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券》:剛剛過去的2012年是我國經濟增速相對放緩的一年,不過自去年四季度以來,經濟回暖和溫和向上的趨勢已比較明顯。這種趨勢是可持續的么?您如何判斷當前我國經濟所處的發展階段?
潘向東:這需要從短期和中期兩個視角來分析這個問題。
首先,從短期來看,當前我國經濟下行壓力較大,但相較去年前三季度,進入四季度后經濟表現出暫時性“弱”回升。
一是先行指標PMI在四季度回到了榮枯分界線50%以上,連續3個月小幅回升,預示著工業產能開始小幅回升,經濟暫時企穩。領先指標新訂單反彈對PMI貢獻最大,其緩慢回升有助于PMI企穩。伴隨著訂單增加,產成品庫存繼續減少;而隨著庫存的消化,生產持續回升,采購量增加的同時原材料庫存繼續大幅減少。
二是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名義增速率穩步回升,扣除價格因素,實際消費增速依然保持回升態勢。與房地產和休閑相關領域的消費回升明顯。去年9月份以后,隨著房地產市場銷售形勢回暖,與買房活動密切相關的家電等銷售活躍;汽車市場經過一年多的調整,10月份也有所逐步恢復。
三是去年四季度,進出口貿易有所回暖。今年全球經濟增速預計會有小幅回升,出口增速將小幅反彈,同時受國內需求擴張影響,進口增速也將回升。
其次,從中期來看,我國經濟正處在“混沌增長”階段。所謂“混沌增長”,即指在新的制度釋放之前,將很難看到新一輪經濟周期的啟動,整個經濟運行過程較為復雜,體現出典型的“混沌”特征。這些特征主要有三點:一是增長路徑呈現出“隨機”特征,很難進行預測;二是經濟系統是不穩定的,發生“黑天鵝事件”的概率較高;三是經濟增速下臺階的結果是確定的,經濟在不斷回落的過程中尋求新的均衡點。
《債券》: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個“混沌”狀態?
潘向東:改革開放以來,資本、技術和制度釋放的“后發優勢”激發了巨大的增長潛力。但隨著已有制度紅利和人口紅利的衰竭,資本拉動的經濟增長目前正遭遇各種瓶頸制約,導致潛在增長率下降。面對經濟下滑,政府又推出一系列刺激經濟增長的政策。一方面是經濟的自然衰退,另一方面是人為的刺激,這就導致產生了一個“混沌”的狀態。如果允許經濟自然衰退,其路徑應該是很明確的,但實際情況是,外部力量改變了經濟運行的正常軌道,使路徑變得不確定了。
《債券》:在什么情況下會走出混沌狀態,進入一輪明確、清晰的新經濟周期?
潘向東:必須要有新的改革、新的制度釋放,產生新的紅利,來激發新的增長要素,這樣經濟才能被重新激活,步入一個新的周期。
從經濟學的理論來看,拉動經濟增長主要有兩種模式:一是斯密式增長,通過釋放生產要素來實現增長;二是熊彼特式增長,就是創新式增長。后一模式受制于一個經濟體的教育水平,在美國發揮得比較淋漓盡致,但目前來看,中國離這種增長模式還有一定的距離。而回顧過去30多年間,我們的經濟增長主要采取前一種模式,通過改革不斷推進土地、勞動力和資本的釋放過程,以及成熟技術的應用,來不斷提高勞動生產力。
未來10年,我預計經濟增長還是會圍繞生產要素來展開。雖然目前來看,我國的中低端勞動力供應量在下降,但中高端勞動力在全球而言是充足的,而且勞動力價格比較便宜;伴隨著產業結構的升級,我國還會出現一個產業往中高端制造業轉移的過程。這些方面都存在勞動要素釋放的空間。
因此,當前這個“混沌”狀態持續的時間與國家推動改革的進程密切相關。如果改革進程推動得比較快,結束“混沌增長”階段就相對快一些;相反,如果改革進程推得比較慢的話,那這個時間估計就會拉得長一些。
《債券》:在2012年12月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中,您覺得有沒有釋放一些改革方面的政策信號?
