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詛咒的光盤

一

五點四十分。夕陽的余暉灑進辦公室，窗臺上的松竹和綠蘿在微風中搖曳，似乎很享受這金色光芒的余溫。

張俊同樣沐浴在這夕陽的余暉中，靠著舒適的躺椅，喝著香氣四溢的花茶。面前的電腦運行著自己玩了幾年的游戲，無聊中隨意消遣時光，很是件愜意的事情。

張俊是這家大型傳媒公司的發行部主任，平時主要負責公司所制作的節目的發行。上個星期，他剛剛結束最新一批節目的發行工作，所以這周工作就清閑許多。做傳媒工作的人都這樣，忙一陣閑一陣，工作周期性極強。公司正常是五點半下班，老板對員工加班沒有硬性要求，完全自愿，只是要定期驗收節目，所以發行部、編輯部、后期制作部的人往往分階段自覺加班，因為只要提前完成任務，不來坐班都沒有關系。而像張俊這樣年近三十還單身的人，則更愿意沒事的時候也“加班”，不僅水電免費能玩游戲，而且連晚飯公司也可以報銷。

殺掉最后一個人，張俊習慣性地存下進度，便退出了游戲。抬頭看了看墻邊的時鐘，已經是六點十分。“她快到了吧。”張俊心想，“今天到哪兒吃飯呢？”張俊的同居女友在城市的另一端上班，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就要兩三個小時。那是一家軟件開發公司，學計算機程序設計的她經常要加班到很晚。平時，張俊只要在六點半到單位門口的地鐵站接她就行，然后兩人就是在單位附近的小餐館吃晚飯，最后回到單位附近租住的家。當然，偶爾實在閑得無聊張俊也會帶女友到辦公室嗑瓜子閑聊或者看電影，還是那句話，水電免費，晚餐報銷。

今天的辦公室五點二十的時候就沒人了。剛做完一期節目，大家都比較放松，所以都選擇早退。張俊無處可去，只有在單位等著到點去接女友。看著同屋的人接連走掉，還不忘裝模作樣地拿出一堆光盤來當著要走同事的面分類校對統計，等人都走干凈了便把光盤推在一邊玩起了電腦游戲。

六點十分，離接女友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地鐵站就在單位門口，五分鐘就能走到。“這十五分鐘干點什么好呢？”張俊琢磨著。邊想邊隨手打開了受眾反饋電子信息表，這里記錄了各地的收視反饋，有觀眾參與短信互動的，有留言發表觀點的，也有對節目發表評論意見的。收視率統計和受眾反饋這個工作，也是張俊這個發行部主任分內的工作。

張俊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電腦屏幕，略帶嘲弄地玩味著各種內容的觀眾留言。“這節目不錯”“主持人長得不太好”“這期的嘉賓好像有病”“話題很深刻，形式很多樣，很好”“特別喜歡看這檔節目”……“這些傻瓜。”張俊心中暗笑，“節目的獎品都是虛設的，獲獎觀眾都是虛構的，現場也是經過編導和后期人員加工過的，嘉賓的觀點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說的話也都是提前設計好的，甚至有的新聞都是人工制造出來的，只有觀眾回復的短信能讓電信公司大賺一筆，同時也保證了公司節目的廣告贊助費年年攀升。”有的時候，張俊覺得看不知內情的觀眾的熱心反饋比玩游戲更令自己感到興奮。

突然之間，張俊的目光停在觀眾的一條短信上。“建議節目制作者好好看看你們的節目，不要以為觀眾都是傻子，都好欺騙，這是一期被詛咒的節目。”張俊的第一反應是好笑，“這年頭敢和我們節目公開叫板的觀眾還真是不多”，張俊暗想，“誰不知道我們的節目在同類節目中收視率連年第一，哪兒冒出來個不知深淺的。”等等，被詛咒的節目。張俊盯著這句話，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似乎看完這條短信之后心里有種說不清的不安，驀然間覺得滿桌子的光盤變得異常可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張俊盯著電腦屏幕發了一陣呆，卻絲毫沒有頭緒。猛地想起要接女友，便趕緊關上了電腦。抬頭看了看表，還好不晚，于是匆忙地鎖門下樓去了。

