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府主導建立到行政放權并非一夕之功,它需要觀念的轉變,更需要不把掌權視為利益來源的決心。此次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的“取消審查”,雖然只針對現有章程的修改權,但它符合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發展的需要,因此具有相當積極的示范意義。
近日,根據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批準的《國務院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方案》,原新聞出版總署與原廣電總局合并為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新機構做出了轉變職能的決定,其中“取消的職責”中包括“取消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章程修改審批”。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為維護權利人利益,在權利人授權下對權利人的著作權或著作鄰接權進行集體管理的社會團體[1]。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條例》規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修改章程,應當將章程修改草案報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批準,并依法經國務院民政部門核準后,由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予以公告。”[2]眾所周知,國家版權局是負責此一事務的“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既然如此,原本就與著作權管理無關的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何來“取消審批”一說?
其實,版權局與原新聞出版總署一直是同一機構、兩塊牌子。新成立的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依然是“加掛國家版權局牌子,在著作權管理上,以國家版權局名義行使職權”[3],所以“取消審批”確有其據,如果獲得確實執行,則能把原本施加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章程修改雙重審核制簡化為民政部獨立審核,這不僅大大節約了行政成本,而且也完全符合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社會團體”的本質特性,是值得肯定的變革舉措。
一、社會團體: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基本屬性
社會團體是公民自愿組成,實現會員共同意愿的社會組織[4]。為什么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要強調其社會團體的屬性呢?這與其產生和存在的根本原因相關。
著作權是一種無形財產權,其權利主體很難通過占有或保護其物質性客體來實現權利。一個簡單的例子是人們很容易發現自己的錢包被盜,但卻很難覺察自己的作品正被他人未經授權地非法使用。早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著作權交易和維權成本較高的現實已獲得了公認,越來越多的著作權人意識到他們需要一個社會組織集中管理自己不便行使或難于實現的權利,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運而生。
兩百年的發展歷史表明,運轉良好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既能提高著作權人的維權能力,又能形成著作權作品的“大超市”,方便廣大使用者獲取授權并完成交易,實現作者、使用者和公眾的多方共贏。我國第一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以下簡稱“音著協”)成立于1992年,后來還有中國文字作品著作權協會、美術·攝影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機構、中國音像集體管理協會、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版權協會等組織也承擔著著作權集體管理的職能。
不過和歐美等國家不同,我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很大程度上被定位為行政管理單位,而非市場經濟單位,是以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立法較多地強調了行政主導、政府干預。
例如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規定“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主管全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工作”,[5]且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人只能是“依法享有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6]。從著作權交易與維權的實際需求來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發起者更需要的并非創作能力,而應該是商業頭腦。因此,這些不顧市場需求的硬性規定客觀上抬高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成立門檻,增加了政府干預的可能性。
再比如,《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規定新成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職能“不與已經依法登記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業務范圍交叉、重合”,[7]這實際上取消了同一領域中多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彼此競爭的可能,人為地將既有集體管理組織擺上了壟斷地位。再加上音著協等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維權時實行“會員制”,在授權時卻實行會員與非會員作品邊界模糊的“一攬子授權”,造成著作權人不得不入會的無奈。我國最重要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音著協,成立二十多年來,為音樂家們爭得了不少權益,但音樂界對該組織的質疑聲卻從未停歇,其原因恐怕就是這種“不得不入會”的境況,總讓音樂人有種“被代表”的受迫感[8],與國際通行的自愿原則頗不相合。
二、KTV收費事件:半官方身份帶來的尷尬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官方與半官方身份,使得他們很難獲得公眾以及著作權人的信任。最明顯的例子是一度惹起軒然大波的KTV收費事件。
按照著作權法的規定,KTV播放光碟屬于典型的贏利性機械表演,理所應當向著作權人繳納費用,為交易便利起見,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統一收費并再行轉交著作權人也合情合理。原本無爭議點的著作權收費,為何引發了社會輿論的普遍不滿呢?
