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明白恨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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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為何會再遇見你，你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的人，我夢里都恨你。可是你似乎并未認出我來，面對聚光燈和攝像機，以及我舉在你面前的話筒，你顯得那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唯唯諾諾。按年齡你應該依然年輕，活得風姿綽約。而事實你干枯的頭發里已有顯而易見的白發，黑而瘦的臉有明顯的皺紋，過度勞累讓你的眼睛深陷下去。一雙黑乎乎的雙手布滿口子。你盡量微笑地看著我來試圖緩和自己的緊張，那雙臟手卻在不停地來回搓著。

呵呵，你終究過得不好。我開始攻擊，“李大姐，據說您一個人帶孩子過了很多年，生活一直不容易，有沒有想過找一個人幫幫您？”

顯然這問題有些突然，你一愣，然后低下了頭。這一沉默立即冷場，可是沒關系，我就是想讓你難堪。你居然紅了眼眶，低聲說，“也不是沒想過，可是，怕孩子接受不了。而且，也怕給孩子找一個后爸，不疼孩子。”哦，李林娥，原來你也是有害怕的。

“是什么樣的理由讓您有勇氣這么堅持？”我不依不饒。這一回，你倒是羞澀了。“沒啥，換誰當媽，都會護著自己的娃。孩子是娘的心頭肉，我苦點，沒關系。”呵，李林娥，你也知道心疼？

“李大姐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您的孩子一定會懂得您這份苦心，好好成長。那么，您能講述一下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以一種十分同情并且想要安慰的語氣試探性地發問。而你即刻沉默，瞬間，淚水決堤。

對，李林娥，當年我就這樣哭過，今天，我還給你。

你終于緩緩開口，“六年前，孩子剛剛三歲。雖然家里不富有，但我們卻過得幸福。檢查出孩子有白血病時，我和愛人就瘋了一般給孩子治療。后來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賣的也都賣了，真的山窮水盡的時候，我連死的心都有了。可孩子那么小，我哪能撒手不管？”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又像是想好措辭，你接著說，“我想起有個大學同學，就去借。借了……借了……1000元吧！當時愛人不肯去，覺得太虧欠，就在馬路邊等著。我借到錢就往外走，就看見……”你終于嗚咽，泣不成聲。“馬路對面有個小女孩走著，那卡車剎不住閘似的飛過來，丈夫跑過去推開了女孩，自己卻……”

我亦淚眼婆娑地掏出紙巾給你，“李大姐，大哥是以英雄的方式離開的。”哦，李林娥，你不光能騙，還能編。六年前你騙我，六年后借著我騙觀眾。那又怎樣，生活打給你的耳光，不夠響亮嗎？

·2·

是，六年前，我剛讀大一。那天中午你背著大包小包走進宿舍，說是推銷產品。我尚且不諳世事，熱心招待。末了，經不住好言相勸，經不住極力誘惑，居然掏出300元批發你的產品。你走后，我才發現，包里剩下的700元也不翼而飛。那些產品除了你推薦過的幾個樣品，全是次品。

對，我上當了，被你騙了。

要知道，那1000元對一個大學生來說，是一年的生活費。你把一個十九歲女孩一年的家當清空了。沒了生活費，吃什么，喝什么？那年深秋，我開始找家教，從未工作過的我，一下子找了三份兼職。臘月寒冬的夜里，家教結束騎車在路上除了車子吱呀吱呀的聲響就是冷得牙齒打架的聲響。因為害怕，就拼了命一股腦地往學校里騎。那深冬的風真冷，像箭一般千支萬支齊刷刷射穿身體，射得密密麻麻。大一剛出遠門，春節我就沒回家。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只好說，火車票不好買，而且正在勤工儉學。過完春節，火車票容易買了，路上不那么擠了，我就回去。你知道掛完電話后我的失聲痛哭嗎？你明白別人一家溫暖地過春節而我卻一個人蜷縮在宿舍的冰冷？你知道很累而不能休息逼著自己的痛苦嗎？李林娥，我也是我娘的心頭肉啊！

如今，你倒是坦蕩了，善良了，懂得獨立了，可當年那騙人的話怎么說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理直氣壯？你又想騙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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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憶里剝離自己，我問你身邊的孩子，“真真會像爸爸一樣勇敢，不怕生活的艱辛嗎？”孩子稚氣而蒼白的臉，很用力地點頭，眼神堅定。“真乖！”我說著，猶豫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畢竟，有些事，與孩子無關的。“阿姨，我說到做到，不騙你的！”那稚嫩的聲音清脆而有力，我看見你欣慰的笑容里的淚光，還有，躲閃我的眼睛。

余下的采訪里我不再刁難，竭盡全力，用感人和溫馨，為你和孩子募到捐款。

因為你不知道，中場休息的時候，姐姐的女兒到后臺找我，她指著真真，你的女兒，告訴我，“就是真真的爸爸，當年救了我。”我一愣，真是造化弄人。

原來你就是那位一直不肯接受我姐姐幫助和償還的大嫂。你說，不可能不恨的，可是一年一年過去，終于明白恨人不容易。只要孩子平平安安，他就走得安心。

我聽見心里的碉堡轟然倒塌的聲音，那年冬天的風，平靜的穿過心田。

半個月后，真真的骨髓得到移植。我去醫院看望，出門后你送我，忽然塞給我1000元。你又哭了，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我把錢還給你，淡淡一笑，“我也終于明白，恨人不容易。”

余下的時間，我們都要學會，好好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