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好時代和壞時代

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同時是閱讀的好時代和壞時代，這是一大把永遠糾纏在一起的悖論。我們要做的只是擇路前行——趨利避害，有所作為。

一個提出全民閱讀的時代，本身就應當是一個閱讀的好時代。瀏覽了一遍中國歷朝歷代閱讀史，包括1949年以前的民國在內，均沒有發現史上有過全民閱讀的理念提出。新世紀以來，開展全民閱讀的呼聲，不斷出現在全國“兩會”代表委員的提案建言中，漸成媒體熱詞。終于，2012年召開的中共十八大，明確提出“開展全民閱讀活動”，可以看成這是作為國家戰略正式提出。

自此，中國進入了全民閱讀的時代。

在國際上，最早提出全民閱讀理念的應當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向全世界發出了“走向閱讀社會”的召喚，要求社會成員人人讀書，使讀書成為每個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9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將著名作家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的辭世紀念日4月23日定為“世界讀書日”，并發布了主旨宣言：“希望散居在全球各地的人們，無論是年老還是年輕，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患病還是健康，都能享受閱讀的樂趣，都能尊重和感謝為人類文明作出巨大貢獻的文學、文化、科學思想大師們，都能保護知識產權。”這是全民閱讀理念最初的完整表述。

從開展全民閱讀來看，我們與世界許多現代性國家秉持著相近的理念，沿著相似的道路。

無疑，現在正是閱讀的好時代

國家領導人熱情提倡人人愛讀書。社會各界熱切呼吁全民閱讀。全國400多個城市開展了讀書日、讀書節、讀書周、讀書月乃至閱讀季活動。各級公共圖書館購書經費激增，60萬個農家書屋提前建成，職工書屋、社區書屋全面鋪開。全國政協委員進一步建議對這項國家戰略做出全面安排，國家讀書節（我更希望稱之為全民閱讀節）呼之欲出。各級政府正在設計如何把包括全民閱讀在內的社會文化發展狀況納入考評體系。為了讀書大眾的需要，一些地方政府正在出臺扶持實體書店的政策，其目的就在于營造讀書環境，養成閱讀的風氣。全民閱讀已經成為當下社會主流價值觀和行為準則，這當然是一個閱讀的好時代。

出版業市場化、產業化發展，新書出版發行空前提速，數字出版、網絡傳播乃至云出版之神奇更是匪夷所思。年出紙書已達37萬種，年出長篇小說已近4000種。暢銷書推廣手法不斷出新，微博、微信營銷已經算不上新鮮，與國際暢銷書同步出版的故事已經司空見慣。按需印刷使得小眾閱讀得到貼身服務，網店售書使得讀者足不出戶就能得到心儀之書，全國書博會“讀者大會”不斷掀起讀者嘉年華的歡聲。全民閱讀已經成為作家學者和出版業全面服務的對象，這當然是一個閱讀的好時代。

閱讀的好時代應當是一個民間寫作熱情高漲的時代。網絡長篇小說年產數以萬種計，博客、微博加微信，自媒體的作者更是數以億計，這些作者或在校園，或在寫字樓，或在農民工的工棚，或在北漂族租賃的蝸居小屋。民間寫作消解了寫作的神秘主義，民間寫作長成了若干天才型草根作家，真可謂江山代有才人。民間寫作還極大推動了主流寫作、學院寫作水準的提升——大眾用銷售量、點擊率投出的選票足以讓專業作家學者心驚不已，寫作風氣由此得到很大改觀，更多增添了人間氣息。

閱讀的好時代還應當是一個寬松閱讀的時代。趕考式閱讀、專業化閱讀、格物致知閱讀、經典閱讀、快樂閱讀、娛樂閱讀、怡情閱讀、為讀而讀、散漫閱讀乃至今日之微博閱讀、微信閱讀、碎片化閱讀、瀏覽式閱讀，總之，有用和無用的閱讀，如今都可以堂而皇之去讀。改革開放之初需要足夠勇氣和智慧才喊出的“讀書無禁區”，如今已經是隔年皇歷，再說就有點兒“不知有漢”了。

閱讀的好時代是一個以讀書為榮、以不讀書為恥的時代。閱讀的好時代是一個勇于與世界各國比較閱讀率的時代。閱讀的好時代更是一個時時自省、永不滿足既有閱讀的時代。

怎奈，現在也是閱讀的壞時代

英國哲人培根曾有哲言：“如果一個人以種種肯定的立論開始，他必將終止于各種懷疑；但如果他愿意抱著懷疑的態度開始，那么他必將獲得肯定的結論。”當我們用了種種肯定的立論討論當下閱讀的環境和條件之后，權且在嘗試用懷疑的態度繼續探討。