二

天已經完全黑了。大街上人潮洶涌，車流不息。城市在夜晚霓虹燈的照耀下顯得神秘而詭異。張俊就躲在地鐵口對面的報亭里一邊等女友，一邊瀏覽著各類報刊的頭版頭條，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朝地鐵口望上兩眼。這個時候，一條新聞映入張俊的眼簾。

“羞愧？悔恨？還是憤怒？A留遺書后自殺。”

張俊心頭猛地跳了一下。這個A，他太熟悉了，前段時間公司做的一期談話節目就是圍繞A來做的。張俊急忙往下細看。

“迫于媒體和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A在留下遺書后自殺。但A的家屬拒絕對外公開遺書內容。”

“遺書？”張俊的心里更加緊張了。“難道A在遺書里寫出了真相？”

“一名自稱是知情人士透露，A當時并沒有虐待班上的孩子，只是和他們鬧著玩，但之后媒體的介入造成對公眾的誤導。至于網上虐待孩子的視頻和圖片，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理由懷疑是偽造的。”

“完了，看來一定是有人知道了真相。如果公眾知道視頻和圖片都是公司偽造的，如果公眾知道公司為做節目和A達成的《炒作協議》，如果公眾知道A真的只是和孩子鬧著玩，如果公眾知道這假新聞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張俊不敢再想下去，然而就在張俊一身冷汗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到了他的身后……

“啪！”張俊的肩頭被人使勁拍了一下。“剛才叫了你好幾聲都沒聽見，想什么呢？”張俊下意識地回頭，見自己的女友正站在身后笑嘻嘻地問。“啊，沒什么，看報紙走神了，”張俊尷尬地掩飾著，“今天怎么這么開心啊？”

“公司又發獎金了。走，我們去吃好吃的，我請你。”女友笑著說。

“是嗎，太好了，你想吃什么？”張俊此時已經穩住了心神，便一邊沒話找話，一邊拉著女友的手一起隱沒在人潮之中。

一個月前，張俊從小玩到大的朋友A約他出去吃飯，正巧女友加班，張俊就答應了。A在一所小學當生活教員，下班往往沒正點。碰巧那天公司又沒什么事，張俊就提前下班，沒打招呼去了A所在的小學。誰知在教室窗外，張俊看到了A和不安心上自習的孩子開玩笑打鬧的場景。就在那一刻，張俊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拍照，同時腦子里浮現出了一個“教師虐待孩童”新聞事件的策劃。接下來，張俊利用請A吃飯敘舊的機會在酒桌上說服了A，于是一份《炒作協議》和一件“教師虐待孩童”的新聞事件就此誕生了，并且在各路媒體的齊心協力下越炒越紅，直至一發而不可收拾。終于，當事人A承受不住壓力選擇了自我了斷，而A臨死前說出的真相卻極少被人相信。

三

第二天下班后，張俊調出了那條觀眾差評，果然是有關A的這期節目。“難道這個觀眾知道事情真相？”張俊暗想，“哼！知道真相又怎樣，憑你一個人能斗得過公司，能斗得過各大媒體和整個社會輿論？笑話！”心里這么想著，卻不知不覺地將節目光盤放進電腦光驅，播放起來。

原本應該是片頭音樂和節目宣傳特效畫面的，怎么變了？畫面暗淡而模糊，聲音雜亂，似乎是在一個光線較差的屋子里用手機或者家用DV拍攝的。這不就是A嗎，畫面里出現一個人臉，對著鏡頭說話，這個人正是A。“你不該這樣啊，我一直把你當好朋友，你何苦如此害我。如今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了，我的家庭，我的名譽，你奪走了我的一切，我要詛咒你，詛咒你們。”張俊哆哆嗦嗦地關掉了視頻，手無意間碰到了電腦光驅開關，“啪”的一聲，光驅彈了開來。張俊定定地看著里面的光盤發愣，那上面赫然寫著“關于A的節目”。張俊瘋狂地翻箱倒柜，卻沒有任何令他驚喜的發現。他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沒錯，這就是母盤，所有發行出去的節目盤都是照著這個刻錄的，”張俊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看過內容沒有問題，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如果是這樣，那觀眾看到的……”張俊使勁搖了搖頭，“不對，如果觀眾看到的是今天自己看到的視頻，絕不會只有一個人那樣留言。”想到這，張俊鎮定了許多，他深吸幾口氣，重新合上光驅，打算從頭再看一遍。