潘向東:有。這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釋放了兩個突出的信號:第一個是直接提到了改革,會議要求“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推動下一步改革;要落實好已經出臺的改革措施,同時從解決當前突出矛盾出發,及時推出改革新舉措”,要求改革有路線圖、時間表,允許摸著石頭過河。這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第二個是明確提到要“積極穩妥推進城鎮化,著力提高城鎮化質量”,指出“城鎮化是我國現代化建設的歷史任務,也是擴大內需的最大潛力所在”。
國家提出“城鎮化”這一發展的概念,是因為它是未來改革的紐帶。很多制度性變革都與它密切相關,也都會促進它的發展。因此理解城鎮化加快,應該去理解其背后的深層次經濟體制改革,如戶籍制度改革、土地流轉制度改革、服務行業管制放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等。加快城鎮化的核心在于進行制度釋放,提升經濟增長率和人均收入水平,讓經濟發展得以持續。
當前,我國的城鎮化率只有50%,離發達國家70%左右的水平還有很大差距,城鎮化道路遠沒有走完,資本積累的后發優勢還沒有充分釋放出來。
《債券》:您剛才提到,城鎮化是未來改革的紐帶,這足以說明城鎮化在這一輪改革中的重要性。十八大首次提出“新型城鎮化”概念,意味著接下來要推進的城鎮化將重在“新”這一特色。較之傳統城鎮化,“新型城鎮化”有何不同?
潘向東:主要有兩點不同。
第一,傳統城鎮化主要受工業化“拉”動,是被動的過程,“新型城鎮化”變被動為主動。改革開放后,我國的城鎮化率水平開始加快提高。在農業生產率提高較慢的背景下,這種結果主要是由于非農部門勞動生產率相對較快的提升所致。對外開放和加入WTO 讓我國企業有機會在快速增長的對外經貿合作中大量引進、消化、吸收國外先進的技術、管理經驗和制度安排,使得我國制造業生產率迅速提高。持續吸引農村勞動力向二、三產業轉移,而由于二、三產業多在城鎮,就使得農村人口不斷涌入城鎮。因而過去我國城鎮化率的提高主要受工業化“拉”動,是工業化程度不斷提升的結果。產業集聚帶動了人的集聚。
“新型城鎮化”下,人的集聚對產業集聚的帶動會明顯增強,從而加快城鎮化進程。世界銀行的研究表明,隨著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市民化,城市投資的邊際成本會逐漸降低,從而有利于企業獲得更大的市場和更高的利潤,這又會吸引更多的人來到城鎮。隨著城鎮需求的迅速增長和多元化,專業化分工還將進一步提高經濟的效率。同時,許多新型業態,特別是現代服務業,如金融和保險業、信息和計算機服務業等,必須依托城市的發展才能得到擴張。不僅如此,城市產業的繁榮和高回報也將吸引更多的資本、技術和人才,這些要素的整合又會進一步誘發新的技術創新活動,并促進新興產業的形成。城鎮化將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主要驅動力量。
第二,“新型城鎮化”之“新”也體現在發展思路的變化上。與傳統城鎮化不同,“新型城鎮化”不僅僅是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城市面積的擴大,而是要在產業支撐、人居環境、社會保障、生活方式等各方面都實現由“鄉”到“城”的轉變。“新型城鎮化”是以城鄉統籌、城鄉一體、產城互動、節約集約、生態宜居、和諧發展為基本特征的城鎮化,是大中小城市、小城鎮、新型農村社區協調發展、互促共進的城鎮化。新型城鎮化的核心在于不以犧牲農業和糧食、生態和環境為代價,著眼農民,涵蓋農村,實現城鄉基礎設施一體化和公共服務均等化,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實現共同富裕。
《債券》:基于“新型城鎮化”的發展思路,未來的改革將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
潘向東:在“新”的發展思路下,未來的改革將圍繞以下幾方面展開:
