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求學紐約乃至定居于此的日子里,日裔女攝影師濱田恭子(Kyoko Hamada)對地鐵和公園里超然物外的老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獨居緩步,從外形到氣質,仿佛都來自另一個時代。然而,當她作為志愿者身背相機登門探望時,老人們面對鏡頭卻表現得羞澀,仿佛彼此間有層隔膜,只能讓她靠想象來還原他們的一日生活。直到商店櫥窗里的一頂銀灰色假發開啟了濱田的靈感大門,她親自上陣扮演了一位陌生的老婦人作為自己的拍攝對象,完成了一組名為《我曾經是你》的作品,獲得2012年Lens文化國際博覽會大獎。這組作品從醞釀籌劃到完成發表歷時約一年半,其間,濱田經歷了父親去世和日本“3.11”大地震,并與6年未見罹患老年癡呆癥的祖母重逢,對于時間與生老病死有了更加深切的體驗,而這些都平和溫婉地反映在她的作品中。
菊千代女士
為了角色扮演的逼真,濱田求教于一位專業的戲劇化妝師,用液態乳膠制作了布滿皺紋的臉部皮膚效果,并在身體各部位墊上填充物,塑造出老婦人的體型。換上舊貨店淘來的老人裝,戴上灰色假發,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濱田先是忍不住咯咯笑起來,但是緊隨其后,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深深震撼了她。瞬間蒼老了三四十年的婦人宛如初識,而任何一絲表情變化都和自己完全一致,“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的聯系仿佛提醒著她:我曾經是你。
濱田為這位老婦人取名叫菊千代。菊千代女士獨自居住在裝潢簡潔、光線明亮的公寓里,雖然年老但健康有活力,自己烹飪和縫紉,還時常乘地鐵出行、參觀博物館、在游樂場吃糖蘋果、到公園喂鴿子和撿拾松球。在居家狀態中,菊千代女士又顯得十分安詳,在整潔的衣物被單之間,伴隨著木雕、水果與食物沉沉睡去。無論身處何處,她的表情都很平靜,總是淡然又不失好奇。也許只有在難以系上袖扣的那一瞬,她才隱約體會到了獨自一人的微妙尷尬。在其它照片中屢次出現的長頸貓和瓶花之間,穿衣鏡中的菊千代女士似乎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無奈的微笑。
菊千代女士的世界里沒有日歷與鐘表,光線的變化暗示著時間的流逝,這組照片可能是她的一日,也可能是許多日復一日的呈現。濱田坦承這是她的精心構思。整組照片的色調溫暖鮮艷如糖果,也是為了避免老年攝影中常有的悲傷意味。菊千代女士應該是童心未泯的,生活對她而言充滿了小小的游戲。親切的居家靜物也無不暗示著動態:半開的碗櫥,未吃完的早餐,午睡時身邊那一小片瓜皮,窗前站成一排的空花瓶。在公寓場景的設計中,濱田充分地調動了自己的生活經驗與做志愿者時期對老年人的家居印象,物象主人形,這些背后有故事的靜物,都是菊千代女士的寫照。
來自辛迪 舍曼和妮基 李的影響
和奧斯卡·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那幅神奇的畫像不同,濱田說,看見鏡中的菊千代,她心中并無傷感、厭惡或者激烈的愛憎,而是混雜了謙敬、滑稽與柔和的親切感,雖然王爾德筆下的不老美少年可能是“我曾經是你”的靈感來源之一。
在拍攝初期,濱田試圖從自己愛好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讓·穆克的雕塑(如《兩個女人》)以及麥拉·卡爾曼的街頭肖像畫中汲取營養,舊貨店淘寶時發現的大量業余愛好者的畫作也為她提供了靈感。但是后來她有意識地回顧了辛迪·舍曼和妮基·李的作品,在服裝造型設計和對身份認同問題的探索上,這兩位攝影家給予濱田重要的啟示。
身兼攝影師和電影導演二職的舍曼出演了自己所有攝影作品中的主角,將角色扮演和跨性別變裝發揮到極致,致力于用飽和的色彩、強烈的張力來打造“鎂光燈下”的表演效果。她1977~1980年的成名系列作品《無題電影劇照》(Complete Untitled Film Stills),就是以“扮演明星”為主題,從B級片到歐洲文藝片,舍曼以女明星的姿態通過攝影再現了多種電影與演員的風格。