“啊！”張俊嚇得叫出了聲。這視頻內容怎么又變了？和之前A在昏暗屋子里對著鏡頭說話的場景又不一樣了。這次的光線比較亮，畫面中人也很多，走來走去的顯得很嘈雜，好像是在一個教室里。這不是A做生活教員的那個班嗎，那些人不就是公司的工作人員，這是關于A虐待孩童的假新聞的制造現場。

怎么會這樣？張俊腦里一片空白，心跳幾乎停止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四肢綿軟無力，想站起來逃走卻又似乎被人按在了椅子上。這樣的感覺持續了幾秒后，這口氣才緩過來。他用力合上電腦，以最快的速度鎖上門逃離了公司。

整個晚上，張俊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避免在女友面前失態。張俊不想讓女友知道這些事情，他怕嚇著她。平時張俊對她講個恐怖故事都能讓她害怕一整晚，在一起看個恐怖電影就能讓她一周都心中不安，更別提現實中這種邪門的事情了。好在女友最近工作比較忙，并沒有看出自己的不正常。直到睡覺前，張俊才松口氣，在黑暗中沉沉地睡去。

四

張俊上班早在公司是有名的，他一般不遲到。但今天張俊十點多才到，而且竟忘記和同事們打招呼。大家都看到，張俊帶著一臉慌張神色徑直走向了公司總經理兼制片人的辦公室。

“哦？有這種事情？”制片聽完張俊的敘述，不可思議地盯著張俊看了好一會才開口，“你確定不是你自己弄錯了？”顯然制片不太相信張俊所說的一切。

“制片，我絕對沒有開玩笑，畢竟這個節目的策劃最初可是我想出來的。現在出事了，我又怎會脫得了干系？”

“所以啊，你是這個事情的始作俑者。就算A的家人或是朋友想要報復，也是找你……”

“你怎么能這么說？《炒作協議》可是經你批準代表整個公司和A簽的啊！”

“你聽我說完，我不是說這件事公司和我沒有責任。我是覺得你說的那些事情完全是自己的臆想。你不要心中不安，他人已經死了，就算個別人知道真相，又能拿我們怎么辦？何況e3r07bljHbG5a9CpmJN2Xw==現在媒體和社會輿論鋪天蓋地一邊倒，他想翻案也沒那么容易。我回頭讓他們再曝出幾個類似的‘虐童’事件，那不就板上釘釘了嗎。你不要多想，更不要在公司里散播流言引起恐慌。要知道，有困難公司和我會全力幫你解決，但如果你做了損害公司利益的事，到時候不但我幫不了你，公司也會集體選擇拋棄你。你明白嗎？好自為之吧！”

出了制片辦公室，張俊悵然若失。本想在制片那里分擔自己內心原有的恐懼，可誰知讓制片的一番話就給打發出來了。張俊機械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全然沒有注意到同事們異樣的目光。他木然地打開電腦，昨夜因為害怕電腦沒有關，那張要命的光盤還在光驅里。張俊神使鬼差地又一次點擊播放了視頻。

果然，這一次的內容又不一樣。在一個燈火輝煌的酒店里，張俊和A聊得熱火朝天。這是那天A約張俊吃飯敘舊的場景，就是在這，他說服了A合作制造假新聞。張俊關掉視頻，突然間腦子里靈光一閃。“哎？這不斷變化的視頻內容似乎有什么規律？時間，對，就是時間。”張俊清楚地記得自己看過這光盤里三種不同的內容：A的死前遺言，視頻造假現場，酒店和A敘舊。“這三個場景是按照整個事件的時間順序倒著出現的，那下一個場景難道會是自己到A的學校在教室門口拍攝A和孩子們打鬧的視頻場景嗎？”想到這里，他果斷地關掉正在播放的視頻，然后再次雙擊打開。