一是標準的制定引發了巨大爭議。當時國家版權局以顧客每點唱一首歌曲,向KTV營業者收取版權使用費0.2元為據,按KTV每天經營6小時,顧客每小時點唱10首歌計,推算出12元/包房/天的收費上限。此一標準公布后,廣州、上海、長沙等各地KTV行業協會即發表聲明抗議程序不公。他們認為這是集體管理組織的單方面要求,沒有征求收費一方的意見;不顧面積、檔次、利用率的差異,按照包房數量一刀切收費太不公平;年度繳費給經營者帶來過大的資金壓力等等。
二是收費主體的合法性也被廣泛質疑。一方面,公布標準、要求KTV行業執行繳費的版權局是國家行政機關,并非著作權人的受托人;另一方面,版權局確定由中國音像集體管理協會來收費,但實際上當時該協會尚未完成社團登記手續,不具備法律資格[9]。更何況這個新成立的協會會員有限,即使KTV按照要求將使用費交給它,也很難一勞永逸地獲得合法使用權,更多沒有加入組織的個體權利人還會要求單獨付費。事實也的確如此。從2011年開始,個體權利人起訴KTV經營者的官司層出不窮。KTV經營者們對于這種“剛交了集體的,又要被個體索賠”的窘況叫苦不迭[10]。
作為KTV消費者的普通公眾,則普遍擔心收費會提高KTV經營成本,繼而被營業者轉嫁到消費者頭上。他們見到此次收費由版權局出面頒布標準,便“順理成章”地將此理解為行政收費,因此也紛紛出言反對。
最令版權局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難堪的是,這次收費甚至在著作權人那里也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來自權利人的質疑聲主要集中在收入分配問題上。例如資深音樂制作人、音著協的老會員李廣平就直言自己從音著協所得使用費極少,且不曾收到過任何收入說明或明細。
收取著作權人應得的使用費,竟被公眾理解為“行政收費”,遭到KTV經營者、音樂人、普通公眾的多方反對,僅僅用國人著作權意識差就能解釋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政府機關的聯系過于密切,甚至在許多人看來它就是政府機關的延伸,而不是由權利人自發組織或自愿加入的權利受托機構,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也正因為此,著作權集體管理這項歷經兩百年、在世界各國已經得到普遍公認的制度,在中國卻屢遭惡評,以致2012年討論著作權法修改草案時,竟有相當多的著作權人強烈呼吁取消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11]。倡議本身雖然荒謬,但也反映出我國法律地位近乎官方機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較難取信于權利人和社會公眾的現實。
三、自愿原則: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基石
官方或半官方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并非全無可取之處。在起步階段,在法律環境相對薄弱、會員收入不足的客觀條件下,官方、半官方的管理模式往往具有一般民間組織所不具備的行動力。但官方不等于威信,受托者最需要的“信用度”,是在組織的實際運作中逐漸累積起來的。著作權是民法規定的私權,權利人應對其保持充分的自主性,因此著作權集體管理必須以自愿為基本原則。
著作權集體管理不應排斥市場競爭。我們目前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被規定為非營利組織,且必須由著作權人或鄰接權人作為發起人、通過審批才能成立,這樣一來就把許多有經營能力、投資意愿的個人、組織以及社會資本排斥在外。實際上,只要該組織可以很好地維護著作權人的權利,所得分配能使委托人滿意,組織本身是否營利、發起人是不是著作權人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將審批制改為登記制,準許新的符合條件的管理團體進入市場,就能為權利人提供更多自由選擇的機會。權利人完全可以通過自由地加入或退出,用“腳”投票,完成權威組織的選擇,這樣形成的大規模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才是有活力、有威信的組織。
著作權39a26a7e32c7ba2d6604016cb6a2bba93519454a360d6e942966dcaa40fc52c3集體管理不應排斥會員參與。在集體管理組織成立之初,國家給予扶持和幫助是必要的,但在組織建立之后,政府監管應僅限于依照法律確保所有需要集體管理制度的權利人能夠利用這種制度,保證管理過程中公平、自愿的基本原則得以維系。至于組織自身的發展與完善,則應允許組織自治。就拿組織規章的修訂來說,《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規定了版權局和民政局的審批權,這樣的雙重管理已經相當復雜了,但實際上參與審查的至少還有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否則就不會存在取消審查一說)。如此之多的政府部門插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日常事務,集體管理的組織透明、決策參與、會員監督自然難以保證。長此以往,政府監管勢必演變為行政命令,這終將影響集體管理組織的公信力,甚至扼殺集體管理制度的生機與活力。
從政府主導建立到行政放權并非一夕之功,它需要觀念的轉變,更需要不把掌權視為利益來源的決心。此次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的“取消審查”,雖然只針對現有章程的修改權,但它符合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發展的需要,因此具有相當積極的示范意義。如果把此項變革放在新機構職能調整的全局中去審視,更容易覺察到其中的積極意味——大量被取消、被下放的職能,多集中于消極的管與控,而新增的職能則以自我發展、主動扶持為主。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這樣的努力只要繼續下去,中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以及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都將取得應有的成績。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