而韓裔女攝影家妮基·李的作品則充滿理性的思考,致力于從靜態中發掘戲劇性,更加注重群體肖像和人物“身份”的變化。在《部分》系列作品中,她用2個人物組合了40多種劇情,捕捉瞬間凝固的心理空間,展現出把握情感的突出能力。
可以說,濱田的這組作品在創意上借鑒了舍曼的“角色扮演”,將拍攝對象與拍攝者融合并切換,因為“你”拍攝而客觀,因為扮演“我”而真切。圖像所傳達的,并非簡單的老人生活感受或青年觀察報告,正是這種游走的體驗本身。扮演行為成功地壓縮凝結了青年到老年的時空,傳達了對于衰老的想象、態度與反思。這組作品的拍攝理念與場景尤其是靜物的設計,則更多地受益于李。菊千代問路、喂鳥、系扣子的瞬間和家居生活中的各種靜物,都呈現細膩的半開放狀態,暗示著動作與語境,同樣強調攝影作品戲劇性的定格,只不過“我曾經是你”的情節完全蘊于平淡、瑣細之中。
除此之外,濱田笑稱,潛意識里還有許多因子啟發著她。如日本的浦島太郎傳說,青年漁夫歷經險阻從龍宮之主那里得到了寶盒,打開后卻突然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又如伊索寓言、格林童話中也充滿了老巫婆的形象和美少女的變形故事。衰老似乎是人類文明永恒的話題。
身為女性
在濱田的其他作品中,男性常和工具、建筑、專業符號等聯系在一起,色彩似乎也偏于深沉或者漫畫式的夸張。而濱田坦承,自己在拍攝男性和女性對象時,沒有意識到不同之處,也并未刻意設計,“自由與直觀”一直是她拍攝的重要原則。《我曾經是你》中所體現的特質,基于對菊千代角色個性的構思,以及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架構的場景和選擇的靜物。如果說作品擁有某種社會意義上的“女性特質”,那么一定是由于熟稔而自然地呈現與生發出來的。
作為一名女性攝影師,濱田認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并未遇到太多阻礙,雖然“不知道當一個男攝影師的感覺怎么樣”,但女性身份有時具有溝通交流的天然優勢,拍攝對象面對女攝影師時往往不那么緊張戒備,拍攝因此更加順利。
不過即使是快樂安詳的菊千代女士,也會有那么一兩顆尷尬的袖扣。人生總有意外的驚喜或窘迫。目前的濱田所面臨的“扣子”,大概是如何平衡身為攝影師與母親的角色。家里未足歲的愛哭的小男孩,是濱田眼中的“小孔雀”。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步入菊千代女士的光景,笑看衰老,也笑看新生命代代相傳。
為什么你選擇拍攝老年的自己,卻另取了一個名字?這種角色扮演行為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對我來說,在“相機后的人”和“鏡頭前的對象”之間,把自己獨立出來,是很重要的。這樣,我才能斟酌她想穿什么,她想做什么,她常去哪里,她可能說些什么。菊千代女士這個角色,有一部分關聯著身為老婦的自我想象,但她更大程度上是一個關于衰老的寫照與理念,關于無人可逃避的流逝的時間。
扮演老婦人的感覺如何?你如何看待衰老?
我的外祖母在日本,曾經6年未見。再見時,她已經因為老年癡呆而顯得愈發瘦小虛弱,衰老彼時對我而言更加真實可感了。裝扮成菊千代女士,是一種時間旅行式的體驗,想象著40年或更久之后的自己。我扮成她乘坐紐約地鐵去往拍攝地點的時候,一路充滿了“局外人”的感覺。她在城市居住時可能體會到的疏離感令我十分驚異,我因此感覺更貼近這個角色了。同時我也認為,當一個人身上出現古怪和不同尋常的東西時,那只說明他們老了。
這組作品的基本線索是怎樣的?想要表達什么?
作品對不同的人來說表達的東西可能不同,我偏好于讓這組作品不受我想法的約束。但是對我來說,它們成了一種對終將到來的老年的對抗、提醒和接納,也令我開始站在第三人稱的視角上反思我當下的生活—同樣終將逝去的一個人生階段。標題“我曾經是你”在某種程度上,是來自未來的自我的一條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