我。而在此之前的三年時光里，我們是連手都沒有牽過的。“你記不記得電影當(dāng)中，小女孩要放飛手中的鴿子之前都會愛撫一下手里即將飛走的鴿子，我這樣，是祝你好運的意思?！?/p>

我莞爾。

落日把我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是不是還有故事沒來得及發(fā)生，有沒有遺憾，我不知道。

只是那天，他終究沒有教我疊紙飛機。

·H·

這是在接通梁蕭的電話之前我們最后說的話，而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陪伴。我以為我可以堅強，可當(dāng)我聽到那一聲寶兒時，卻忍不住哭出了聲。電話那頭的他什么也不問，在我漸漸的停止了抽噎，他說，寶兒，你要記得，你高一那年圣誕節(jié)，我們在天橋上一起吼的那首歌呢。

突然我覺得被海風(fēng)吹得冰冷的手指溫暖了起來，陽光恢復(fù)了原有的色彩。原來，原來，梁蕭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如果你說，非要給他一個定義，一個身份，那么，他是看守著我心靈盡頭的守門人。也許，我一直深愛著他，只是也許。

此刻的我，獨自面朝大海。如昨的往事一幀一幀回放在我眼前，我手里空空的，用力朝著天空模仿一個扔紙飛機的動作，我聽到耳畔響起那首我們一起吼過的歌：

“天賜我一雙翅膀，就應(yīng)該展翅翱翔，滿天烏云又能怎樣，穿越過就是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