現在，我要斗膽說一句：現在也是閱讀的壞時代。

閱讀，從本原上說，是個人的事情。閱讀是一個人學以致用、探究求知的人生大事，也是一個人寄情高山流水、臨窗浮想聯翩的情感私事，甚至還可能是一個人“做夢中夢、見身外身”的白日夢。閱讀的最佳境界是出于讀書出于個人真切求知追求、性情愉悅需要以致成為良好習慣。閱讀一旦出于被動從眾，就有外力強加之虞，就有硬著頭皮讀書的痛苦，更有可能因裹挾前行、無功而返甚至笑話連篇的遺憾。以至于近來有專業人士對此表示擔心和不解：“將閱讀定義為全民運動，請求國家行政部門出面支持。作為出版界的一員，我們自然樂觀其成。但內心深處也不免擔心，讀書這種相當私人化的事情，如何由行政機關來推動？畢竟，讀書的樂趣，在于精神層面的享受和內在修養的提升，也依賴于潛移默化養成的習慣。”想必這種擔心主要來自對我們社會曾經有過許多運動的經驗和教訓。倘若開展全民閱讀僅止于行政力量，僅止于運動式的發動，僅止于外力強加，則閱讀的習慣難以養成，其效果必不會好到哪里去。倘若各級政府又要用統計之法來壯大全民閱讀的業績，那么，這將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閱讀，首先要有可讀之書。而今可讀之書常有，然而藏于年出37萬種書海里面，如過江之鯽，何從找尋？按說出版人、評論家、媒體總要做些導讀導購方面的事情，然而，大體情形是來自這些方面的信息評價常常并不可靠。出版社但凡出書，均稱優秀；倘若策劃案確定是暢銷書運作，則必定高調推崇為優秀才子之書。作家學者出書，評論會總是要開的，與會紅包伺候下的評論發言難得見到真知灼見。至于媒體，還是要看在作者、出版社的面子上，有好說好，有不好也說好，讓你無從信他。于此情勢下，出版社的營銷、網絡的造勢、優惠的網購，并不能保證讀者找到所需之書，更不必說內容精當、編校上乘之書幾成萬里挑一。當書業失去基本誠信時，這將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閱讀，總需要有所沉靜，有所沉思，有所完整理解，有所反復咀嚼。然而，神奇的數字網絡技術，開機就是八卦新聞閃出請你點擊擾你心緒，閱讀中總有無關猛男猛女明星酷照跳出棄你而去，網絡閱讀的海量信息往往催你匆匆瀏覽而過，便捷的專業搜索消解你閱讀的全面樂趣。久而久之，禁不住好奇心驅使，開機先看八卦新聞半小時，閱讀往往耽于網絡移動至為雜亂的信息，繼之，便在手機上完成這一切。消遣和娛樂漸漸成為閱讀的基本追求，尤其是在年輕的閱讀群體中，把玩的只是只言片語和道聽途說，追求的是離奇與刺激，享受的只是感官方面的愉悅。一切竟然來得如此容易，至于作品的內容、藝術、審美等是全然顧不上了，更不要問語句是否通順、用詞是否準確、修辭是否優雅。總之，許多讀者已經失去讀完一本完整的書的耐心。在傳播技術失控的時代，一定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當出版社都偷著搞銷售收入重復計算、以文化地產之名大發其財時，這肯定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當嚴肅的作家學者開始從過去的“十年磨一劍”變臉為“一年出十書”，都愿意到富豪榜上比拼排位時，這肯定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當許多讀者瘋狂追捧張悟本，轉身又去追隨某神醫時，這肯定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當許多出版社在為各式各樣盲目而愚笨的從眾閱讀推波助瀾，數著鈔票偷樂時，這肯定是一個閱讀的壞時代。

人類社會從來就在悖論的密林里擇路前行，何況內涵至為廣博復雜的全民閱讀，必定面臨種種悖論。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同時是閱讀的好時代和壞時代，這是一大把永遠糾纏在一起的悖論。我們要做的只是擇路前行——趨利避害，有所作為。

閱讀是人類最重要的精神活動。在人類所有成長的路徑中，閱讀是最不可缺少的成長之路；在人類的所有精神娛樂中，閱讀是最為高尚的娛樂。閱讀是如此的重要，全民閱讀只是在為社會如此重要的閱讀提供不可缺少的陽光、空氣、水分和土壤，而要真正把我們所處的社會更多地引向一個閱讀的好時代，還有賴于社會發展中不可缺少的文化理性和科學精神，更需要來自每一個閱讀者自身的努力。因為，閱讀，最終還是個人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