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專欄與書評寫作人。著有《西皮二黃》《蟲兒們》《中藥鋪子》《果子市》《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鳥蟲魚》等散文隨筆集。
其實,我們今天早已習慣的橫排右行的書寫方式,這是順應舶來的國際通行慣例。于1950年代,由《人民日報》作為官方權威的媒體示范,方才確立的。
文字的排列形式,包括字與字之間的字序,以及行與行之間的行序,叫做行款。在與國際接軌之前,傳統的行款,字序是自上而下,行序是自右而左,也即所謂直行左行,或者更直觀地稱為豎寫左行。這是傳統文獻的行款常規。
盡管是常規,但從文字書寫的生理條件而言,直行字序的書寫會讓書寫移動的幅度增大,而左行的行序也給書寫帶來不便,譬如寫過的字正巧被書寫的手遮蔽,影響照應,墨跡也容易被揩拭。畢竟,書寫是以右手執筆作為主流的。同樣的不便也存在于閱讀。人的眼睛是橫列的,視野的展開也QQyc4lBBM6uWi2/Mk0+mLA==以左右方向更為寬闊,而豎寫的字序必然會給視線的移動帶來不便,影響閱讀的速度。
漢字傳統的這種逆生理條件的行款,當然根源于漢字本身的結構,以及書寫的材料和工具,并且當初正是源于便利。漢字號稱象形文字,并且一般采用疊加的上下結構。這樣的結構當然便于縱向成行。至于書寫材料,從考古發現而言,甲骨文和金文是現存最早的文字,不過甲骨文用于占卜,金文用于禮器,這些其實都是用于非常規的特殊目的,未必代表日常的書寫習慣。而象形簡牘的“典”“冊”二字,其實大量出現于甲骨文,足以表明簡牘在當時具有相當的普及程度。按照竺可楨先生的推斷,殷商時期的中原地區更為溫暖,利于竹子的生長,從而可以大量取材。同時,考古發現也證明,卜辭大多先用毛筆書寫然后契刻。金文就更不必說,譬如頌壺的銘文,甚至是在范上畫了方格再寫字的。這樣看來,以毛筆書寫于簡牘或帛,應該是更早的形式。只是相比起甲骨和青銅器,簡帛更容易腐爛,這或許是它們未見于考古發現的原因。
由于當時沒有可供依托的家具,用毛筆在竹簡上書寫,只好是一手執筆一手執簡。由于竹簡的寬度有限而長度余裕,因而更多以上下疊加結構的漢字,橫寫并不方便。按照學者的推斷,寫簡的人是一手拈著竹簡的頂端,另一端則頂在腹部或胸腹之間,一手提筆從竹簡的頂端向自己的方向寫下來。這個推斷也解釋了為何戰國時期的竹簡保存著平均1.4公分的天頭地角:天頭是手拈著的一端,地角則是頂著身體的另一端,這都是無法下筆的地方。這樣的豎寫行款逐漸形成習慣,到了并非竹簡的地方,也便照搬移植了。
再說行序的左行。甲骨文的行款比較自由,左行右行不定。這是因為,甲骨文系占卜文字,書寫要照顧卜兆的位置,以及甲骨的形態,所以左行右行不必確定。金文則幾乎都是左行,很少右行。有人以為,這是為了在青銅器形范上刻制文字時避免損害銘文。由于銘文的權威性,這也影響了后期甲骨文的行款,譬如西周時期的刻辭,左行已經成為主流。
而從竹簡的書寫而言,編簡成冊才會有行序,單根的竹簡則不存在這個問題。至于成冊的竹簡究竟是先寫后編還是先編后寫,學術界有爭論,不過,無論孰先孰后,并不影響對行序的判斷。因為成冊的竹簡,不論是書寫還是閱讀,都是左行更為方便。就書寫而言,如果是先寫后編,左手持簡放簡,似乎順序向左排列更為便利,之后的編簡自然也會遵循這個順序。如果是先編后寫,成卷的冊當然是左手展開,最適宜右手書寫,如果是右行,成卷的冊勢必影響書寫。再就閱讀而言,左手展卷,右手拉簡,也是更為順手的,并且還方便執筆圈點和批注,而相反的方向就很別扭。
截竹為簡,斷木為槧,簡牘是紙張發明之前,本土使用最普遍的書寫材料,甚至在紙張發明之后,它也與之并行使用了幾百年之久,直到東晉的桓玄,才于公元404年,下令廢止,方才逐漸式微。有人從《尚書》“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估算,以為竹簡或曰簡牘的使用時間,至少達2000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足以讓它的書寫形式成為一種定式而固化下來。況且,傳統印刷業最普遍采用的雕版印刷,也同青銅器模范類似,沿用原有的行款,也便于雕刻的用刀。即便在印裝形式已經發展到完全可以采用更為適合書寫閱讀的行款時,沿用積年的習慣,依然締造了因循不變的綿延。甚至唐代已經出現了右行的書寫形式,譬如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記》,顏真卿的《大唐中興頌》等,都是豎寫右行的行款,但卻并未能夠打破原有的積習,使得舊有的行款,又持續了2000多年。這該是遵循傳統保持文化傳承導致的負能量范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