是公司制片，這次的視頻內容根本就不是自己和A，而是公司制片，只見制片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抽著煙，似乎正在冥思苦想著什么事情，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桌子上放著一張光盤，制片拿起那張光盤放進電腦光驅，雙擊播放。畫面中又出現了A對著鏡頭說話的場景。只是似乎和自己第一次看到的不太一樣。想到自己剛從制片辦公室出來，張俊越發地感到恐懼。制片像個雕塑一樣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屏幕，忽然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然后費力地爬上窗臺。“這是要干什么？”張俊此時內心充滿了強烈的不安和恐懼。制片站在窗臺上，望著遠處鱗次櫛比的寫字樓，緩緩地轉過頭來，朝著桌子上的電腦看了看，一縱身，跳了下去。

“啊！”張俊大叫了一聲，隨即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制片辦公室。一屋子的同事先是被嚇了一大跳，隨后有的跟著張俊沖了出去，有的慢慢挪到張俊的座位上對著電腦滿腹狐疑，有的呆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氣氛霎時間變得異常緊張。

張俊和同事撞開制片辦公室的門，一窩蜂似的沖到屋內，卻到處也找不到制片的人影。張俊撲向窗臺，探出頭去，隨即觸電般坐倒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張俊覺得，眼前的一堆人漸漸變得模糊，幻化成一張光盤，那光盤不停地轉著，放射出奇異耀眼的光芒。這光芒將自己包圍，仿佛在裹著自己旋轉，越轉越快，轉得自己心口悶熱，兩眼發黑，突然間腦子里一聲巨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張俊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同事的幫助下，他回憶起自己暈倒在制片的辦公室。制片跳樓自殺了，警方已經介入調查這件事情。張俊沒敢隱瞞任何事，在病床上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警察。警察和同事走后，張俊感到十分輕松。女友聞訊特地向公司請了假趕過來，更讓張俊感到溫暖。然而見面后女友的第一句話就讓張俊大吃一驚。

“我們想到你會把那張光盤拿給你們制片，但沒想到你們制片看了那張光盤會跳樓自殺。”

“什么？你知道那張光盤？”

“事情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有個很好的朋友叫A，也知道最近你們公司做了一期關于他的節目，還知道那期節目內容其實有很大的水分，但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一切都和你有關，否則我一定會阻攔你，說實話，我覺得你和你們公司真不應該那么dOycLCZN7h+eD+9jX0nqrA==做。”

“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張俊此時只聽得心驚肉跳。

“是A后來告訴我真相的。他因為你們那期節目被所有人誤會、指責，甚至咒罵，所以就想找你，讓你幫他澄清，結果卻遭到了你和你們公司的拒絕，于是他便找到了我，因為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他想讓我幫他。”

“這么說那些鬼視頻都是你做的？”想到女友是學計算機技術的，張俊有點恍然大悟了。

“是的，是我偷偷把你的母盤換成了A自拍的視頻，只是沒想到他那么快就自殺了，所以你看到的那段視頻應該是A臨死前自己錄制的。”

“那些都是他自己錄制的？不可能，再說，憑你自己就能用技術讓視頻每打開一次內容都不一樣。還有，最后視頻內容記錄的是制片自殺的情景，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你在說些什么啊？”女友侘異地問道，“什么每打開一次內容都不一樣，A就給了我一張光盤啊，他說那上面是他自己在家錄的對你說的話，希望你看后能夠回心轉意，幫他澄清事實真相。我看過內容，里面就一個視頻，我還在盤上寫了‘關于A的節目’的字樣，然后趁著上次去你單位的機會放在你辦公室，希望你在無意間看到后能轉變想法，怎么，嚇著你了？”

就在這時，警察推門而入，向張俊說道：“這張光盤我們仔細看過了，沒有你說的那些事情，這張光盤從頭到尾都是黑場，也沒有任何聲音，像是被格式化了。另外我們也調查過，初步判斷你與你們公司制片的死沒有關系。”警察說完把光盤放在床頭就走了，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目瞪口呆。

還是女友先反應過來，撲到床頭抓起光盤看，那上面分明寫著“關于A的節目（母盤）”。“不對啊？”女友驚叫起來，“我在A給我的那張光盤上沒寫‘母盤’兩個字啊，這是那張光盤嗎？”

“要不我們再看看？”張俊自己也不知道打哪來的這個想法。

就在醫院里，兩個人再一次播放了這張被詛咒的光盤。

光盤上果然從頭到尾都是一團漆黑，和警察所言唯一不同的是，張俊在一團漆黑中清晰地看到一張笑臉——A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