一是解決“雙二元結構”,即城鄉之間和城市內部的二元結構。城鄉和區域之間的社會保障制度、土地管理制度、勞動就業制度、行政管理和公共財政制度等均建立在戶籍制度的基礎之上,并成為限制人口在城鄉之間轉移、限制人口跨地區轉移的剛性結構。因此,解決“雙二元結構”需通過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配套性制度改革,在城鄉一體化、區域一體化乃至國家國民待遇體制的整體思路下確立制度改革新邏輯,重建制度體系的新框架。
二是推進農業現代化、提高農民收入。“新型城鎮化”的發展,其根本在于農村生產力和工業生產力的趨同。這就要求必須加快農業規模化生產,建立現代化的農業經營體系。要規模化農業生產,第一步則是農村土地的確權和流轉。在以往的征地補償工作中,因為程序不完善、補償辦法存在缺陷、標準偏低、被征地農民長遠生計保障不足等原因,一些地方違法違規征地、強占亂占農民土地的現象時有發生,威脅到社會穩定。要保證農村土地流轉的順利實施,則必須從制度上保證各方的合理利益,在土地流轉過程中遵循等價交換原則和自愿原則。去年12月24日,國務院提請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初次審議的土地管理法修正案草案,對“土地補償”作了重大修改,為農村土地管理改革開啟了一道想象的門,不過改革之路還任重道遠。
三是加快優化產業結構,提高第二產業的效率與質量。這是化解城鎮化進程中經濟增長與資源環境約束兩者矛盾的關鍵。要求中國的工業化從以往的“粗放型”逐步過渡到“集約型”的發展方式。充分發揮市場機制,優化產業結構,鼓勵企業做大做強。立足全局和長遠目標,推進戰略性的產業調整,有效實現我國產業結構升級,建立現代產業體系,鼓勵“創新型增長”。以信息化帶動工業化,以工業化促進信息化,堅持走科技含量高、經濟效益好、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少、人力資源優勢能充分發揮的道路。
四是進一步發展第三產業。過去中國依靠工業化來推動城鎮化,導致第三產業發展比較滯后,而第三產業的加速發展對經濟總體保持平穩較快增長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目前我國仍有部分服務行業在政府的管制之下,如傳媒行業、教育、醫療等,這些領域都存在著快速發展的潛力。
五是城市發展區域化與產業集聚相結合。未來城市發展與產業發展都將突出規模化、區域化。將著力發展以特大城市為依托、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的新型城市體系。城鎮化帶來了區域化的發展,需對城市群進行綜合規劃、綜合設計、綜合引導。加強交通網絡和產業體系建設,增強城市功能,提高輻射能力。加強區域中心城市建設,注重發展壯大省際邊界地區中心城市。著力抓好縣城和中心鎮擴容提質,充分發揮小城鎮在聯結城鄉、輻射農村、擴大就業中的重要作用。
六是建設“美麗中國”。這對“新型城鎮化”下我國經濟的發展質量和效率提出了更高要求,是對在資源環境約束下繼續推進城鎮化進程的挑戰。嚴格的節能環保目標和政策有助于約束企業行為,實現資源環境友好型的經濟增長。
《債券》:這樣看來,未來的改革是個龐大的系統工程。那么,您覺得當前有沒有一個具體的突破口?
潘向東:個人覺得,最先應該下手的點是房地產業。
為什么這么講呢?因為我認為未來經濟平穩發展的核心就是進一步深化城鎮化,城鎮化進程加快的具體表現是修路建房等相關城市建設投資的加快和城市消費的提升,這將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而修路建房和城市消費的紐帶就是房地產業。
目前來看,我國房地產業的一些問題對城鎮化進程帶來的阻礙。一是房價過高,大多數想進城的人買不起房,這會抑制城鎮化進程;二是限購政策,沒有在本地納稅就買不了房,這也與城鎮化背道而馳。要推進城鎮化進程,應逐步取消這些限制性政策,與此同時,可以推進戶籍、土地改革政策。
從更宏觀的方面來看,畸形的房地產市場綁架了當前經濟,制約了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的效果,也阻礙了城鎮化進程。在房地產市場沒有實現“著陸”之前,經濟政策容易患得患失,所帶來的經濟的回升也是偏弱的,很難形成所期盼的小周期。因此,理順房地產市場是改革突破口。
《債券》:理順房地產市場也是多年來我國經濟建設中在努力的一個方向,但受制于各種原因,一直還沒有做到。您認為有哪些可行的辦法來實現這一目標?
潘向東:通過稅收手段理順房地產市場,應該是一條有效的途徑。
稅收手段主要有開征房產稅和提升交易環節的所得稅。從目前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所處的階段來看,提升交易環節的所得稅要比征收房產稅更能使房地產市場“著陸”和更具有操作性。
房產稅本質就是財產稅,與資本利得稅和遺產稅一樣,在經濟和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從社會公平的角度來看,遲早會推出。但目前,且不說目前中國國民的稅負已經很高這一現狀,就從稅收本身來看,這一看上去比較完美的政策由于所處發展階段的問題很容易使這些政策產生“水土不服”。例如,對非自住房屋實施累進房產稅的方式,雖然可以直接抑制對房地產的投機,但若在全國實施同樣將面臨多方面的挑戰:
其一,一直以來,由于養老保險體制沒有完全有效建立,而投資渠道又極度缺乏,老百姓都是通過購房來實現財產性收入的增長和消除對未來養老與醫療的憂慮,其現金流并不一定充裕,一旦對存量房開征房產稅,反對聲可想而知,而且征收的難度也可想而知。
其二,由地方政府實施對相當多的房屋征稅,是否會出現像上世紀90 年代征收農業稅一樣的結果,地方政府進行稅費綁定,無形之中放大了居民的稅費負擔,從而與政策出臺初衷相背離?
其三,稅收一旦開征,各級財政將對其形成收入依賴,一旦房地產市場低迷,也很難有調節的余地。
其四,由于房地產發展的大周期仍然沒有結束,那么房產稅就很容易被轉嫁給購房者,從而可能變相推高房價,與開征的初衷相背離。
提升交易環節所得稅的可操作性更強,因為交易過程的現金流充裕,而且向增值部分征收高稅收還很難轉嫁。既然增加稅收是為打擊房地產市場投資和投機,那么在增稅的同時也需要對剛需群體進行減稅,可以考慮對只擁有一套房者進行個人所得稅抵免購房信貸還款。
假若出現目前部分人所擔心的房地產稅收政策的出臺導致宏觀經濟更加低迷,那么可以考慮通過積極貨幣政策的方式促進市場的供需平衡。同時,以房地產市場調控作為突破口,加大土地流轉制度和戶籍制度等一系列深層次體制的改革力度,促使城鎮化進程加快,從而打破當前宏觀經濟困局,啟動新一輪經濟增長。
《債券》:城鎮化與金融市場將怎樣互動?
潘向東:一方面,城鎮化推進的速度加快,能夠促進金融、教育、醫療、保險等服務業的快速增長;另一方面,金融業的資金流向決定著資源配置和經濟的發展方向,城市、城鎮的建設都需要金融業來提供資金支持,具體可以包括股權、債權或者銀行貸款等多種形式。
當前正在進行的金融體制改革,將理順金融業的市場化機制。債券市場在去年推出了中小企業私募債等創新產品,股票市場應進行誠信建設,增加股市對優質上市公司的吸引力。保險業、銀行業也有望打破壟斷,更多的中小金融機構將興起,實現為中小企業服務這一目的,彌補多年來金融業主要為實體經濟中的大企業服務、難以惠及中小企業的空白。中小企業發展得更好,也有助于城鎮化的推進。
在過去一年中,股市很低迷,債市漲幅較好,債券市場規模也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在今年,我相對更看好股市的投資機會。相信這也會推動股市更多更好地為實體經濟服務。
專家介紹:
潘向東,銀河證券首席經濟學家、董事總經理,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應用經濟學博士后。《經濟研究》和《世界經濟》審稿專家。
主持和參加過國家社科重點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博士點基金、博士后基金等。歷任中信建投證券首席宏觀分析師、光大證券首席經濟學家,2011 年加入中國銀河證券任首席經濟學家。2011年底,率領銀河宏觀團隊發表題為《混沌增長》的年度策略報告,創造性地對中國經濟未來三五年走勢作出“混沌增長”的判斷。
責任編輯:劉穎 羅邦敏